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節
思慮片刻之后,我坦然面對地道:“明日接不棄,我去吧。”經此夜一事,我才知曉,這縣府之中怕是有無數人都認為是我害了劉氏二女,甘夫人雖未在晚宴上說些什么,卻未必代表她就是不懷疑我的。她是這縣府的主母,懂得為人處世的分寸,自是不會多言,再者,經過劉備的“指鹿為馬”,只怕她想責備我些什么也只能放棄。可是,我不能就此欺騙自己,甘夫人是信任我的。 我想同甘夫人解釋,想著她就算不能諒解我,也可拿我出出氣,畢竟,她予我有恩,且不僅一恩。為人母者到底要比為人父者脆弱得多,劉毓與劉冕不能再歸的事,傷害最深的其實不是簡雍,也不是劉備,而是甘夫人,忍痛生下二人的母親。 “你想清楚了?”孔明不會不懂我,他猜得出我的思緒,所以不曾多問,可是,他不會輕易地看著我受委屈,他分析,“若是甘夫人對你有所懷疑,你多多少少會受些委屈,不過,不用太過擔憂,甘夫人是聰明人,知曉你已為主公所用,絕然不會過分?!?/br> 我頷首,卻隱約中察覺到什么??酌?,是不是你是刻意任由我去追隨劉備的?因為,除了劉備的庇護外,沒有更好的法子可以讓我在劉營中長久的安然?你也像老爹一樣覺得你會有分/身乏術的時候嗎? 而我何其有幸才能嫁予你這樣的夫君,替我探好所有的前路,護我一生周全? 從這一刻起,我黃阿碩此生唯一不會懷疑的事情只有兩件,一是,我思慕你,思慕到不能自已的地步;二便是,你會遵守所有的諾言,待我好,護我無虞。 翌日,我一身軟裝,柔和的衣料、柔和的衣色,什么都不怕,就怕會有任何傷害到不棄的可能。嬰孩膚嫩,敏感,絕然不是什么都可以穿來與之接觸的。除此,我還舍棄了身上所有過激的物什,譬如香囊,甚至,就連鞋履我都苛刻地挑選了一雙舒適的,穩妥的。 孔明說我做母親做得委實有些過于小心,卻又小心的如此合情合理。 此話的含義在于,若是不棄自出生就一直跟隨在我身邊,由我親自照料,我便也不覺得她金貴,更不會做出此今這等事情??善顺鍪赖那耙粋€月在我身邊,其他的六七個月份皆與我相隔甚遠,所以,我才會因為喜愛她而如此作為。 我不可置否,只能笑笑承認,而后滿心歡喜地前往甘夫人所居的院落。初入,便有一侍婢迎上前來,打量我片刻后,恭敬地詢問:“不知夫人來此所謂何事?” 我自知這是禮數,遂耐心地同侍婢道明了我的身份,以及欲見甘夫人的事。侍婢聽罷,有禮地告辭,言她前去通報,勞煩我等待片刻。等待中,我曾想過甘夫人會以各種緣由為托詞不見我,更想過她會刻意不允我與不棄相認,讓我也嘗嘗失去女兒的痛苦,可是,當侍婢折回,言甘夫人允我入內,我才知曉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入內之時,甘夫人正坐于桌案前喝藥,眉頭微蹙,頗為難耐地樣子。而那藥,從氣味中,我依稀辨認出含有黃芪、白芍等味苦之草木。一時不忍心,我便擅自出言道:“草藥有數千種,藥理相似頗多,夫人若是怕苦,大可尋人替換味甘之類?!闭f完,我又有些后悔,怪自己失了穩妥,竟是沒有考慮到甘夫人不領情的狀況,如此看來,若是待會被甘夫人出言相譏也是我咎由自取。 然而,出乎我意料的是,甘夫人不僅沒有對我出言相譏,反而還報以笑意,依舊親和端莊,“人總要時而吃些苦,才不會忘記當初的苦盡甘來?!闭f這話時,她眸光悠遠,意味深長,頗有感慨之意。 我認同她的言語,便誠懇地頷首,卻也不忘寬慰她,道:“可是,不論是甘是苦皆會消散,因而,甘夫人莫要太過傷懷得好?!苯铏C,我又向她賠罪,“臣婦有失,未能安然帶回二位姑娘,還請甘夫人見諒?!?/br> 及此,甘夫人的神色悲了悲,但仍是極好的控制在一個度中,沒有半分失儀的逾越,她道:“盡管有許些人言小女之事與軍師夫人脫不了干系,我也想就此相信,給自己找個泄恨的人,可是,清白到底是清白,是不可以被隨意誣蔑的,所以,我不能這般作為,因為,我相信,軍師夫人絕非此種惡毒之人。而且,以當時的情勢,軍師夫人自保已是不易,小女們怪不得別人?!?/br> 消化著她的話語,我欣喜若狂,不由得又對她多了幾分感激,“臣婦多謝甘夫人諒解。” 甘夫人笑,不甚在意地擺擺手,安撫,“昨夜,你受委屈了。”言語間,她起身,半是威儀半是親近地邀我到桌案前坐下,詢問:“軍師夫人,你可還記得大軍遷樊時的事?” 我點頭,自是記得,那時,她為了阻止糜夫人為難我,偷偷擰捏了劉禪。 “當時,你有瞧見我的小動作吧?”用茶漱口,她頓了片刻,才接著說道:“阿斗是我的親子,我不可能不疼愛他,對他施虐;阿蘭與我情同姊妹,我亦不可能幫你這外人,不幫她,可是,你是諸葛夫人,主公最為器重的臣子的妻子,為了不因你讓諸葛先生同主公心生嫌隙,我別無選擇,唯有舍棄我所珍惜的。所以,軍師夫人,你可明白,你我既為君婦臣婦就不得不承擔這相應的苦楚,舍棄許些東西?!?/br> 她是在告知我莫要太過耿耿于懷于昨夜的事嗎? 我溫婉揚笑,略為謙恭地應答:“臣婦知曉?!奔壹矣斜倦y念的經,各人都有各人的苦,我又怎么會不知曉呢?只是,我習慣了去注意自己的苦,而忽視別人的苦。 拉過我的手輕拍了拍,她欣慰一笑,又道:“我聽主公言,你肯暗中相助?” “嗯。” “如此,甘氏替劉營眾人謝過軍師夫人?!鼻硎┒Y,甘夫人將一位主母詮釋得幾近完美,有威儀、有親和力,能夠為大局舍棄小利,能屈能伸,真乃賢德。 我是欽佩她的,卻又礙于身份必須對她恭謙,“夫人哪里話,這本就是臣婦該做的。” “日后,你若是無趣就時常來這兒陪我說說話吧,阿蘭去了,我倒也寂寞得很,阿碩,你說可好?”倏地,在我毫無準備的情形之下,甘夫人如我所愿地道,一聲“阿碩”,輕易地拉近了我同她的距離。 君之風景在眼前 穿越重重帳幔,甘夫人輕巧地抬手指向內室,說道:“果兒醒得早,此時正和阿斗玩呢?!?/br> 順著她手指的方向,我以一種全然急切的心緒將面前的一切收入眼簾。身著緋色右衽的小女娃,肌膚白嫩,薄薄的一層,好似一戳就會破裂一般。她因是還不會行走,身軀不穩,歪七扭八地坐于床榻之上,胖胖的小手揪著男娃娃的一個小軟總角,發出“咯咯”的笑聲。男娃娃卻是被揪得生疼,齜牙咧嘴的,雙眼蒙霧,欲哭未哭。隨侍的女婢見狀,笑著俯身過去,輕柔地掰著小女娃的手,哄到:“姑娘乖,不要揪小公子的總角。” 小女娃聞聲迷茫地看了女婢一眼,似解非解地歪著小腦袋,嘟起粉唇,像是在思考什么。片刻后,她似乎猜出女婢的話對她無甚好處,便不滿地叫喚起來,扭著身子極力地掙脫女婢的鉗制。她這一動倒好,揪得男娃娃的發頂更為疼痛,當即“哇”的一聲就哭了起來。 “meimei壞!”哭著,男娃娃微微蹙起小眉,硬是將自己的眉頭皺得像是個老頭兒,奶聲奶氣地指責小女娃。 小女娃卻是不甚在意,也不知是聽不懂還是怎么的,笑得沒心沒肺,唇角揚起的弧度像極了她溫文爾雅的父親??上В切σ獗人赣H欠揍得多,一派落井下石的模樣。 我忍不住一喜,掩嘴發出低低的笑聲,想這丫頭日后定不是個安生的主。 而這連串的笑聲,也驚擾到了正分/身于一邊安慰男娃娃一邊繼續掰小女娃手的女婢。倏地,女婢松手,起身,來到我同甘夫人的面前,恭敬地行禮,“甘夫人,諸葛夫人。” 甘夫人淡淡地看了她一眼,漠然地擺手讓她起身,而后直直地走向床榻邊,不用言語,不用動作,只是人往那兒一站,小女娃便立即松開了手,甜甜地笑著要抱,十足十的狗腿模樣,讓我這作為娘親的著實汗顏。 “我可不抱你?!备史蛉藚s是拒絕,唇角揚起,少了些許主母該有的威儀,變得異常慈靄。轉而,她抱起男娃娃,輕撫著安慰,還故意說給小女娃聽,“阿斗不哭,娘親最疼阿斗了,抱阿斗不抱meimei?!?/br> 話畢,小女娃就是唇角下撇,眼眶蓄滿了淚珠,醞釀著欲要大哭的姿態。我看著分外心疼,極想上前抱住她,卻又心生膽怯,愧于面對。若不是甘夫人見我許久沒有動作,用眼神示意我,我怕我永遠都不會踏出那一步,走向我親女的那一步。 緩緩靠近,我伸手想要抱她,可是,就在快要觸碰到她的那一瞬,驟然縮回,手足無措起來。 她則是淚眼朦朧地望著我,黑亮的瞳仁被淚水充盈的晶瑩剔透,輕輕的,低低的一聲,“娘……娘娘……”接著,便是淚雨傾盆。 她不足一周,沒有多少思緒,決然不會認出我來,因而,這一聲“娘”只能是巧合,可恰是這樣的巧合擊潰了我心里所有的猶豫不決,再也把持不住地擁她入懷中,言語輕柔到勝出我身上的衣衫,喃呢著:“娘在,娘在……” 那溫軟的觸感在落入懷中的一瞬,猶如遺失多年的珍寶突然歸來,滿滿的,漲漲的喜悅充盈著我的心房。 不棄,娘親決然不會再離開了。 “果兒一月前已會言語,最先出口的便是‘娘’,軍師可是教導了許久?!本驮谖译S著不棄一同落淚之時,甘夫人笑道,摟著劉禪輕聲:“阿碩你可真是好福氣?!?/br> 孔明教導不棄喚娘? 頃刻,我便止住了淚,微為茫然地凝視著甘夫人,一時反應不過來她言語中的含義,亦是不可置信孔明的所作所為。 甘夫人見狀,詳細地解釋起來,“雖說你離失之后果兒由我照顧,但是,軍師依舊守著她,只要有閑暇便會陪在她身邊,教她喚娘親,這么久,她總算是學會了?!?/br> “……” 是不是我真的該相信,我在孔明心中已是有了極為重要的地位? 即刻起身,我抱著不棄匆匆同甘夫人辭別,“臣婦突然憶起還有要事在身,欲先退下?!?/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