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谷風
宮之煢走進了營帳, 帳下燃著火盆, 南姬站在鏡子前,她剛剛更衣,身上還穿著中衣, 卻只是抬眼看了一眼宮之煢, 既沒有責怪的意思,也不像羞澀。她似乎已經束了胸, 靨姑正將太子平日的一套衣袍給她套上。 那雙纖纖的手穿過黑色的衣袖,南河道:“事兒辦了么?” 靨姑一邊替她穿衣, 一邊答道:“派人拿了一套太子平日的衣服來, 用河水泡了,也在腰上劃了個口子, 血跡還沒弄。藥……也已經備下了。” 南河點了點頭。 魏妘穿著一身濕透的衣服, 坐在桌案邊, 也沒有勇氣掀開白帛, 她道:“你說舒兒會不會……” 南河以極其篤定也令人堅信的口氣道:“不會。她應該是被卷到了下游,我讓宮之煢派人去更下游的位置找了, 這附近都找遍了,要是出現, 肯定早就被那些人找到了。” 魏妘望了一眼南姬的背影,呆了呆, 一時恍惚, 半晌才道:“那你若是露面, 還如何搜尋舒兒。” 南河半轉過身, 方便靨姑替她系衣帶:“太子找到了,南姬自然就被擄走了。把南姬的營帳用火燒了,面具扔在河沿,再讓人弄些血跡,太子心急尋找南姬也是很有可能的。更何況……晉、君父的尸身還未尋到,也有理由派兵搜查。” 南河自己身量本就與太子相近,此刻靨姑又將內里墊了些棉絮的衣服給她裹上,恰到好處的墊衣似的她看起來更有肩寬腿長的樣子。她沒有帶冠,道:“阿母說舒的頭發被人砍斷了,把我頭發先束在頭頂,然后用劍砍斷。” 魏妘:“暄兒,你決定好了么……” 畢竟女子頭發如容貌一樣重要。而且讓暄假扮舒,還是她提出的。 南河回過頭,微笑:“若舒回來了,大不了我躲起來,將頭發養好。再說了若不這樣做,咱們還能不能撐到明日都不一定。我們沒得選擇。” 更重要的是,如果在白矢派兵前來的時候,太子不在場,怕是氏族都會為了保命紛紛倒戈,她和王后也會當場被殺。在這個重要的時點如果沒有“太子”坐鎮,就算是舒過幾天被找回來了,也沒有她的活路了。 為了保王后和她還有許多大臣的性命,“太子”必須回來。 魏妘:“不只是頭發……靨姑也會喂你一些藥,否則嗓音上很容易被聽出來……” 南河笑:“不要緊。只是嗓音沙啞些,又不是不會說話了。” 魏妘兩眼已經流不出淚了,她深深望了南河一眼:“好,我的好孩子。” 宮之煢躬身行禮,靠近道:“已經尋到了師瀧,臣沒讓他進來。能瞞過他么?” 南河:“不知道。他心細的很,幸好我沒有留過耳洞,也請一會兒靨姑化妝修眉的時候細致些。讓你尋得石子兒你尋來了么?” 宮之煢從口袋拿出帕子,帕子里包著一把尖銳的小石子兒,南河雙手接過,按在掌心里,眼一垂,吸了一口氣,將那些小石子摁在手中,用力搓揉起來。 魏妘心疼似的半吸了一口氣,南河臉上表情沒怎么變,她放開石子兒,掌心里已經好幾道細小的血口子和擦破皮之處,她覺得還不夠,把石子兒放在地上,又用手背壓過去,使勁碾了碾。 手背上頓時印刻了好幾道粗糙的傷口血痕。 南河:“太子畢竟習武,手比我看起來粗糙一些,細心的人很容易發現。而且又是剛剛遭遇大事,落水獲救,手上也肯定很容易受傷。我這樣弄,一打眼看是只會注意傷口,看不出來的。” 宮之煢看她如此細心,眼睛垂下去,嘆口氣從衣袖中拿出一截小指來。 魏妘愣了一下。 南河一窒,她緩緩呼氣:“我知道了。宮君可有短匕?” 宮之煢從身側拿出一把鐵匕來。他什么都沒說,他對眼前這個女子,沒什么不可臣服的。 南河正要接過,魏妘一把拽住了南河的衣袖:“暄兒!” 南河轉頭望向了魏妘,什么也沒說。 要是不成功扮演太子,大家都是死路一條,這事兒根本沒得選,也不用多想。 魏妘兩眼泛紅:“暄兒……” 南河:“女兄生死未卜,君父被人這樣對待,一截小指又算什么。若是舒回來了,大不了我便不再露面見人,只做她的替身。” 要是晉國這一局,她輸了反正也是死,小指又算什么。 但要是能贏了,小指更不算什么了。 更何況,多少人馬在沿岸尋找,至今還沒有找到尸體或者活人,很有可能舒已經被水流沖到了下游。不過舒應該也沒有死,否則任務早就被判定失敗了。 但相較于舒被殺,更惡劣的一種可能性就是舒的尸體被找到了,那她很有可能會被當場揭穿,那時候才是一點活路都沒有了。 她只能賭最壞的可能性不會出現。眼前幾條路,假扮太子穩定局面是成功率最高的一條,她必須這么做。 南河接過太子那截小指,斷口都被水泡白了。 她腦子里忽然浮現今天舒臨走的時候,笑著向她眨了眨眼,她心里忽然泛酸,望著那小指眼睛發疼起來。南河將那截小指放在案上,擺在了自己右手小指的旁邊,她們二人手都長得很相似。 宮之煢也心里猶豫:“南姬要自己來么?” 南河低聲道:“這樣我心里有數,知道什么時候要疼。只愿你這小匕磨得夠快。” 宮之煢低頭:“夠快。” 他還沒來得及再說一句,南河跪直身子,手拿著短匕,對準和斷指一樣的位置,就在所有人還以為她要深吸一口氣做準備的時候,她沒有猶豫,猛地一用力,將匕首劈了下去! 魏妘驚叫一聲,南河抬起手來,一把將自己的斷指扔進桌案旁的火盆里,銷毀痕跡,對靨姑道:“將濕透的太子的衣服拿過來!” 靨姑連忙捧過來,南河將血滴在衣服上,道:“衣服上的破口在哪兒?” 靨姑把腰側那處口子靠近南河的手。南河心細如發,把手伸到衣服內側,讓小指處留出的血慢慢洇出來。 宮之煢:“該止血了。” 南河:“拿水盆來。” 宮之煢一愣:“泡水傷口就不容易好了。” 火盆噼里啪啦一響,火苗吞了斷指,南河冷靜道:“不稍微泡水,傷口容易被看出來,過一會兒,我這個人就要從不知道多少人眼皮子下頭過,還是要謹慎。” 宮之煢仰頭望著南河,她仰著臉,正讓靨姑替她修眉。 南河也服下了讓嗓音沙啞的藥物,此時說話聲音嘶啞:“阿母,你歇一歇吧,不待明日起來,我們就要去應對很多人了。” 魏妘望著被白帛蓋著的頭顱,半天才回過神來:“暄兒……你君父一死,虎符被竊,你真的能有辦法應對這些?” 南河:“我也只是一試。若真不行,我就帶阿母逃去魏國,求魏國國君襄助。更何況,每支軍隊都有虎符,君父隨身攜帶的也只是曲沃周邊大軍的虎符,也不是說我們就全無希望。一些事兒我也讓宮之煢派人去辦了,您別著急。” 魏妘深深的望著南河的側臉:“南公將你教的這樣好。” 教的這樣……理智且強大。 南河心道:別謝那個我沒見過的南公,要謝就謝大楚當年的殘酷政局吧。 魏妘咳了咳,她進了內帳,脫下濕衣,將自己卷進床榻深處。過了沒一會兒,外帳的幾個人,在漸歇的雨聲里聽到了幾不可聞的哭聲。靨姑手微微抖了一下,繼續給她掃眉修鬢。 宮之煢正在給她介紹幾大氏族,聲音微微一頓,也裝作不知,繼續向南河講述。 過了許久,所有人才聽到了王后將頭埋進被褥里,崩潰到嘶喊尖叫的哭號,被她壓進棉絮中。 南河沒說話,心下難受,宮之煢半垂下眼。靨姑更是雙眼發紅。 火盆旁,南河看了一眼鏡中的自己。 當真是一模一樣。 可她絕做不出舒那樣活潑的神情,也不會像她又親昵又好脾氣的笑著。 但過了今夜,恐怕真的舒也再也做不出那種表情了吧。 靨姑將她把頭發束在頭頂。 南河:“靨姑,麻煩你在后頭端著托盤,別讓頭發掉在地上,一會兒都要燒掉的。宮君,來替我把頭發砍斷吧。” 宮之煢點頭,他拔出劍來,站起身來,忍不住從高處看了一眼南河的眉眼,而后果決的將刀從她束發處劈下。 長長的斷發落入漆盤中,靨姑扔進了火盆里,她抓了抓齊耳的頭發,竟有些新奇:“好久沒有這樣了。” 三個人看著火盆里的頭發燃去,過了好一會兒,南河對宮之煢道:“你剛剛說幾大氏族都沒動是么?那能麻煩你將這幾大氏的宗主請來么?不要是家督,而是最老輩的宗主。然后把那些去河岸尋找太子的氏族告訴我,還有他們有哪些人在朝中當值。你都知道么?” 宮之煢正要點頭,忽然聽到后頭傳來一個稍微沙啞的聲音。 “舒兒,阿母來與你說這些事吧。讓之煢去辦事吧。” 魏妘換了一身黑色的衣裙,走了出來,她沒有要靨姑過去,而重新給自己梳了頭,看起來雖然疲憊,卻不狼狽。 淚痕都已經不見了,她也把自己的臉洗凈。 南河看了她一會兒,道:“好。” 宮之煢退下:“太子,某盡快回來。” 當師瀧將晉王帳下的東西收拾的差不多,一部分交給近衛保管,另一部分他親自送去,跟太子詳談,怕太子不懂其中關鍵。他捧著書卷到王后帳前,問兩旁的近衛:“我能進去了么?” 話音未落,里頭靨姑出來傳話:“太子請相邦進來。” 師瀧心頭猶豫了一下,他是在不擅長安慰人,見了太子又該如何說。 正想著,帳簾已經被拉開,他不得不硬著頭皮走進去。 魏妘本在與南河說話,也停下來,看向師瀧。 魏妘其實覺得瞞過師瀧太難。畢竟舒兒原來與師瀧關系也算親密,師瀧更是渾身長八百個心眼的樣子,有點不妥當就會在心里揣測懷疑。師瀧已然得罪白矢,白矢又不是齊桓公,哪有招買管仲的容人愛才之心,因此她們母女二人如果信任師瀧,可能會能得到更多的幫助。 但南河在此之前,堅決的搖了搖頭。 南河心里也感慨。魏妘雖然冷靜又擔事,但畢竟年幼就被送到晉宮,被淳任余護到這個年紀,懂氏族根脈、懂朝堂往來,卻不懂得風云變幻會有多快,更是不知信任他人的危險。 如果師瀧知道太子還沒尋回來,是別人在假扮太子,不用她張口就定能猜出是南姬假扮。 他的性子,怕是很快就能猜測出白矢與雙胞胎姊妹這段辛秘來。 只要師瀧猜出來太子是女子假扮,那這個女子是原來的舒,還是她南河,都不重要了。以南河的性子,絕無可能讓這樣的把柄被捏在一個沒有家族在晉國、沒有成婚沒有骨rou的卿手里。 列國臣子,今兒你在我這兒位列三閭大夫,明兒我去敵國做相邦相國,師瀧滑魚似的渾身毫無把柄,真讓他跑了,也就是她倒臺的時候了。 不過,南河轉念一想。 師瀧捏著這把柄,怕是也沒用處。他去與魏王趙王說“哎呀鄰國的晉太子舒是女扮男裝”那也要有人信才行。就算有人信了,也沒法查證。 不過以南河也不愿意冒這種險。 要真是師瀧瞧出她身份的時候,估計也是她要對他下手的時候了。 師瀧哪里知道自個兒脖子都被南河的眼神抹了三圈,他才剛進來,就聽到太子猛地起身,悲痛又激動道:“師君!” 為了師瀧小命也多留幾年,她逼出了渾身的演技。 魏妘都眉毛抖了抖,忍不住抬眼看她。 師瀧抬頭,只看到太子舒頭發被斬斷,只有齊耳長度,濕漉漉的搭在臉側,一雙從衣袖中露出的手布滿傷痕,右手小指斷了一截。他雙眼通紅緩步想要走下來,一張臉蒼白到像是被水泡失了顏色。 師瀧心底抖了一下。 畢竟是不過十七八歲的少年,一夜間遭遇如此變故,他能回來已經是神靈保佑了。 師瀧看他那樣子,怕是再走幾步都能流出來,抱著他痛哭出聲。但現在這場面,舒必須要盡快振作起來,已經不再是可以痛哭的時候了,他后退半步道:“太子,節哀。某將晉王帳下的文書竹簡帶來了,您是否要看?” 南河也松了一口氣。 她演到這種地步,再演下去就要去抱著他脖子哭號了,要是師瀧不接這一句,她真不知道自己要不要真哭。 師瀧說完這話抬起頭來,只看到舒臉上壓下去了神色,他轉過身幾步回到了桌案后,跪坐下去,兩袖展開往后一擺,神色恢復了肅穆,道:“請師君呈上來吧。” 師瀧將手里的竹簡地圖放于案上,抬起頭來看了太子一眼。 南河手搭在竹簡上,和師瀧對視。若說前些日子扮作南姬,總有點對待任務的憊懶和消極抵抗,但這會兒,在這個生死關頭,連南河都逼出了幾分收鞘多年的鋒芒。 她心雖提起來了,卻抬起頭來,近距離的直視師瀧。她并不怕,對南河而言,做女兒態比演男人難多了,她舉手投足之間都絕對不會讓人瞧出來身份,再加上舒又禮儀規范,典正禮雅,她只要用以前行事的風范,就應該不會有太多破綻。 但師瀧敏銳的覺得有什么改變了。太子不太一樣了。 若說之前是寬容與謙遜,遇事打圓場講和氣的氣質,那此刻他身上便是一種不容辯駁的驕傲與自認能把握一切的確信。 那是一種咄咄逼人的自在。 這種神情,師瀧不是沒見過,只是見的太少了。能露出這樣神情的人,都是眼前手下經歷過大事的人,都是掌控自己命運,以自己為信仰的人。他覺得太子這會兒恨也罷、怒也罷,一夜變化到不顧一切、不擇手段也罷。 但以他的經歷閱歷都不足以配得上這樣的神情。 這種相信自我、一往無前的態度裝不出來,也藏不下去。 遇見這樣的篤定與自信,一般人有兩種態度,一類嘲笑、鄙夷,內心幻想著對方跌進泥里,對這種自尊也不能理解更不敢直視;另一類,則忍不住信服,敬重,甚至無法控制的在內心屈膝,一切多的想法與質疑都會被對方的眼神照的蹤影全無。 師瀧竟然覺得自己隱隱有后者的傾向。 他還沒來得及垂眼,太子先垂下眼去,看向他濕透且濺滿泥點的衣袖,聲音柔和:“師君衣服也臟了,出了這樣的大事,師君也沒少受累啊。” 舒的聲音和以前一樣,溫和清朗。 師瀧:“不要緊。重要的是下一步該怎么做,我的意思是……” 他還沒來得及說完,舒抬眼道:“我請幾大氏族來了,他們都在自己的帳下,出事后既沒有走動,也沒有來尋我。包括郤氏、令狐氏、中行氏等在內,大概有五六大族。” 師瀧瞇起眼睛:“你要借勢?你知道大晉當年是如何被瓜分的。” 師瀧一下子說到問題的關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