第94節(jié)
“謝了!”張松齡再度向伍楠拱手,然后拎起已經(jīng)處理好的獵物,邁步往山洞內(nèi)走去。 孟小雨默默地跟了上來,每一步都走得非常輕,以至于張松齡都沒聽見她雙腳移動的聲音。正打算回頭招呼一聲,卻感覺到手中的獵物突然一輕。愣了一下,才強(qiáng)笑著說道:“朱二跑路了,咱們不能就這么便宜了他!” “嗯!”孟小雨輕輕回應(yīng)了一聲。伸出另外一只手去,將獵物的重量全部接過來,走向緊靠洞口的灶臺。 “我今天和明天收拾一下,后天早晨就去追殺朱二。趁著他新官上任,立足未穩(wěn)的當(dāng)口,找機(jī)會干掉他!”張松齡想了想,繼續(xù)笑著解釋。 “嗯!”孟小雨又低低的答應(yīng)了一聲,蹲身捅著了灶臺里壓著的木炭。卻不慎被炊煙所熏,眼淚如清泉般順著兩腮淌了下來。 “我,我不是……”張松齡心里頭立刻開始發(fā)軟,搓著手,連聲補(bǔ)充,“我主要是想早點兒替你爹將仇報了,以了結(jié)你我兩個的一樁心愿。另外,我也不想讓伍隊長他們天天上門來找我。他們是八路軍的人,我是二十六路的人。我們兩家原本不太對付!” “嗯!”回答他的,還是一聲鼻音。帶著股子nongnong的憂傷,聽在耳朵里讓人心臟發(fā)酸。 “如果你覺得不妥當(dāng),我再多留幾天也沒關(guān)系。反正距離立秋還早著呢,還有的是時間!”張松齡眼睛也潮濕了起來,走上前,輕輕拍打孟小雨的肩膀。 孟小雨立刻回轉(zhuǎn)身,雙臂死死抱住他的大腿。淚水伴隨著壓抑的哭聲,瞬間將褲子打濕了一大片。 唯恐讓對方多心,張松齡不敢掙扎,伸出手,十指緩緩滑過孟小雨干澀的長發(fā),“別哭,別哭。我可以帶你走,咱們兩個一起去!” “不!”孟小雨嚎啕著搖頭,雙臂抱得更緊,“我自己不能走,也不想讓你走。我不走,你也別走!咱們兩個都不走!” 張松齡不知道自己還能說些什么,做些什么,只好低著頭,默默陪著對方流淚。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跟孟小雨之間,到底是不是愛情。至少,這份感情與他夢想中的愛情大相徑庭。但是,他卻清楚自己心里放不下孟小雨,就像軀干無法放棄手臂,雙掌無法離開十指。半年多的共同生活,不知不覺間,已經(jīng)讓他在內(nèi)心深處將孟小雨當(dāng)作自己的親人。雖然沒有任何血緣關(guān)系,但同樣是骨rou相連。 孟小雨只哭了一小會兒,就慢慢止住了悲聲。“看我,又胡鬧了!”她用力抹斷眼睛中的淚水,抬頭向張松齡檢討。“張大哥,你別生氣。我剛才只是忍不住,只是忍不住……” “唉!”張松齡輕輕撫摸對方的長發(fā),“傻丫頭,忍不住就哭兩聲唄,反正我又不是外人!” “我不能拖你的后腿!”孟小雨又抹了一把眼淚,像是說給張松齡聽,又象是在自我告誡,“你是做大事的人,我不能拖累你。我今天幫你一起收拾,明天早晨,你就趕緊走吧。要不然,伍隊長他們說不定還會來找你!” “找就找吧,反正無論他說什么,我都不會加入游擊隊!”見孟小雨哭得梨花帶雨,,張松齡反而不敢急著離開了,蹲下身,低聲跟對方解釋。 “我知道你不喜歡那個李政委,我也嫌他假模假式!”孟小雨笑了笑,眼角還帶著淚花。“你明天一早就走,他來了,剛好撲個空!就這么說定了,張大哥,你去幫我把水缸挑滿,再劈上夠十天用的干柴。我?guī)湍阕鳇c兒干糧的路上吃!別擔(dān)心我,蘇老頭的紅五星在我手里呢,誰敢惹我,我就拿著去找他告黑狀!趕緊去吧,今天需要做的事情還多著呢!” 張松齡知道孟小雨認(rèn)準(zhǔn)了的事情,八匹馬也拉不回頭。想了想,只好順著對方的性子去挑水、劈柴。 山中的泉眼距離二人棲身的洞xue有點兒遠(yuǎn),時值春夏之交,干柴在樹林里也不太好找。張松齡氣喘吁吁地忙碌了兩個多小時,才終于孟小雨布置的任務(wù)完成。待重新洗完了手和臉,孟小雨已經(jīng)將飯菜端到了桌子上。一盤醬鹿rou,一盤野雞燉山蘑,一盤風(fēng)干狍子,還有一盤,則是用橘梗、地耳和幾樣野菜拼在一起,紅紅綠綠煞是好看。 在桌子角上,則擺著一個黑色的小酒壇。泥封已經(jīng)被孟小雨用刀子挖開,濃郁的酒香飄了滿山洞,聞起來就有幾分醺醺然。 “這是我生下來時,我娘泡的藥酒。已經(jīng)陳了十六年了,今天剛好拿出來給大哥踐行!”搶在張松齡詢問之前,孟小雨主動介紹。“里邊泡了虎骨,鹿筋和其他幾樣草藥,喝起來特別補(bǔ)身子!” 張松齡對酒類沒任何研究,卻知道虎骨、鹿筋等物的價值。矯著舌頭坐在桌子邊,低聲嗔怪,“這么破費(fèi)做什么,改天你拿到集市上去…….” “這酒,別人哪配喝?!”孟小雨笑著白了他一眼,哭過的眼皮還有點兒腫,卻別具幾分風(fēng)情。 張松齡愣了愣,猛然意識到孟小雨此刻的模樣與平素有些不同。但具體不同之處在哪里,他卻又說不出來。正準(zhǔn)備仔細(xì)分辨一番,卻又聽見孟小雨嗔怪地呵斥道:“看什么看,又不是沒看過。吃菜,冷了就不能下酒了。” 說著話,她將一塊鹿rou夾進(jìn)了張松齡碗里。放下筷子,又將二人面前的酒杯倒?jié)M。“來,張大哥,祝你此去順順利利,馬到成功!” “嗯!”張松齡嘴里堵著鹿rou,卻不敢勞孟小雨等太長時間。慌慌張張地舉起酒碗,狠狠抿了一大口。 一股濃烈的辛辣,立刻將鹿rou的滋味驅(qū)散得無影無蹤。火焰般的酒水繞開舌頭,牙齒,從喉嚨沖過去,一路向下。直到將小腹處的肚臍和腸子都給點燃了,才打了滾,再度回?fù)渖蟻恚瑹t整個臉膛。 “咳咳!”張松齡被嗆得彎下腰,大聲咳嗽。孟小雨笑著站起身,用雙手輕輕為他捶背,“看你,喝這么急做什么。這酒,要慢慢喝才有味道!” “我沒事,沒事!”張松齡抬手抹了一把被嗆出來的汗,忽然間,覺得渾身上下好生舒泰。再度抓起酒杯,輕輕抿了一小口,“這酒真好,我以前從來沒喝過這么好的酒!” 的確,無論是在魯城老家,還是在二十六路,他都沒喝過如此濃烈,但喝下去之后又令人渾身通透的酒。那浸泡在酒壇子中十六年,已經(jīng)完全與酒漿融為一體的藥物,順著他的腸胃、血管,迅速走進(jìn)每個毛孔。將身體內(nèi)所有煩惱、憂愁都統(tǒng)統(tǒng)趕了出去,留下了只剩暈暈乎乎的幸福。 “好喝,大哥就多喝幾杯。這酒,別處可買不到!你別動手,我替你倒?jié)M!”孟小雨的話,聽起來既溫柔,又體貼,讓張松齡飄飄然幾乎不知道身在何處。 他又吃了一口香氣四溢的野雞燉山蘑,對著孟小雨亮亮的眼睛舉杯,“你也喝一點兒,你身子骨虛,剛好補(bǔ)補(bǔ)!” “嗯,我陪著大哥喝!”孟小雨含笑的舉起杯,目光溫柔如水。“咱們兩個,還沒在一起喝過酒呢?!” “是啊。在一起這么長時間,居然沒喝過酒!”張松齡也覺得好生遺憾,舉杯與孟小雨的酒杯相撞,“干一個!” “干一個!”孟小雨毫不猶豫地將手中酒杯喝了個一干二凈。然后舉給筷子,再度張松齡夾了幾樣菜,“你嘗嘗這個,我自己琢磨著做的,應(yīng)該合你的口味!” “小雨手藝真的好!”張松齡信口夸獎,鼓起腮幫子大快朵頤。菜味道很棒,葷素搭配,令人唇齒留香。更棒的是佐菜的酒,越喝越舒服,越喝,越覺得身子骨飄飄然,物我兩忘。 孟小雨含著笑,繼續(xù)替張松齡布菜,倒酒。仿佛一位唐代新婚的妻子,正準(zhǔn)備送丈夫出門覓取功名。她不會拖累對方,不會讓對方為身后的家而擔(dān)憂。她只會讓丈夫記得自己的笑容,自己的堅強(qiáng)。 她一直幸福而堅強(qiáng)的笑著,笑著替丈夫倒上新娘子出嫁時專用的女兒紅,酒水里泡著人參、鹿茸、虎骨和全家人的祝福。她一直在笑,笑得如山花般燦爛,笑得令天地間所有風(fēng)景都失去顏色。她一直在笑,只是在轉(zhuǎn)過頭挑亮油燈的瞬間,才悄悄地擦掉眼角的淚水。 張松齡很快就迷醉在烈酒和笑容里,身體左右搖晃,“小雨,你,你今天好像,好像跟平時不太一樣。噢,我看看,讓我看看。你今天的頭繩……” 用來綁長發(fā)的頭繩,原本應(yīng)該是白色的,那是為孟大叔帶的孝。可是,此時此刻,在油燈下,卻倒映出絢麗的鮮紅。“怎么變成了紅色的…….”張松齡揉了下眼睛,確認(rèn)自己沒有看錯。然后愕然發(fā)現(xiàn),孟小雨正從一個前些日子用柳樹條編的箱子里,緩緩取出一對粗大的紅色蠟燭。 “你什么時候買了蠟燭回來!”沒喝太多的酒,他卻已經(jīng)不勝酒力。撫著自己的額頭,暈暈乎乎地詢問。為了避免被鬼子兵盯上,最近幾次下山趕集,他都只能把孟小雨送到集市外,然后在約定的地方,等對方歸來。所以對方買了什么東西,用獵物換了多少錢,他根本未曾仔細(xì)看過。 孟小雨只是笑了笑,沒有回答張松齡的詢問。她慢慢地將紅色的蠟燭擺在床邊的柳條箱子上,慢慢地點燃。跳動的火焰瞬間照亮了整個山洞,也將她的臉照得如蠟燭一樣紅潤。 “小雨……”張松齡終于意識到了些什么,想要站起身來阻止,心臟卻沉甸甸,壓得他沒法做任何動作。 那種發(fā)自心底的沉重,甚至令他無法平穩(wěn)呼吸。只覺得在沉重心臟內(nèi)部,還有一股雄渾的熱浪噴涌而出,從胸口一直涌上頭頂,然后又從頭頂涌過后頸,脊梁,大腿,小腿。自雙腳、膝蓋循環(huán)一圈,再度返回心臟,與另外一波熱浪匯集在一起,將他自己象蠟燭一樣點燃,點燃。 一剎那,整個山洞全都變成了紅色,如夢似幻。夢幻般的十丈軟紅中,孟小雨微笑著走向他,長發(fā)披肩,燭光為衣。 山洞外,月光如酒。 第二章 出塞 (一 上) 兒臂粗的紅燭跳動著火焰,將天與地?zé)靡黄t。 滾滾紅塵當(dāng)中,孟小雨含笑而來,抬手解開系發(fā)頭繩。烏黑的長發(fā)流瀑般淌下,淌過的她肩膀、鎖骨和高聳的**。燭光將她全身的皮膚都鍍上了一層鎏金,美麗得令人不敢凝視。張松齡焦急地伸出手去,“小雨,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