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節(jié)
甘夫人了然,擺手放我離開。 及到出了甘夫人的院落,我才稍稍冷靜下來,思慮著自己的所作所為。我這般匆匆離開,是想要去見孔明嗎?可是,見了,要怎么做呢?告知他我思慕他?明明我已經(jīng)說過了。緊緊地擁住他?他可能明白我的意思? 輕輕嘆息,我無助地捏了捏不棄的小手,詢問:“不棄,娘親該怎么感謝你爹呢?” 可是,這也注定是一個得不到答案的問題。小丫頭根本不能理解我的言語,笑著握住我的長發(fā),依依呀呀地手舞足蹈,也不知是在高興什么。果然,還是做嬰孩最好,無憂無慮的,始終能得到最為直接的快樂。 最為直接?我一頓,隨后恍有所悟地笑起,抵了抵不棄的小額,感嘆,還真是娘親想錯了,你竟是真的可以給出娘親想要的答案。 如此,我再未停留地徑直歸去。可,就在我抬眸的一瞬,望見有人迎面而來。原本,路遇他人實乃常事,我無須驚訝。但是,當他人非是真的他人時,我就是再也無法忽視了。那倆人同我的關系雖算不上佳好,但到底曾有一段主仆之情,非是路人。 她二人似是也瞧見了我,一個漠然地轉過臉去,像極了眼不見為凈的樣子,另一個則是怒不可抑地沖上前來,揪住我的衣襟,面目猙獰地質問,“你憑什么還活著?!” 若是尋常,我定會忍俊不禁地反問,我不活著難道去死嗎?可是,發(fā)生在此時,我便再也笑不出來。雙劍是在為劉毓和劉冕質問我吧?她在問我為什么劉毓和劉冕再也回不來了,我還有臉活著。 我能體諒她的心情,也因心有愧疚而未有所不悅,只淡淡地道:“松開吧,以你的身份讓我難堪不會有什么好下場,二姑娘不在,沒有人會為你撐腰的。”當初,她敢那般同我言語,多半是因為有劉冕為庇護,不然,一個侍婢哪里來的膽子和主子作對。 “我不在乎!”死死地瞪著我,她雙眸猩紅,恨意濃稠,“我不在乎什么下場,我只想要為二姑娘報仇,讓你這個惡毒的女子受到應有的報應!”說著,她的手快速移上我的頸脖,五指彎曲,做掐狀,可是,不等她使力,蒹葭就是上來握住她的手,阻止她道:“雙劍,不要沖動!” 她轉眸,不可置信地望著蒹葭,大約不曾想到蒹葭會阻止她,高聲點醒蒹葭,“她是害了二位姑娘的毒婦啊,蒹葭,你難道忘記大姑娘對你的好了嗎?!” “我沒忘。”別扭地側首,蒹葭的聲音異常沉靜,卻又難掩哀慟,“在這里你根本就傷害不了她,只要她一出聲,甘夫人院中的人就會趕出來,到時不僅沒能為二位姑娘報仇,還會害死你自己。再者,她是軍師夫人,豈是我們可以傷害的,我們只是侍婢,身份低賤。” 絕望地一根一根松開自己的手指,雙劍悲痛欲絕,哭道:“那要怎么辦?難道我們就這么白白地忍受了二位姑娘所受的屈辱?!” 聞言,我無奈搖首,不想解釋卻不得不解釋,“不管你們信不信,我不曾傷害二位姑娘分毫。”話畢,我單手理了理自己的衣襟,越過她們淡然離去。 簡雍,趙云,雙劍,蒹葭……這縣府之中到底有多少人恨著我?又或者說,除了孔明和黃忠,還有幾人是希望我活得好的? 不能為眾人喜愛,能為眾人所恨,黃阿碩,你倒也真是本事。 …… 不知是不是由于不棄的緣故,孔明今日歸來的極早,天色未暗已是入了內室。彼時,我正在教不棄說話,嘀嘀咕咕地說個沒完,譬如,“我們不棄會喚娘,可會喚爹?來跟娘喚,爹——爹——”,又譬如,“除了爹娘,不棄也要會喚外祖父、外祖母,外祖父——外祖母——” “爹爹——爹爹——”良久,小丫頭終是配合的開口,小身子急切地往外傾去,半掛在我的臂彎中,嚇得我險些叫出聲來。所幸,在她摔落之前,我已是將她抱回,穩(wěn)妥地收入懷抱之中。驚魂初定,我莫可奈何地輕捏了捏她的嫩頰,抱怨,“臭丫頭,你是想嚇死你娘不成?” 可是,對于我的抱怨,她絲毫不予理會,執(zhí)著地往外傾身,任我怎么抱她,怎么哄都沒有用。最后,我實在無計可施才注意起她傾倒方向,想瞧瞧是不是有什么吸引著她的東西。而這一瞧,恰好對上孔明深邃的瞳眸,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那雙瞳眸中溢出無盡的暖意,凝視著我們母女,似是在欣賞這世上最美的風景,沉醉而滿足。 這也是孔明最為真實的情緒吧? 我驚訝于這個發(fā)現(xiàn)也驚喜于這個發(fā)現(xiàn),隨即俯首在不棄的耳旁,輕聲,“不棄,你看,那是你爹的真實情緒呢,你可要記住了,以后怕是再難瞧見。” 聞言,孔明淺笑,同時也將所有的情緒再度掩藏于溫雅之下。接著,他走近,從我懷中抱過不棄,只字不提自己情緒之事地對著不棄道:“不棄,娘親歸來,你可曾喚過她?” 不棄咯咯笑,不會回答,也無法回答。 而我則是半托著不棄,假裝孔明不再身旁,兀自地言:“能聽到你喚娘,娘真的很開心。所以……”頓了頓,我踮起腳尖,努力地觸及孔明的臉頰,淺淺印上一吻,紅著臉,低語:“謝謝,謝謝你待我這般好。” 野心劉備得婉貞 赤壁之戰(zhàn)后,孫劉聯(lián)軍和曹軍之間的對抗依舊在繼續(xù)。一邊,孫權親自領軍到合肥,與曹cao爭鋒相對,另一邊,周瑜等東吳將士以及部分劉軍將士追擊敗兵的曹軍至南郡,與守城的曹仁僵持不下。三個月后,孫權營中糧草將盡,后方空虛,不得不無功而返,周瑜等則仍是守著南郡,伺機而動。四五個月后,曹仁依然堅守不出,折磨著東吳將士和劉軍的意志。不過,南郡不同于合肥,它本不屬于曹cao的勢力范圍,民心一時難聚,因而,只要兵力足夠,耐性足夠,奪下南郡是遲早的事。 對此,劉備并不樂觀其成。按理說,東吳救劉軍于危難之中,還任劉備趁周瑜等與曹仁對峙之時奪下武陵、長沙、桂陽和零陵四郡,而他們只要南郡,已是仁至義盡。可是,這個世上總沒有永遠的朋友,只要涉及天下利益,就沒有人愿意將自己看中的城池拱手讓人。 也就是說,劉備想要南郡。但,孫劉之間到底是盟友關系,如若貿(mào)貿(mào)然地搶奪南郡,不僅會導致孫劉聯(lián)盟的破滅,也會讓劉軍成為天下人不恥的對象。所以,如何才能既拿下南郡又維持住孫劉的情誼,成為劉備此今最大的煩憂。 孔明同我言說此事的時候,我正和不棄爭搶著一支荊釵,并未放置多少注意力,遂沒有多想,只微微蹙眉,有些不滿劉備將什么事都交予孔明,抱怨道:“軍中謀士眾多,劉備何必只麻煩你一人?”不棄這丫頭近來在長牙,頗喜歡咬東西,不管是被衾還是紙筆,像只小老鼠似的,只要稍稍不注意,就不知又是將什么放進了嘴巴里。 許久,我才從她口中取出滿是口水的荊釵,嗔怪地點了點她的小鼻子,“這荊釵可是你爹親手刻制的,你咬壞了,拿什么陪給娘啊?”話畢,我將荊釵收好,抬眸望向孔明,滿眼溫婉,既是對不棄情緒的遺留,亦是對他情緒的初始。 他卻是啞然失笑,緩緩搖首,告知我,“阿碩,主公要見你。” 我一愣,這才想起劉備非是不棄,可沒有那么單純的心思。訕訕一笑,我有些羞愧于近來一直沉溺在同不棄的簡單歡愉中,讓他一個人費盡心思照顧我們母女倆。 可是,不知曉為什么即便心有愧疚,我還是不想同他致歉。也許這就是依賴以及信任,依賴那個人給予自己的一切,信任那個人不會因此置氣,愿意剝開自己所有堅硬的殼,試著做回柔弱的人,被那個人憐惜疼愛著。而無比怯懦的我是在何時有了走出這一步的勇氣?是在我知曉孔明教導不棄喚娘親的時候,還是在更早之前? 這個發(fā)現(xiàn)讓我又是驚喜又是害怕,看來,我終究還是敗了,敗在這一場盛大的思慕之中,還未弄清楚孔明的心意就已是將自己交付的七七八八了,唯一剩下的就只有任性,在孔明面前任性。偏偏,這僅剩的東西還不是什么佳好的物什,怕是難討孔明歡喜。 良久,我抿了抿唇,應他的話,“嗯。”劉備要見我,無非是問策,一來,測試我是否真的具有利用價值,二來,尋個解決南郡之事的法子。若是我真的具有利用價值,劉備定會依諾而為,護我在軍中安然,若是我無,他也就沒有必要費力保護我這么個廢人了。 有時,人世就是這么殘忍,留下的必是有用的,無用的絕不會留下。 而以我的才智,能否想到佳好的應對之法呢?如若能夠,他好我也好,皆大歡喜。如若不能,我又要怎么辦呢?我總不能時時刻刻跟隨在孔明和黃蓋的身邊,就算真的能夠跟在他們身邊,別人若是想尋可乘之機也未必困難。 “無須擔憂。”倏地,手上一暖,孔明揚起唇角,淡淡然地道:“即便你的計策不合主公心意,我也有法子護你無虞。” 他的話,如此清晰地落入我耳中,像是最為佳好的工匠加筑著我內心的城墻,再不怕風吹雨打。雖然,我知曉我不該再拖累他,但是,有他一言,我便有了最為堅固的后盾,可以無所畏懼。所以,我會坦然地說出我的思緒,不急不躁,不卑不亢,不管,那是不是劉備想要聽聞的。 釋然地斂唇,我嫣然一笑,對著不棄道:“不棄,你看你娘多了不起,竟是可以參與謀劃天下的大事,日后,你即使不能如你爹一般,也要像娘一般。”像娘一般遇到你爹這樣好的男子。 “像你娘一般倒也好。”輕輕地揉了揉不棄額頂?shù)募毸楹诎l(fā),孔明淺笑晏晏,言語間無波無瀾,“像你娘一般自小有爹娘相伴,歡愉長大。” “那她是不是也要像我一樣,守著一個儒雅的男子,給予他一個完整的家?”孔明,不管你的當時年少曾有多少辛酸苦辣,可是,此今,你有我和不棄,陪著你,伴著你,是你最為親近的家人。所以,不用擔憂,我們一定可以給不棄最好的一切。 “那可不行。”握著我的手的大手,不知不覺間加重了力道。孔明以一個父親的姿態(tài)叮囑著他的小小女兒,“我們不棄日后的夫君定要是個尋常人,過著最為簡單的生活,不要涉足這動蕩的亂世。” 在這一點上我頗為贊同。盡管我從不后悔嫁予孔明,但,我還是希望我的女兒可以擁有我最為盼望的平凡的生活,“如此,不棄就嫁予龐德公這樣的隱士吧,有德有才,非是白丁且過著最為簡單的生活,不然,我可舍不得讓她隨意嫁個農(nóng)人。” “龐德公也不好,名聲在外,深受亂世霸主叨擾。” “可是,沒有龐德公那么好的名聲,也配不上我們不棄啊。” 說完,我抑制不住地笑出聲來,孔明亦是。我們這是在商議什么呢?一個不滿周歲的小姑娘的婚事,是不是cao心cao得太早了?還是說,為人父母皆是如此,總覺得這個世上誰都配不上自己的兒女,不是這里欠缺一點,就是那里有所不足。 而這般簡單溫馨的小家之樂也將是我此生最為深刻的記憶,也因此,日后,當不棄為了那個男子同我鬧到不可開交之時,我會嘗受到痛徹心扉的苦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