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節
我曾在夜起時瞧見過他所勾畫的路線圖,細致異常,不僅指明了南走的方向,還注明了在各地可能發生的戰勢變化,且都對此些做出了相應的處理方式。在路線圖上,孔明最終定下的目的地是夏口,只是,在前往夏口之前,大軍有向江陵撤退的跡象。這種跡象具體體現為:圖上,孔明用墨筆淺畫了一條黑線,那條黑線貫穿襄陽、當陽等地,直至江陵。可是,在當陽的長坂那處,細黑的線條上赫然出現一個叉號,隨后,另一條較為濃粗的線條直奔夏口而去,途中,在漢津口與水軍匯合。 看到此處,我正預給孔明取茶的動作滯了滯,腦袋里就只剩下對此的思考了。據我所知,江陵乃是殷實之地,糧草豐足,兵甲盈沛,若是我軍可以搶占江陵,實力必將有所強盛,可若是我軍放棄江陵,便無異于推開了到口的肥rou,錯失良機。 滿心惋惜之下,我不由自主地放下手中的茶盞,轉而指著江陵,詢問孔明:“江陵佳地,能得而不得,是為何?” 孔明笑著看我,并未立即作答。直到半晌后,他才笑意盈盈地解釋道:“江陵的確是佳地,可是對于佳地,想要奪得的俊杰必不在少數,曹cao亦是不會放過。我軍勢單力薄,即便可以奪得江陵也定然守不住江陵,如此倒不如從一開始就放棄,省得消耗軍力。” “守住江陵,可……”我本想說守住江陵,可尋江東孫權相助。但是,目光在觸及夏口的那一瞬,我卻恍然明白過來,比于江陵,夏口的確是更為佳好的退守之地。夏口位于漢水入長江的交匯處,與南岸孫權的勢力隔江相望,若是想要尋得孫權的幫助,此處算是最近,只消一葉扁舟,跨江而過即可。但,既然已是確認要退往夏口,大軍又何必做出要向江陵撤退的姿態呢?難道是要混淆視聽不成?混淆視聽?對,就是混淆視聽! 我豁然開朗,有種撥開云霧的感覺,“那么,你讓大軍假意做出退至江陵的姿態可是為了引曹cao分兵搶占江陵,以此來減輕南走時曹cao對我軍的傷害?” 微微頷首,他肯定了我的猜測。隨后,修長的食指指向襄陽,他又道:“其實,假意前往江陵,我還有一個想法,那就是借機奪取襄陽,再以襄陽為依靠尋求孫氏相助,共抗曹cao。雖然,襄陽距離江東不算近,但是襄陽乃是荊州勢力的集中地,足夠支撐我軍抵抗曹軍一段時間,待到迎來孫氏援軍,敗退曹cao,解危之余亦是可以將荊州囊括手中。可惜……”轉眸,再度望向我,他笑意淺淡,頓了頓才接著言:“可惜劉皇叔注重仁義,勢必不愿奪劉表城池,所謂占領襄陽也不過是空談罷了。” “那你可曾想過規勸劉豫州?”在我的認知中,劉備雖然重視樹立仁德的形象,但他絕然不會是輕易放棄利益的人。只要取得襄陽的好處勝于仁德形象的好處,他就勢必會有所改變。而且,從我的私心來說,我更希望劉備會同意奪取襄陽而不是放棄襄陽。襄陽是我的家,有太多我在乎的人事物,我自是不希望它會落入曹cao的手中。只是,史實…… “未曾。”笑著搖首,孔明打破了我的盼望,“不奪襄陽倒也無什不好,從長遠的角度來說,仁義的益處遠要勝于城池的益處。” “可是……”我卻是笑不出來,更無法同孔明一般思考,“可是,襄陽有黃氏、有諸葛廬……”予我來說,我寧愿劉備全軍覆沒也不愿我的家人有任何的損傷。我很自私,做不到心懷天下,而這或許也恰是男子同女子的區別所在,一個心懷天下,一個只顧小家。 “黃氏不會有事,諸葛廬也不會有事。”肯定的說著,孔明提筆在長坂處畫了一個圈,“一旦大軍南走,比于擔憂黃氏同諸葛廬,你更需要擔憂的是你自己。若是我沒有猜錯,此番南征,曹cao勢必會攜上其麾下的虎豹騎。而為了消滅劉皇叔的力量,前來追擊的軍隊十有八/九就是虎豹騎,一旦虎豹騎出動,局勢就會比我先前預料的還要嚴峻不少。到那時,我怕是分/身乏術,難以顧全你同不棄。” 所謂“虎豹騎”,乃是曹cao帳下最為精銳的部隊,由曹氏大將統領,百里挑一,皆可一當十。 而我比誰都清楚,孔明猜測的沒有錯。 長坂那場追擊戰恰是因為虎豹騎的緣故,讓劉軍損失慘重。 強作鎮定地笑笑,我道:“父親自小教授我歷史兵法無非是為了讓我可以在亂世中保全自己,所以你無須擔憂,我定會保護好自己同不棄的。”其實,此時此刻,我更想說的是,若是我和不棄真的有所不測,他可會在意。可是,想想我又覺得自己明知故問。我和不棄有所不測他必然是在意的,終究我是他的發妻,不棄是他的親女。 而我這位發妻在此今唯一能做的就是讓他寬心,毫無后顧之憂的指揮江山。 不管長坂那場追擊戰,死傷如何,我的下場如何,我所想守護的就只有兩個人,一個是他,一個是不棄。 聽罷,他淺笑搖首,“真不知該不該信你,可是,你是我的發妻,我又不得不信。” 我笑,情不自禁地俯身上前,摟住他的頸脖,以唇待唇。唇齒相交之間,他的大手緊緊地擁我入懷,隨即,加深了這個吻。可惜,再為熱烈,吻也只是吻罷了,沒能再往下發展下去,最后,他在我耳邊有些無奈的輕聲笑言:“阿碩,你還在月中……” 我窘然,這才恍然憶起月中的女子是不能同夫婿行周公之禮的。 羞赫的咬咬唇,不用對鏡,我也知曉此時的自己的雙靨有多么緋紅。稍稍用余光瞄孔明,只見他笑意盎然地望著我,全然不同于我的窘迫。我撇嘴,只道:“我乏了,先回去睡了。”說罷,就欲起身逃走。他卻是即刻拉住了我的手,笑問:“阿碩,你最近似乎不怎么勞煩蒹葭同雙劍?” 聞言,我的思緒成功被轉移,一時忘記先前的種種,換而溫婉一笑,頷首:“嗯。我想待我做完月子就將蒹葭同雙劍還予劉氏二位姑娘。”因而,自我在遷軍那日有了這個想法之后,我便盡量地少去麻煩蒹葭和雙劍,讓自己復歸于習慣無人伺候的日子。原本,我想初至樊城就將二人還回去,可是奈何我還在月中,有太多的事情不能做,遂只好再麻煩她們一段時間。 “為何?”他淡然,未有驚訝或是不同意的神色。 “如今,我已是誕下不棄,待我做完月子,身子更是多半恢復,如此也就無須勞煩他人伺候了。再者,蒹葭同雙劍原是二位姑娘的貼身侍婢,我委實不該奪其所愛。”更重要的是,我還是習慣不了除了善謀以外的任何人隨侍在我身旁。 頷首,他一如既往的沒有拂了我的意愿,“半月后,我自當同劉皇叔支會此事。”說罷,他凝視了我片刻,又言:“阿碩,逝者已逝,你不該活在過去中,不可自拔。” 我一頓,頃刻間覺得有無數酸澀翻涌而上,擁堵在心口,讓我難受得厲害。 “我知曉。”猶豫了片刻,我始終沒能在孔明面前將所有的情緒發泄出來。只因,我知曉孔明不是老爹也不是娘親,他自然不會像他們一樣永遠地待我如珍寶,對我不存厭煩。 危難之際委卿事 當我同蒹葭和雙劍談及她們去留的問題時,二人皆是一驚,不可置信地望著我,好似我說了什么奇聞異事一般。我失笑,坐于堂上,故意道:“若是你們不愿離去的話,我倒也不介意繼續留著你們伺候。” “鬼才不愿……”最先有所反應的是雙劍,她惡狠狠地反駁,沒有好氣。而后是蒹葭,謂為感激地對我施禮,言:“多謝夫人成全。”禮畢,她輕扯了扯雙劍的衣袖,輕聲喚。待雙劍聞聲望向她的時候,她又使了使眼色,意為勸雙劍對我致謝。 “多謝夫人。”雙劍雖有些扭捏,但還是依了蒹葭,勉強對我施了一禮。 我笑著擺擺手,也不氣惱雙劍的舉動,只覺得這女子還真是個性情中人,遂道:“不用同我虛禮,你們還是快些回去收拾收拾吧,若是夠快,還能趕得上伺候你們姑娘用晚食。” 說罷,我就起身入了內室,再不管這二人。 內室中,不棄正平躺于床榻之上,小舌舔舐著自己柔軟的小手,黑亮的瞳眸懵懂地環視著周身的一切,好不可愛。 把她抱到懷中,我滿心溫軟地親了親她的粉頰,笑言:“不棄,只有看到你的時候,娘親才能放下所有的戒備,心思單純起來。” 說來也是奇怪,自從有了不棄,我再未覺得如今的生活有多無趣,反而日日沉溺其中,不愿脫身。每日只要可以看到不棄純真無邪的模樣,看到她依賴著我生存,我就會覺得滿心歡喜,忍不住地更加喜愛她幾分。 我會給她唱歌,唱古今童謠,唱劉毓教我的《隰桑》;我會教她喚“爹爹”、“娘親”,盡管我知曉才一個多月大的她根本沒有學習語言的能力;我還會將自己的種種心事說給她聽,雖然她聽不懂也回應不了我。總之,我極是喜歡這種單方面的交流方式,它會讓我覺得這個世上還有無憂的一隅,可以任我隨性而為。 自然,我做此些的時候,孔明皆不在屋中。 與此同時,外面的局勢更加嚴峻起來。前不久,劉備置于前方的探子來報,言曹cao大軍已至宛城,而劉荊州對于此事并未作出任何防范。如此軍報自然引得劉備疑惑,眾人皆知,劉表雖不是會主動出擊之人,但他也決然不會是坐以待斃之人,沒有理由眼見曹cao大軍逼至自己門前還不做出任何防備。 于是,劉備派人前往荊州探聽消息。隨即,荊州劉琮聞風而動,立遣宋忠前來稟明一切,宋忠言八月中旬荊州牧劉表病逝,其子劉琮繼位。至于曹cao大軍至宛城一事,不是劉琮不想有所防備,而是九月初曹cao先鋒軍先后在舞陰、博望等地大敗荊州軍,其前軍更是進至新野,已是抵擋不住。對此,劉琮審時度勢,依帳下謀士之言遞交了降書于曹cao。 聽完如此一切,劉備當即怒斥劉琮,“豎子。”隨后,將宋忠驅走,轉而著手南逃之事。 不久,劉琮投降曹cao的消息不脛而走,荊州陷入混亂之中,民心動蕩,盜匪四起。宛城民眾在這般情勢之下,紛紛圍到了縣府門前,求劉備攜他們一同南去。劉備起先自是不肯,規勸那些民眾言南走之事奔波勞累,絕非常人可以忍受,萬一遇上曹軍,百姓手無縛雞之力,說不定還會輕易喪命,委實不是安身之法。 百姓一聽此言,不僅沒有退步,還大贊劉備仁義,揚言即便是死也要追隨劉豫州。一時間,民心大振,更加汲汲于擁堵在縣府門首處,大有劉備不愿攜他們南走他們便不離去的決心。迫于形勢所逼,民心所向,最終,劉備應允下來。 而孔明等謀臣文士初聽聞此事便就結群前往議事堂勸誡劉備,例舉攜帶民眾南走的種種弊端,可是,劉備執著,且又無法撫慰民心,只能駁了一眾臣子的意愿。 不過,劉備這一反駁,倒也沒有惹得眾人不快,反而更加樹立了他的仁義形象,讓府內府外皆贊其乃是仁主。 因是名聲大漲,孔明也就沒有再規勸劉備,只是急忙重新預計南走的折損數量。重新預計的結果顯示,此番南走,必然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的一場惡戰。 由此,縣府陷入了無盡的恐慌之中。 在這片恐慌之下,戰爭、殺戮的氣息像是蔓延開來的毒氣,漸漸地向每個人逼近著,煎熬著每個人的內心。 其中,我算不上鎮定。因為,我從來不曾忘記多年前的那件事情。可劉備卻是對我這么個不算鎮定的人委以大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