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節(jié)
“所以您不能那么懶了,您得活動開。我先頭還覺得李美人跟了閆蓀瑯也不錯,現(xiàn)在看看您,您得福王垂青,比李美人強(qiáng)百倍。福王渾身上下什么都不缺,得了個大便宜,您找地兒偷樂去吧!” “這話不對,我沒得便宜,是給占了便宜。”音樓把人倒扣過來趴著,“還有我是主子,你不能說我懶,不合規(guī)矩。你該說我樂天知命,這么聽著順耳點兒。” 彤云乜她一眼,“奴婢也是為您好,您有時候扎進(jìn)死胡同,就缺當(dāng)頭棒喝。我冒死直諫,是良臣。” 音樓錯著牙點頭,“我知道了,你一定是恨我把賞你的東西收回來了。” “那點算什么!等您飛黃騰達(dá)了,還愁沒我的好處?走出去我也人五人六的,給我自己長長臉。”彤云打個哈欠喃喃,“您這輩子橫是和這帝王家結(jié)緣了,留在宮里才是正途。別愁孤單,好些得寵的太監(jiān)都和主子們走得近,到時候咱們也養(yǎng)一個,供您取樂。” 音樓聽得臊眉耷眼,“你可真好意思說,你要是個男人,八成比福王還要好色。” “我說的是實話,您沒聽說過啊,不光好些嬪妃,連皇后都……”她捂住了嘴,“該死該死,差點說漏了,叫人知道了要拔舌頭的。” 音樓嗤笑:“真要拔舌頭,你渾身長滿了也不夠拔的。皇后怎么了?皇后也養(yǎng)太監(jiān)?” 有些人啊,話到了嘴邊吐不出來他難受,彤云就屬于那類人。故弄玄虛半天,最后不問她她還上趕著告訴你呢!果然一放魚線就上鉤,連餌都不用拋。她暗挫挫說:“皇后和掌印太監(jiān)有貓膩,您不知道?” 她怔了怔,想起肖鐸那張不食人間煙火的臉,覺得不大可能,“司禮監(jiān)有幾個掌印太監(jiān)?” “您糊涂了?闔宮只有一位,掌印多了還不得亂套啊!”彤云壓嗓門兒道,“就是肖鐸,您的那位救命恩人。我有個發(fā)小在坤寧宮當(dāng)差,是皇后身邊服侍的人。每回皇后召見肖太監(jiān),宮里侍立的人都得識趣兒退出去。什么話不能當(dāng)人面說?肖太監(jiān)在坤寧宮一呆就是兩刻,您說孤男寡女,能干什么?”說著話鋒一轉(zhuǎn),“這話我只告訴您,您可不能往外宣揚(yáng)。東廠刺探消息是天下頭一等,這種閑話要是叫肖鐸知道了……”她喀地一下做個抹脖子的動作,“明早太陽就該照在咱們墳頭上了!” 音樓有股說不出的滋味在心頭,“太難為人了,要用拿不出手,那多著急啊!” 彤云悶在被窩里咭笑,“人家聰明著呢,什么辦法想不出?皇后宮里有個巫儺面具,鬼臉兒紅鼻子。那鼻子不尋常,鼻尖兒雞蛋大小,整個足有四寸半長,就像上刑用的木驢……”這么驚心動魄的內(nèi)/幕,自己也臉紅,忙訕訕住了口。 音樓起先還沒明白,后來回過味來,唬得目瞪口呆。翻身仰臥,不知怎么覺得好好的一朵花給糟蹋了,心里悵惘不已。她長嘆一聲,“肖廠臣可憐見的!” 彤云唔了聲,含含糊糊道:“不可憐,當(dāng)奴才的都是這么過來的。有付出才有回報,要不您以為他怎么執(zhí)掌司禮監(jiān),怎么提督東緝事廠的?成大事者不拘小節(jié),主子您也該學(xué)學(xué)肖廠公才是啊!” 音樓沒應(yīng)她,沒過多久那丫頭就睡著了,鼻子眼透氣像拉風(fēng)箱。音樓睡不著,腦子里轉(zhuǎn)得風(fēng)車似的。 福王的名頭響鐺鐺,大鄴沒幾個人不知道。這位王爺是墊窩兒(對最小的兒子的戲稱),前頭兄弟死了一溜,就剩他和大行皇帝哥倆。后來大行皇帝繼位,他封了王,在京里舒舒坦坦受用著。要說這人吧,大毛病沒有,就是好色,誰家姑娘媳婦兒入了他的眼,翻墻撬門也得把人弄到手。這么個神憎鬼惡的脾氣,卻寫得一手好字,想是老天爺發(fā)錯了恩典了。他在書法上頗有造詣,臨誰的字,一準(zhǔn)兒入木三分。據(jù)說來一段瘦金體,蓋上他慕容高鞏的大名,擱在琉璃廠能買好幾千銀子。 色鬼擅長丹青,就像肖鐸這樣一個整潔人兒必須取悅皇后一樣,讓人敬畏之余又覺得腌臜。可見世事難兩全,越靠近權(quán)力中心的人越復(fù)雜。音樓拍了拍額頭不由發(fā)笑,她對肖鐸又知道多少?光憑他救了她兩回就生出這么多感慨來,也許人家原就是這樣的人呢! 不過他先前的話她是聽進(jìn)去了,他和彤云一樣的意思,跟誰都是跟,皇帝臨幸你,你不也得脫光了躺著嗎!不同之處在于皇帝翻牌子她可以大大方方讓人知道,福王來這手就藏著掖著見不得光。不管怎么,太妃的名號在這里,真要答應(yīng)了……算怎么回事? 再好好想想,不著急,好好想想再決定該怎么辦。救命之恩不能不報,賒著賬,沒準(zhǔn)人家一來氣又弄死她一回。 音樓絕對是個得過且過的人,她心大,能裝得下整個紫禁城。睡了一覺,第二天起來什么都想開了,沒叫她殉葬是她運(yùn)氣好,半夜給人吃了豆腐也沒什么,是自己太惹人愛了,美人的煩惱就是多。 她倚窗看前排殿頂上金燦燦的日頭,天兒晴了,轉(zhuǎn)眼就暖和起來。之前下四十來天雨,八成是為大行皇帝哭喪。細(xì)想想他也沒什么建樹,天菩薩這回窮大方,哭得這么悲凄綿長。人斷了氣,反而換了副臉,大概知道要出喪,行方便叫事兒辦起來順當(dāng)些吧! 至于她頜下的瘀痕,三兩天恢復(fù)不好。肖鐸派人送了膏藥來,啪啪左右開工貼了一脖子。晚間撕下來的時候淡了不少,雖還沒完全消退,嗓子倒清亮了,在靈前也能哭得比較有體面。 第三天要入殮,她裝樣子也得提前上謹(jǐn)身殿跪著去。彤云給她收拾好,孝帽子深,一扣連眼睛都看不見了,主仆倆相互攙扶著,乘著夜黑風(fēng)高進(jìn)了后右門。 謹(jǐn)身殿前白幡漫天,金銀箔被風(fēng)吹得嘩嘩響,殿里梵音連綿,身臨其境才有了辦喪事的沉重感。因為還沒裝殮,殿里支了高高的帳幔,帳內(nèi)是皇帝的簀床,帳外設(shè)高案擺放禮器祭品。守了兩天靈的宮眷和近臣跪在青廬兩邊,見有人來了都抬頭看。音樓有點慌神,不過還算鎮(zhèn)得住。也虧她有一副急淚,提著鰓麻孝服,步履蹣跚地上了臺階,在殿外三跪九叩,伏在月臺上泣不成聲。 一個沒得過皇帝臨幸卻莫名其妙晉了太妃位的小才人,對自己將來叵測的命運(yùn)尚且有憂患意識,那些名正言順的太妃們想想自己的晚景,更覺凄涼難言,放聲又是一通嚎哭。音樓自然哭得更應(yīng)景兒了,她是怕皇后這會兒冒出來,拉她上簀床邊上跪祭,那是要嚇?biāo)廊说摹?/br> 她趴地不起,裝模作樣渾身打擺,那份傷情叫天地動容。肖鐸剛議完事從廡房里出來,站在丹樨上看了一陣,見她這樣情真意切也覺納罕,不過并不以為她是出自真心。他對插著手上前,弓腰道:“娘娘節(jié)哀,保重自己身子要緊。” 她抽抽搭搭起身,他忙伸手?jǐn)v扶。就著火盆的光看,她眼眶子發(fā)紅,滿以為是哭過了頭,擦壞了眼睛,誰知道她拿手絹一掖,素絹上分明留下一道紅印子,原來是事先早有準(zhǔn)備,往眼皮上抹了胭脂。 真沒見過這么狡猾的!肖鐸皺了皺眉,“娘娘上殿里去吧!夜深了有露水,沒的打濕帕子就不好了。” 音樓那雙大眼睛呆呆掃過來,他的話說得蹊蹺,大概堪破了什么。再低頭一看,臉上立馬悻悻的,忙把帕子塞進(jìn)了袖口里。 第11章 幾重悲 大行皇帝的遺容就不必瞻仰了吧!反正蓋著黃綾布,也看不見什么。再說肺癆死的人,離得太近沒準(zhǔn)兒會被傳染。不過崩在這個月令里,也算死得聰明。再拖延一陣子入了夏,還得專門指派兩個人趕蒼蠅呢! 音樓心口一陣翻騰,不敢再細(xì)想了,斂著神隨肖鐸進(jìn)殿里上香。剛進(jìn)門,看見皇后從偏殿里過來,上下審視她,問肖鐸,“這位就是步才人?” 皇后是坤極,是紫禁城中頭等尊貴的女人,音樓這類低等妃嬪,只在剛進(jìn)宮時遠(yuǎn)遠(yuǎn)見過她一面。能當(dāng)皇后的人,必定貞靜端方令人折服。趙皇后很美麗,出身也極有根底,父親是文華殿大學(xué)士,母親是代宗皇帝的堂姐彭城郡主。她十四歲為后,到現(xiàn)在整整八個年頭,八年的時間把她煅造成了精致雍容的婦人,臉上更有自矜身份的貴重。 肖鐸道是,“步才人是前太子太傅步馭魯?shù)呐畠海騼夯仗枖M定之后才還的陽,如今受封貞順端妃。” 皇后哦了聲,“定了就定了,橫豎只是個稱謂。萬歲爺人都不在了,受了晉封還有什么用!”言罷對音樓道,“你既然蹈義未成,到大行皇帝簀床邊上守著去吧!我先頭跪了六個時辰,精神頭委實夠不上,你就替我一替,也是你盡了一分心力。” 音樓只覺五雷轟頂,料得果然沒錯,哪能那么容易就讓她蒙混過關(guān)!她是從死過的人,離皇帝陰靈最近,安排她守靈,簡直再合適沒有。她是一千一萬個不愿意,可是怎么辦,皇后發(fā)了話,沒有她拒絕的余地。她窩窩囊囊地應(yīng)個是,“娘娘保重鳳體,且去歇著。這里有臣妾照看,出不了岔子的。” 皇后連點頭的樣子都那么有威儀,音樓自打聽彤云嚼了舌根,滿腦子都是她和肖鐸暗通款曲的曖昧場景。女人天生對窺探秘密有極大的熱情,她趁著回話的當(dāng)口抬頭,視線在他們之間小心地游走。但是沒有什么發(fā)現(xiàn),他們都很克己,皇后甚至沒有再看肖鐸一眼,倚著宮女出了謹(jǐn)身殿正門。 音樓感到一陣失望,覷了覷彤云,對她不甚可靠的消息表示鄙薄。彤云很無奈,這位主子就是塊頑石,大庭廣眾公然調(diào)情,當(dāng)他們是傻子么?她抬眼往帷幔那頭一掃,示意她先顧慮顧慮自己的處境。皇后多壞呀,看她沒法死后追隨大行皇帝,就叫她活著做伴。這半夜三更的,對著個陌生的尸首,不是要嚇?biāo)廊寺铮?/br> 音樓這才想起來要往帷幕后面去,她低下頭,孝帽子遮住臉,很不服氣地齜了齜牙。再抬起頭來的時候仍舊是一臉端穩(wěn),對肖鐸欠身道:“請廠臣替我引路。” 肖鐸漠然打量她,“太妃害怕嗎?” 害怕呀,可是又能怎么樣?況且里面的尸首曾經(jīng)是皇帝,但凡和他沾邊的都是祖上積了德,她怎么有權(quán)利害怕? 音樓吸了口氣,“廠臣說笑了,大行皇帝允公克讓、寬裕有容。能伴圣駕最后一程,是我前世修來的造化。” 他當(dāng)然不相信她的話,奇異地挑了挑眉,踅身道:“既然如此,就請娘娘隨臣來。大行皇帝簀床邊有《金剛經(jīng)》一部,請娘娘從頭讀,讀到卯時臣領(lǐng)人進(jìn)來大殮,娘娘就能歇會子了。” 也就是說她要和圣駕相伴五六個時辰,讀那些滿紙梵文的經(jīng)書。別的倒沒什么,就是念經(jīng)有些艱難。她尷尬地頓住了腳,“經(jīng)書上的梵文我認(rèn)不全,讀出來怕?lián)p了大行皇帝的道行。要不廠臣替我換孔孟吧!”她相當(dāng)松快地說,“那個我讀起來很順溜,行云流水不成問題。” 饒是肖鐸這么深藏不露的人,也被她弄得干瞪眼。哪里有守靈讀那個的,這不是鬧著玩嗎? “娘娘的意思是讓臣給您把四書五經(jīng)搬來么?”他沒再看她,邊走邊道,“書不能送,至于娘娘照著《金剛經(jīng)》讀出什么來,臣就管不著了。” 這也算網(wǎng)開一面,音樓心里有了底,噤聲跟他進(jìn)了喪幕后面。 雕龍髹金的簀床上筆直臥著一人,穿六章袞服,戴玄表朱裹十二旒冕。因為小殮抹尸(擦洗尸體)后要用紅綢連裹三層,外面再裹白綢,所以皇帝的尸首看上去十分臃腫笨重。裹尸是舊時的喪儀,干什么用呢?據(jù)說是為防止驚尸。驚尸太可怕了,好好躺著突然扭起來,就算他是皇帝也夠嚇人的。把手腳都縛住,他起不來身,更不能追著掐人脖子,這樣就安全許多。 不知道是不是想多了,音樓覺得這里的味道有點怪。雖然點著檀香,還是掩不住淡淡的臭味。天還不算熱,擺了兩三天就變味兒了嗎?幸好守靈靠墻,離簀床有段距離,她也就安下心來。照著蒲團(tuán)跪下去,翻開經(jīng)書扉頁,張嘴就來了段《關(guān)雎》。 肖鐸嘴角一抽,轉(zhuǎn)過臉看彤云,彤云也覺得丟臉,尷尬地沖他笑了笑。 他沒說話,轉(zhuǎn)身出去了。殿里只有站班的宮女太監(jiān),嬪妃一般是不帶宮婢的,彤云伺候完也要回避。肖鐸隔著幔子往里看,后殿燃二十四支通臂巨燭,照得靈堂煌煌如白晝,她在燈下讀經(jīng)能讀得前仰后合,真是個怪誕的人。 他居然有點想發(fā)笑,這念頭也是一霎而過,很快回過神來,面皮繃得愈發(fā)緊了。要緊事沒有辦完,哪里來的時候蹉跎!離天明還有六個時辰,皇城內(nèi)外的布控已經(jīng)盡在他手,剩最后一步,料理妥當(dāng)就能稍稍喘口氣了。 這陣子委實累,大事小情全湊到一塊兒了。他捏捏脖子下了丹陛,經(jīng)過銅龜石座背光的那片陰影,把一個寸來長的葫蘆型小瓶塞到了曹春盎手里。 福王在配殿合了兩個時辰的眼,收拾停當(dāng)了才過來。說來滑稽,一個想做皇帝的人,在這種緊要關(guān)頭還能沒事人一樣找地方睡覺,大概也只有這位王爺辦得到了。不過這樣也好,要是個慎密干練的,什么事兒都能親力親為,還要他來做什么? 他上前請個安,“殿下,端太妃已經(jīng)在后殿守靈了。” 福王起先還提不起精神,聽見他這句話,兩眼立刻閃閃發(fā)亮,“嗯?這么早就來了?不是讓她明兒再過來的嗎!別人都在前殿跪著,她怎么上后殿去了?” 肖鐸說:“可能瞧她是朝天女,皇后打發(fā)她在后殿打點。” 福王聽得很不稱意,“這個皇后真是個刁鉆刻薄的酸貨!那她現(xiàn)在怎么樣?她膽兒小,八成嚇著了吧?” 他早就忘了音樓負(fù)隅頑抗時咬他一口的小怨恨,偷不如偷不著,這是古往今來所有男人的通病。福王是個注重感覺的人,他頭一回見步音樓,是總理選秀時不經(jīng)意的一瞥,當(dāng)時沒覺得什么,回去之后卻像發(fā)了病,越想越覺得中意。本來打算托肖鐸把人弄出宮的,后來恰逢皇帝病危駕崩,也就用不著那么麻煩了,干脆接管了天下,所有阻礙就都迎刃而解了。 肖鐸只道:“臣出來料理有一陣兒了,不知道里頭什么情形。王爺要是不放心,進(jìn)去瞧瞧,陪她守會子。眼下正是她叫天天不應(yīng),叫地地不靈的時候,雪中送炭比錦上添花更讓人窩心。昨兒夜里的事的確急進(jìn)了些,今晚要是能叫她想明白,也算功德圓滿了。王爺是有耐性的人,好飯不怕晚,還急在這一時半刻?叫她心甘情愿,王爺也更得趣不是?” 福王覺得肖鐸雖然挨了一刀,但是那種拿捏女人心思的的手段比好些男人都高明,也更懂得里頭的趣致。他笑起來,低聲道:“廠臣有沒有嘗過女人的滋味?本王是說入宮之前。” 肖鐸皺著眉笑,“王爺,臣十三歲就入宮了。十三歲的孩子……怕是不能夠。” 福王無限惋惜,“因為沒嘗試過,所以你不懂。正經(jīng)十三歲是可以的,就是細(xì)了點兒,癢癢撓兒似的。”他咳嗽了聲,背著手挺了挺胸,“你在皇城東邊不是置了產(chǎn)業(yè)么?等事兒過去,我賞你幾個宮女成個家。日日為朝廷cao勞,回去好有人近身伺候,也過兩天舒心日子。” 肖鐸自然不敢領(lǐng)受,呵腰道:“謝王爺厚愛,臣一個人獨來獨往慣了,多兩個人反倒不習(xí)慣。” 福王在他肩頭一拍,“等知道了好處,自然須臾離不得了。”語畢整了整圈領(lǐng),提著曳撒登上丹陛進(jìn)謹(jǐn)身殿去了。 他打幔子入后殿,一腳踏進(jìn)去聽得音樓在切切絮語。大鄴好些女人閨中無聊,靠吃齋念佛打發(fā)時間,梵語經(jīng)文能夠倒背如流,福王料著她也一樣。邁近屏息側(cè)耳,想聽聽她佛學(xué)造詣如何,誰知半天沒聽出頭緒來。終于弄明白一句,“左之右之,君子宜之”,原來她念的不是《金剛經(jīng)》,居然是《詩經(jīng)》! 他的影子在燭火下拉成長長的條兒,就鋪陳在她面前。她仰起臉看,發(fā)現(xiàn)是他,表情定格住了,看上去呆呆的,沒了靈氣。 福王有些沮喪,她的眼神帶著防備,早知道就該耐著性子同她扯扯閑話,先打好交道再圖謀后計,才是馭人的方兒。 她好像怕他故技重施,立刻往帳外看了看。供桌左右都跪著哭靈的人,也不怕他亂來。 畢竟大行皇帝跟前,人雖死了,唯恐陰靈不遠(yuǎn),有話也不敢隨便說。福王清了清嗓子道:“太妃受累了,要不要歇會子?” 音樓想起彤云的話,覺得腦子是該活絡(luò)些,可問問自己的心,又實在做不出討好的事來。遲疑了好久才在蒲團(tuán)上欠身,“我不累,多謝王爺關(guān)心。” 兩個人僵持不是辦法,音樓還怕他杵在這里大家尷尬,沒想到他自發(fā)退了出去。她剛松口氣,卻看見他從簀床另一邊的帷幕后出來,也不看她,自己捧著一本《地藏經(jīng)》喃喃誦起來。 第12章 似千里 殿外月朗星稀,到了后半夜,大伙兒精氣都有點兒散,之前哭天抹淚的都住了嘴,跪在墊子上打起盹來。大行皇帝駕崩已經(jīng)是事實,再多的悲傷抵不過上下打架的眼皮子,粘在一塊兒,天大的本事也分不開它。 和尚念經(jīng)倒還是那么起勁,他們分時候上值,換了一撥人,嗡噥的梵音照樣蕩氣回腸。 音樓剛開始對福王帶著戒備,不知道這人打什么壞主意。觀察了一陣,他捧著手卷態(tài)度自然,她漸漸也就放松了,又覺得他滿講義氣。明明不必在這里充當(dāng)孝子賢孫,卻耐著性子同她做伴。隔得遠(yuǎn)雖遠(yuǎn),畢竟有心,也不能不瞧著人家的好。 夜半三更有點冷,她跪久了,只覺一串寒意蠕蠕爬上脊梁,呵欠伴著瞌睡一波接一波襲來。勉強(qiáng)盯著書,上面字跡模糊,亂糟糟一團(tuán),什么都看不清了。 終于感覺撐不住,猶猶豫豫合上眼,心說瞇瞪一會兒,反正渾水摸魚的不止她,法不責(zé)眾嘛! 福王呢,先前睡過了,這時候精神奕奕。視線越過大行皇帝如山樣胖大的身形,看見她低垂著頭,知道她乏累。悄聲站起來,到前殿指派太監(jiān)進(jìn)去替她,自己繞過香案來瞧她,輕聲喚她,“端太妃,太妃娘娘?” 音樓猛地激靈一下,抬起頭看他,“殿下叫我?” 福王頷首道:“太妃跪了有兩個時辰了,上廡房里歇會兒。我叫人備了茶點,你去進(jìn)些東西再來。” 她卻不大放心,吱吱嗚嗚搪塞,“不必了,多謝王爺好意。簀床邊上不能斷人,再有兩個時辰天就該亮了……” 福王兩道濃黑的眉毛像兩柄關(guān)刀,拱起來的時候幾乎能連成一線。聽說眉心不開闊的人氣量小,音樓拉著長音調(diào)開視線,覺得有了昨晚的事,今天還要相對真別扭透了。 喪服是右衽大交領(lǐng),她人很纖細(xì),相應(yīng)的脖子也修長優(yōu)美。脖子再往下,寬大的門襟依舊能看出山巒起伏,果然美人胸叫人神往啊!他想起混亂中隔著衣服揩到的那點油,女人除了臉,那里是暗藏的寶藏,光那么思量也足夠他想入非非的了。 福王就是這點好處,他有用不盡的熱情。不是一次對多少女人動情,他很“專一”,送走一個迎來一個,每次都極其用心。這次輪到步音樓了,雖然沒深交,不知道她為人如何,但她強(qiáng)權(quán)面前懂得抗拒,說明她很有骨氣。有骨氣好,他喜歡!撩撥兩下就成了面人,那種和青樓粉頭什么區(qū)別?他經(jīng)歷的女人多了,暫時還沒遇見敢反抗他的……想到這里手上傷口銳痛起來,他復(fù)審視她,慢慢吊起一邊嘴角。野性難馴,狩獵起來才更有意思。他也不急,有大把時間和她周旋。她目前排斥他不打緊,以后自然會愛死他的。 他拿出他君子人的正派模樣來,咂了咂嘴道:“太妃這片心,大行皇帝在天上瞧著也會動容的。只是后半夜陰氣重,你一個女人家守著不好,邪風(fēng)入骨,仔細(xì)作下病來。你道皇后為什么后半夜回宮,就是這個道理!娘娘還要我說得更明白嗎?我是為著你,從一開始就是一番好意,你萬萬別誤會我。簀床邊上斷不了人,我已經(jīng)叫人進(jìn)來替你了。騰出空來歇一歇,對你有益處,明兒臉色也鮮亮。” 他說得這么合情合理,音樓立刻就動搖了。這回紫禁城里人死大發(fā)了,這兒一個、承乾宮里一個、后邊欽安殿還有五十七個……想來一陣惡寒。 福王見她還不起身,簡直要覺得她朽木不可雕了,“太妃執(zhí)意不去?” 音樓苦哈哈道:“王爺,其實不是我不想去,是我腿麻站不起來……”邊說邊往外看,嘀嘀咕咕地抱怨,“彤云八成投胎去了。” 如此又個接近的好時機(jī),福王仗著身后有簾幕遮擋,也不征得她同意,上手就來攙她。不是伸出胳膊給她借力,是兩手伸到她腋下,把她直挺挺架了起來。 這是拉扯孩子的辦法,音樓無可奈何,能感覺到他雖極力控制,手指的外緣還是觸到了她的胸乳。她真臊得沒處躲,這接二連三的,當(dāng)她也是死人么?她掙扎開了,踉蹌扶著墻壁動動腿,欠身道:“我自己能行,不勞王爺費心。”又小心翼翼地覷他,“王爺也要上廡房吃果子去?” 他想去,可是得避嫌,公然在一間屋子里呆著,暫時不大好。他咳嗽一聲,“五更天要大殮,還有好些事兒要料理,我就不去了。”轉(zhuǎn)身叫來個小黃門,“你引路,伺候太妃歇著去吧!” 小太監(jiān)領(lǐng)命道是,上來屈起一條胳膊讓她搭著,細(xì)聲道:“老祖宗您留神腳底下,奴婢瞧您孝袍子長了,回頭進(jìn)廡房給您絞了點兒,您走道兒能好走些。” 她打幔子出去,發(fā)現(xiàn)外面的人少了一半,據(jù)說是輪班吃加餐去了。 她跟著進(jìn)廡房,原以為那些太妃太嬪都聚在這里,可是沒有。外間的案上擺著個吊子和幾碟點心,內(nèi)間門上掛了半截老藍(lán)布的簾子,燈火搖晃里看見有人走動,腳上一雙皂靴,半身曳撒勝雪,只是頭臉擋住了,不知道是誰。 小太監(jiān)扶她坐下,跪在地上笑道:“老祖宗寬坐,奴婢給您料理料理這袍子。”說著躬身拿牙咬下沿,孝袍子不滾邊,宮里請剪子也麻煩,只要咬出個缺口來,順著絲縷一撕就成。 音樓抬起腳,看他卸下兩寸來寬的一道,揚(yáng)手一扯,裂帛的聲音聽得心頭發(fā)涼。 “您瞧都妥了。”他把布卷起來掖在腰封里,到盆里盥了手過來取琺瑯茶碗,往她面前一擱,又撩了袖子拎銅吊子往碗里注奶,“這是剛從茶炊上取下來的,還熱乎著呢,奴婢伺候老祖宗進(jìn)些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