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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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樓問他,“你們都管太妃叫老祖宗嗎?要是一屋子都是太妃,怎么分呢?” 小太監道:“總有法子的,通常是前邊冠封號。比如您,人多的時候就叫端太妃老祖宗,私底下沒別人,光叫老祖宗也不會混淆。” 她嗯了聲,“我以前聽說司禮監管事的才稱老祖宗。” “那是老輩里,有點兒歲數的才這么叫。咱們督主眼下正是大好的年紀,叫老祖宗,沒的叫老了。” 音樓抿了口奶/子問:“肖廠臣今年多大歲數?我瞧左不過二十五。” 小太監呵腰一笑,“老祖宗好眼力,督主過了年二十三,您猜的差不離。我師傅說了,像這么年輕輕就執掌司禮監的,二百年來是頭一個。他老人家雖年輕,辦事卻老辣有膽識,下頭的人,提起他沒有一個不佩服的。” 這么齊全的人,可惜凈了身,空得這么大的權勢有什么用!音樓倒替他難過起來,里間的人突然咳嗽一聲,小太監聽了大驚失色,殺雞抹脖子捂住了嘴,沖里面一指,光動嘴不出聲,對她做出個“督主”的口型。音樓也沒想到是他,一時有點發愣,忙端起碗咕咚咕咚喝了好幾口。 “時候還早,老祖宗再歇會子,奴婢外頭還有事兒,得忙去了。”小太監找個借口就要逃,邊退邊道,“大行皇帝的梓宮天亮停在奉天殿,您跟前的人借去幫忙了,我給您找她去,叫她來伺候您。”說完一閃身出去了。 音樓枯坐著,謹身殿里的梵音隔了段距離,隱隱約約都屏蔽在垂簾之外,屋里靜悄悄的,只偶爾傳來紙張翻動的聲響。她使勁地探頭看,里間的燈光柔柔地、模糊地蔓延出來,流淌到她腳背上。他不知在做什么,好像很忙,又好像很悠閑。 她清了清嗓子,“肖廠臣?” 里面應個是,“娘娘有什么吩咐?” 有什么吩咐,似乎沒有什么吩咐。她抿了抿嘴,略頓一下又問:“您在忙什么?” 他唔了聲,“臣這里有些賬目要清算。” 音樓想了想,從茶盤里另取一只茶碗來,倒了一盞奶,端了一碟藤蘿餅,拿手肘打簾子,偏著身進了里間。 他抬起頭看她,她給他送吃的來,還是很叫他意外的。一屋子的書柜,只有他的書案上能擺東西,忙起身把散開的冊子都收攏起來,騰出一塊地方讓她放碗碟。 她站在一旁淡淡地笑,“福王殿下發了恩典叫我來歇著,不知道廠臣用過點心沒有?眼下事也多,自己身子要當心,餓著辦差可不成。您用些吧!”她把奶盞往前推推,“我摸過,還熱著呢!” 肖鐸臉上深色難辯,狐疑地打量她,“臣沒有半夜用加餐的習慣。” 音樓有點失望,囁嚅道:“我剛才和人說起您,您不高興了?” 他還是一張沉靜的臉,掖手道:“臣沒什么不高興,娘娘千萬別誤會。” 他似乎是習慣疏遠,有人試圖靠近就覺得不安全。音樓也沒有別的意思,認真論,救她小命的是福王,可不知怎么,她總覺得肖鐸才是真正的大恩人。她沒有別的辦法報答他,在他跟前獻獻殷勤,就像貓兒狗兒示好似的,無非表達自己對他的感激。 她訕訕的,垂著嘴角打算去搬碗碟,“那是我來的不是時候,廠臣忙吧,我不打攪您了。” 奇怪他這樣鐵石心腸的人,居然覺得不領受她的好意過意不去似的。他先她一步端起碗,簡直像悶酒,一仰脖子就灌了下去。 音樓在一旁瞇眼看著,他頸子的線條真好看,有些男人脖子很粗壯,看上去難免呆蠢。他的不是,適中、光潔,有種不可言說的美態。 他擱下碗對她作揖,“謝娘娘的賞。” 他身在高位,是極有氣勢的人,音樓在他面前自發矮了一截。她拿腳挫挫地,靦腆道:“我是借花獻佛,廠臣別笑話我才好。” “娘娘這話見外了,宮里的東西,哪樣算得自己的呢!”他沖高椅比了比,“娘娘請坐。” 音樓斂著袍子倚窗坐下,往他桌上看一眼,奇道:“廠臣也管著內務么?這些零碎事情都要您過目,那忙起來可沒邊兒了。” 他量了水倒進硯臺,取墨塊慢慢研磨,邊磨邊說:“宮里眼下亂,好歹要有個總攬的人。原先萬歲爺圣躬康健,司禮監無非同內閣一道處理票擬。可現在變天了,內務衙門到底還是以帝王家的家務為重。都去辦大事了,這些小事誰來經手?”言罷想起什么來,又淡聲道,“昨兒王爺和我說起您往后的安排,原本是想把您送進泰陵過上三五個月的,后來還是舍不下,琢磨來琢磨去,只有請娘娘紆尊降貴,到寒舍將就些日子了。” 第13章 驚驟變 “不叫我守陵了么?”她愕然道,“叫我住到您府上?好是好,就怕給您添麻煩。”她不好意思地笑笑,“我這人總閑不住,怕招您家里人厭煩。” 肖鐸低頭拿筆勾兌,曼聲應道:“臣府里沒別人,除了做粗活的下人,就只有我一個。” 音樓哦了聲,“廠臣的家人都不在京城么?” 他筆頭子上頓了一下,半晌才道:“臣父母早亡,原本還有個兄弟,幾年前也去了,臣如今是孑然一身。”言罷抬眼瞥她,斜斜的一縷視線飄搖過來,剛才那點哀緒似乎不見了,顯出一種風流靈巧的況味來,“娘娘對臣的事很好奇?這會zigong里正忙,人多眼雜,請娘娘暫且按捺,等咱們一個屋檐下了,有的是時候親近。” 他影影綽綽的一點淺笑映在唇角,音樓瞥他一眼,心頭大跳。暗忖真是是個極難琢磨的人,剛才看他還方正齊楚,轉眼又變得輕薄放恣了。越是這樣才越好奇,像他這么不可一世,說得直白些,在紫禁城里只屈居皇帝之下。頂著宮監的名頭,辦的卻是國家大事。再加上這副賣相,還有關于他和皇后的傳聞…… 音樓干干一笑:“隨口問問罷了,也不算特別好奇。”想起福王的安排,難免有些忐忑,便正了正顏色,頗有些掏心挖肺的意思,趨前身道,“廠臣,我的命是您救的,我心里想些什么,對您也不諱言。我僥幸活下來,沒想到后面會遇到這些事。依您的看法,福王殿下是勢在必得的么?假托守陵,讓您收留我,這是要學唐明皇啊?如果哪天對我厭煩了,還能放我走嗎?” 誰見過失了寵的妃嬪能放出宮的?劃個院子寂寞終老,不是所有宮眷的結局么!肖鐸一哂:“娘娘,臣的話可能有些不中聽,但全是為您好。殿下是娘娘命中的貴人,好好巴結著,這輩子就能安享富貴。人一生,不過短短幾十年,何必計較那么多。說到底,連后世碑文上的尊號都是假的。只要活著時候痛快,呼奴使婢衣食無憂,還管那些做什么?”他站起身到書架上翻找存檔,回首一顧道,“恕臣斗膽,臣請問娘娘,在家鄉有心儀的人沒有?” 音樓尷尬地搖頭,“我父親家教很嚴,十二歲以后外男一概不見,哪里來心儀的人呢!” “既然沒有,那娘娘又在糾結什么?”他緩緩踱過來,低頭看她,“娘娘,識時務者為俊杰,單憑福王的身份地位,娘娘委身,絕不會吃虧的。若是娘娘害怕將來有什么不順遂……”他莞爾一笑,迷迷滂滂,像隔著淡云的月,低聲道,“有臣在,娘娘怕什么?” 音樓其實是個不善言辭的人,立場也不夠堅定,被他一說,霎時又覺得很有道理。連喜歡的人都沒有,還有什么可爭取的?她抬頭看他,他這樣似笑非笑的臉總讓人暈眩,忙調開視線擦桌角的水漬,纖細的痕跡,輕輕一拭就不見了。 “我現在孤身一人,家里爹娘送我進宮,父母于我的緣分就像斷了一樣。我沒有人可以依仗,那么多的兄弟姊妹,各人過好各人的日子,誰愿意趟這渾水呢!廠臣,您既然救我,就不會中途撂手,是不是?” 他凝著眉,似乎在權衡利弊,但是很快點頭,“臣答應的事,絕不會反悔。娘娘聽我的安排,就能保娘娘一生榮華富貴。” 她垂下眼,燈影下的睫毛長而密。她的五官很柔和,染上一層金色,愈發顯得沒有鋒棱。良久嘆了口氣,“我聽您的。”又笑道,“以前也曾經想過,找個情投意合的人,能過上太平寧靜的日子,現在看來是不能夠了。” 他歪著頭問她:“娘娘不喜歡殿下么?” 年輕的女孩子有異性示好,一點不為所動也不可能。要不是他上來就動手,她也沒有那么排斥。可是都不重要了,她離了座兒,微勾著嘴角道:“我這樣境況,談不上喜不喜歡。歇的時候差不多了,我該回簀床邊上去了。知道廠臣在這里,進來打個招呼找話說,您可別介懷。”說完了整了整孝帽子,復打簾退了出去。 夜色濃重,黎明前尤其黑。音樓邁出門檻望望天,月亮早沒了蹤影,剩下疏疏朗朗幾顆星,一明一暗間,有的晃眼就不見了。 將近丹陛的時候才看見彤云,她上來攙扶她,竊竊道:“主子,我上奉天殿幫著料理去了。大行皇帝的梓宮有個朱紅描金的基座,設在大殿正中間,兩邊偏殿里排滿了大春凳,都是用來安置朝天女的。您沒看見,真瘆人呵!大鄴的中樞,一下子變成了義莊,到處是黑漆漆的帷幔,一層接一層,從里面出來簡直打不完。” 音樓慢慢上臺階,悵然問彤云,“我沒死成,家里還能有功勛嗎?” “您管那些!”彤云道,“自己活著要緊,要功勛,舅爺們不會自己去掙么?也沒哪家愿意看著閨女去死的,朝天女戶是有封賞,可是能維持多久誰知道。出了點差池,還不是說收回就收回!” 正議論著,后面傳來一串急促的腳步聲。幾個內官捧著拂塵神色慌張地往月臺上奔,眼看要撞到了,彤云忙攙她避讓到一邊,咬著牙罵:“狗才,火燒了屁股,著急奔喪么!” 她說得也沒錯,的確帶來的不是好消息。大概是幾個來謹身殿通稟,另有人去肖鐸跟前傳了話,音樓到殿門上的時候,肖鐸從廡房里趕過來了,雖極力維持,卻難掩惶駭之意,對天街上的眾人拱手道:“諸位大人可得著消息了?坤寧宮的掌事剛才打發人來回我,說榮王殿下不知什么緣故,在承乾宮暴斃了。” 幾十個手握朝政的大臣,得此噩耗像一群沒了看護的孩子,一個個愣在那里回不過神來,自是面面相覷,卻沒人說一句話。還是福王上前高聲呵斥:“這是什么道理?好好的,怎么說沒就沒了?殿下不是在皇后宮里的么,怎么深更半夜跑回承乾宮去了?” 肖鐸呵腰道:“王爺息怒,臣已經派太醫過去了,什么原因尚未查明。只是榮王殿下倒在貴妃簀床邊,守靈的人說了些混賬話,臣也不敢回稟殿下。” 福王臉色陰沉,“把人叫來,如實說。” 偏路上兩個太監一遛小跑,跪在月臺膝行上前,其中一個長臉太監邊磕頭邊打擺子,摳著磚縫涕淚橫流:“回王爺的話……今兒入夜就怪誕得很,殿里沒風,貴妃娘娘靈前的長明燈不知怎么熄了好幾回。奴婢們沒辦法,就讓人把窗戶都蒙上布,實在不成還打算找個罩子把油燈扣上……宮里人不多,都出去找家伙什了,單留奴婢一個人守靈。奴婢看案上香燒完了,就到幔子外頭續香,可一回身,不知什么時候大殿下進來了,身上還穿著中衣,迷迷噔噔的樣子,像是剛從寢宮出來。奴婢想上去請安……”他說著頓住了,抖得幾乎發不出聲來。 邊上同來的太監忙推他,“侉子,你趕緊說呀!這里人多,你怕個什么!”見他大頭觸地,連帽子都滾了,手忙腳亂夠著了展角壓在他腦袋上,自己接話道,“請王爺準奴婢代奏,據侉子說,他那時候像給魘著了,要邁腿動不了窩,眼睜睜看著簀床上的貴妃娘娘起了身……娘娘是背對著他的,正好把大殿下擋住了。他還聽見大殿下叫了聲‘母妃’,貴妃娘娘喉頭就咯咯地響……等魘散了,再看里邊,大殿下就倒在那里了,臉色烏青,死狀極其駭人。” 眾人聽完不由打了個寒戰,這昏昏的天色,宮殿的檐角看上去像巨獸尖利的獠牙。大伙兒都被這個段子唬著了,音樓感覺彤云瑟縮著挨緊了她,她也覺得可怖,不是為這怪力亂神的故事,是為這被權利浸泡的人心。 音樓心里都明白了,福王昨晚為什么這樣肆無忌憚,還不是早就知道江山盡在他手么!貴妃娘家是外戚,外戚不得入宮,在場的內閣官員,沒有誰能為此事平反。不管信與不信,榮王已死,福王繼位,已經順理成章的事。誰敢質疑,別忘了邊上還有個虎視眈眈的肖鐸,只要他不吭聲,乾坤也就大定了。 福王樣子還是要做做的,他捶胸頓足,“怎么會有這樣的事!你們都是死人么?殿下的大伴也是死人么?半夜里怎么讓大殿下一個人上承乾宮呢?”又問侉子,“別抖你娘的了!你究竟有沒有看真?小殮不是要裹尸的么?貴妃怎么起身?怎么能要人命?” 侉子哭嚎道:“王爺,奴婢句句是實話,小殮的確是裹了的,可娘娘從簀床上下來,身上并沒有綢子。她就穿戴著大衫霞帔,離奴婢也近,奴婢能明明白白看清她背后的云霞鳳文。事關皇嗣,奴婢不敢有半句假話,要是扯謊,叫奴婢即刻死了,來世跌倒水里,做個烏龜大王八。” 誰管他來世怎么樣,肖鐸問:“那眼下貴妃娘娘人呢?還在不在承乾宮?” 侉子說:“在,后來跌回簀床上了,橫躺在那里,可手里拽了把頭發,不知道是誰的。大伙兒去瞧大殿下,里外都查了,沒見有缺損。給娘娘翻身,才看見她后腦勺禿了一大塊,連頭皮都給揭下來了。” 有人聽得干嘔起來,音樓轉臉看肖鐸,他倒是換了副泫然欲泣的表情,不無哀傷道:“諸位大人還是去過過目,畢竟大殿下是儲君,再有半個時辰就要登基加冕的。出了這樣稀奇古怪的事,在下如今也不知該怎么料理了。” 誰去看?沒人是傻子。一個五六歲的孩子,死了就死了。鄉里有這樣的說法,未及弱冠就夭折的是討債鬼,帝王家還講究個收斂入葬,換做平民百姓家,田間地頭刨個坑,連具棺材都沒有,隨意就埋了。更有甚者怕債沒還清,輪回后再找來,拿鍬在孩尸上鑿兩下,就像斬斷了孽根,往后就不會養不住兒女了。總之沒人為了個早夭的孩子和福王作對,不管榮王的死因是什么,只能怪他沒有做皇帝的命。 “肖大人執掌司禮監,大殿下歿了雖叫人沉痛,可眼下要緊的是登基大典。國不可一日無君,什么事都可以往后挪,繼位大寶的事一刻也耽擱不得。”首輔對福王拱手,“大鄴至今兩百六十余年,到了這輩兒里龍種寡存。如今大殿下一去,慕容氏便只剩殿下一脈。殿下天表奇偉、大智夙成,務請殿下主持大局,以繼大鄴丕緒。” 有一人打了頭,后面的人自然從善如流。肖鐸揖手道:“臣即刻通知三部九卿五門接旨,各宮監調動起來,兩刻時間也就籌備停當了。” 就這么,皇帝人選說換就換了。音樓和彤云怔怔對視,眾人正要行三跪九叩大禮,皇后披著斗篷從御道上過來,逐個看殿前諸臣。視線轉到肖鐸面上,愈發悲憤交加泣不成聲。 第14章 怯晨鐘 榮王殞命雖叫人哀痛,但新君已定,再這么哭哭啼啼,未免不成體統。 肖鐸上前低聲勸慰,“娘娘節哀,事情既然出了,再哭也于事無補。眼下還是以登基大典為重,娘娘請先回坤寧宮,余下的事等前朝忙過了再行商議。” 回坤寧宮?坤寧宮也不過供她暫時落腳,福王一旦即位,這浩浩紫禁城哪里是她安身立命的地方?原本邵貴妃一死,把榮王籠絡過來,她的后半輩子就有了保障。可是榮王死了,死得莫名其妙,她的太后夢泡湯了,往后要寄人籬下,這突來的變故叫她承受不住。 她一把抓住肖鐸,“你說,大殿下好好的怎么會暴斃?”貴妃尸變的說辭她連聽都不要聽,誰能在宮闈之中翻云覆雨,問他肖鐸自己,他也交代不出第二個人來。看來他早就和福王結了同盟,人家必定許他更大的好處,利益當前他就把她給賣了。露水姻緣原就不在她的考量,她依仗的是他能到今天這步,全有賴于她的扶植。她如今落了難,把所有希望都托付在他身上,結果他好話說起來一籮筐,事到臨頭居然這么讓人信不實! 她狠狠盯住他,“廠臣,大殿下的死因是不是應該好好的查驗?他不是尋常人家的孩子,他是大行皇帝唯一的血脈!事情還未查明,你們怎么能心安理得的辦什么登基大典?” 肖鐸臉色一沉,再由她說下去,后面不定會有什么妄言出來。既然取經經過了八十難,豈能在最后功虧一簣? “怎么會出這樣的事,這個應該問娘娘自己。”他厲聲道,“娘娘把大殿下留在自己宮中,卻又未盡看護之責。殿下年幼,亥時一輪哭祭之后就回坤寧宮去了。臣請問娘娘,殿下寅時應該正是沉沉好眠的時候,怎么會自己一個人進了承乾宮?既然兩宮這么多人都沒發現殿下行蹤,臣說句老生常談的話,這是命里定的,貴妃娘娘舍不得留殿下一人,到底還是要帶殿下同行。娘娘這里哀慟無益,沒的傷了自己的身子。臣已經命人打造小棺槨,無論如何先殮葬要緊。眼下江山無主,多少人正巴望著新帝繼位,帶領朝臣們再開創出一個盛世來。還是不要為這等小事煩擾,先以大局為重吧!” 他從來沒有這樣和她說過話,皇后驚愕地望著他,這還是在她面前俯首帖耳的肖鐸嗎?果然大勢已去,他有了新主子,再也不用對她奴顏婢膝了。 福王卻道:“娘娘言之有理,大殿下死因未明,這會子匆匆擁本王,實在不是個好時機。我瞧還是緩一緩,說句掏心窩子的話,這樣大的責任突然壓在我肩頭,我也沒有做好準備。就依娘娘所言,先把大殿下這頭料理好,往后再擇賢明之君,也就是了。” 這話一出眾人駭然,紛紛表示事有輕重緩急,目下沒有比擁立新君更要緊的了。榮王的事不是不辦,而是緩辦,其實大家心里都知道,這事查不出端倪來,就算有點苗頭也早就給掐滅了。辦案子是誰的拿手好戲?還不是東廠么!既然東廠的廠公都把想法說明了,皇后一個婦道人家,哪里能夠扭轉乾坤! “娘娘聽臣一句勸,還是回宮去吧!諸臣工眼下有要事要辦,娘娘且放寬心,回頭微臣自然查個水落石出,還大殿下公道。”肖鐸轉身吩咐閆蓀瑯,“貴妃娘娘擱在外頭太危險了,難保不會再出岔子。趕緊叫人大殮,把棺蓋釘實了,大家圖個心安。” 皇后伶仃站在那里,知道自己不能再說什么了。他可以輕而易舉殺了貴妃,要她的命定然也不費吹灰之力。她鬧,鬧到最后又怎么樣?榮王死了,她橫豎是做不成太后了。還是認了吧,別一個不慎惹毛了那些人,過兩天入殮的就該是她了。 她垮下肩,用力閉了閉酸澀的眼。該說什么?說恭喜福王么?只怕會被當作嘲諷,反倒不討巧。她扶住自己的額,轉身時踉蹌了一下,幸得那死而復生的小才人相扶,她在邊上溫婉道:“臣妾送娘娘回宮吧!” 皇后不置可否,讓她攙著,緩步下了謹身殿的丹陛。 往東方看,天邊有一絲微芒,快要日出了,穹隆隱約泛出蟹殼青來。皇后步履沉重,綴了麻布的鞋頭每挪動一步,就從襕裙底下透出尖尖的一點。音樓覷她,她臉上表情木木的,簡直是看破紅塵的死寂。她賠著小心,輕聲道:“娘娘不舒服么?臣妾叫人傳太醫來,給娘娘開副安神的藥,娘娘用了踏實睡一覺,醒過來什么都好了。” 皇后極慢地搖頭,“好不了了……”又轉過臉來看她,“端妃,你是蹈過義的人,哀家問你,死的時候痛苦么?” 痛不痛苦,其實她已經記不起來了。腦袋伸進繩圈里,底下的木床一抽,就像進入了一個新世界,上不來氣,白茫茫,空無一物。要死不過一眨眼的功夫,真要是那時候死了,過去就過去了,也覺得沒什么了不得。 不過皇后打聽這個干什么?別不是想不開也打算懸梁吧!音樓唯恐她做傻事,絞盡腦汁把感受描述得可怕詳盡,“娘娘,死過一回的人絕不想死第二回,為什么呢?就是因為這個過程太痛苦。腳底下懸空了,人就像塊臘rou似的掛在那里,感覺魂魄脫離了軀殼,頭發一根根地豎起來,眼珠子突出,幾乎要從眼眶子里蹦出去。想透氣,可是續不上,肺里生疼生疼。舌頭從嘴里伸出來,不是因為別的,就是繩圈給勒的。您吃過鴨舌么?鴨舌底下有根軟骨,人舌頭下沒有。本來就是肥糯糯的一團,嘴閉不上,只好吐出來。我以前聽人說,上吊死的人來世口齒不清。上輩子舌頭縮不回去,下輩子就是個大舌頭。” 皇后古怪地瞥她,“那你怎么沒死?” 音樓噎了下,總不能告訴她自己是有人相救,想了想道:“臣妾也不知道,可能是陽壽未盡,閻王爺不肯收我吧!” 她哦了聲,“那你命真夠大的!可是福焉禍焉,誰又說得清呢!或者死了倒好了,沒死得在陵地里點燈熬油,耗得油盡燈枯,一輩子也就到頭了。” 音樓道:“娘娘最是福澤綿長的人,不像我們似的。不管將來誰登基,娘娘偏安一隅仔細做養身子,其實還有很多東西可以打發時間。斗斗促織啦,養養鳥兒啦,做個富貴閑人,也沒什么不好。” 皇后有些自暴自棄,她從嫁給大行皇帝起就一直掌權,不管后來的邵貴妃有多受寵,后宮的宮務也一直是她一個人說了算。現在冷不丁把大權都收走了,她心里發空,虛浮著,不能腳踏實地。這種孤魂野鬼似的迷惘,怎么是個胸無大志的小小妃嬪能夠體會的!她長長嘆息,“我只是難過,一把日日雕琢的利劍臨陣倒戈,你知道這種滋味么?”說罷苦笑著搖頭,“你不懂,最好永遠都不懂……我問你,貴妃尸變,這個說法你信么?” 音樓不是傻子,有些話不能說,即便肚子里都明白,嘴上也一定要守緊。傻乎乎的人活得長,太通透了像玉,一個不留神就磕碎了。她裝模作樣打個寒噤:“我沒進宮前也聽鄉里人說起過這種事,比方說兒女哭祭,眼淚千萬不能落在亡人身上,鬧得不好就要成僵尸的。等幾年后出棺先喝親人的血,喝了就能成精了,道士管那個叫旱魃。所以貴妃娘娘驚尸,也不是不可能。靈堂里有屬相沖克的是大忌,好些人不忌諱,其實還是有些說頭的。” 皇后白她一眼,沒甚興致聽她說這么神神叨叨的事。原本是想排解心中憂悶,至少找個能附和她的人,結果這是塊迂腐的爛木頭,說什么都信,整天疑神疑鬼,一看就是難成大器的榆木疙瘩。 皇后不耐煩她,卻也不打發她,一步一步朝坤寧宮走。她是小腳,在音樓看來像羊蹄,不能穩穩當當落地,真正弱柳扶風模樣。她怕她跌著,愈發盡心地攙扶她。 皇后發現她兩只手一道上來了,知道她沒伺候過人,閑閑問她,“你沒有纏足?” 她應個是,“臣妾是鮮卑人,鮮卑人沒有裹腳的習慣。先祖是馬背上顛騰出來的,女子也不像漢人小姐尊養在高閣,萬一要騎馬,纏了足行動不方便。” 皇后似乎有些惆悵,“說起來,這會兒我也該放足了。一輩子站在枯死的斷肢上,想來也甚錐心。” 音樓明白,要取悅的人不在了,就沒有必要再這么拘束自己了。她想皇后一定很難過,肖鐸和她不是頗有淵源嗎,到了緊要關頭沒有站在她這邊,女人總歸是女人,誰都靠不住,晚景恐怕凄涼。 她們沒再說話,她把皇后送回宮,途徑乾清宮的時候皇后還流連了好一陣。畢竟男人去了,哪怕他活著不愛她,人在那里也是個念想。音樓這方面確實少根筋,她完全沒有意識到她們共有一個丈夫,她連一點悲傷的情懷都沒有。唯一讓她傷感的是福王要登基做皇帝了,自己是盤中餐,用來滿足他挑戰禁忌的獨特嗜好。 安頓好皇后,跨出景和門的時候天色微明,夾道里人少,紅墻那邊就是承乾宮。不管守靈的太監是不是胡編亂造,現在回想起來背上也潑水似的汗毛林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