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節
辛斯基博士估計他會研究數小時都沒有突破,因此坐下來忙自己的事。她時不時地能夠聽到他搖晃那個投影儀,然后在紙上快速地寫著什么。剛過了十分鐘,蘭登就放下鉛筆,大聲說,“cerca trova。” 辛斯基扭頭看著他。“什么?” “cerca trova,”他重復了一遍。“去尋找,你就會發現。這個密碼就是這個意思。” 辛斯基立刻過來坐到他身旁。蘭登向她解釋,但丁筆下的地獄的層次被打亂了,在將它們重新正確排序后,拼寫出的意大利語短語便是cerca trova。辛斯基聽得入了迷。 尋找并發現?辛斯基感到很詫異。這就是那個瘋子給我的信息?這聽上去像是一個赤裸裸的挑戰。她的心中又響起了他們在美國外交關系委員會見面時這個瘋子對她說的最后那句話:看起來我們這支舞才剛剛開始。 “你剛才臉都白了,”蘭登若有所思地觀察著她,“我想這不是你希望得到的信息?” 辛斯基回過神來,整理了一下脖子上的護身符。“不完全是。告訴我……你認為這張地獄圖是在暗示我尋找某樣東西嗎?” “當然是。cerca trova。” “它有沒有暗示我在哪里尋找?” 蘭登撫摸著自己的下巴,世界衛生組織的其他人員也聚集了過來,急于想得到信息。“沒有明顯暗示……沒有,但對你應該從哪里開始,我有一個很不錯的主意。” “告訴我。”辛斯基說,蘭登沒有料到她的語氣那么急迫。 “你覺得意大利的佛羅倫薩怎么樣?” 辛斯基咬緊牙關,盡量不做出任何反應,但她的手下卻沒有她那么鎮定。他們全都驚訝地相互對望了一眼,其中一人抓起電話就撥號,另一個人則匆匆穿過機艙,向機頭走去。 蘭登一時摸不著頭腦。“是因為我說了什么嗎?” 絕對是,辛斯基心想。“你憑什么說佛羅倫薩?” “cerca trova。”他回答說,然后快速地詳細講述了瓦薩里在維奇奧宮繪制的一幅壁畫背后存在已久的謎團。 就是佛羅倫薩,辛斯基心想,蘭登已經給她介紹了太多的情況。她的強硬對手在離佛羅倫薩維奇奧宮不到三個街區的地方跳樓自殺顯然不僅僅是巧合。 “教授,”她說,“我剛才給你看我的護身符并且稱它為墨丘利的節杖時,你停頓了一下,好像想說什么,但你遲疑了一下后似乎又改變了主意。你本來想說什么?” 蘭登搖搖頭。“沒什么,只是一個愚蠢的看法。我身上的教授部分有時會有一點霸道。” 辛斯基緊盯著他的眼睛。“我之所以這樣問是因為我需要知道我是否能信賴你。你本來想說什么?” 蘭登咽了口口水,清了清嗓子。“也不是太重要,你說你的護身符是古代的醫學象征,這沒有錯。可是當你稱它為墨丘利節杖時,你犯了一個常見的錯誤。墨丘利的節杖上面盤著兩條蛇,而最上方還有翅膀。你的護身符上只有一條蛇,沒有翅膀,因此它應該被稱作——” “阿斯克勒庇俄斯節杖。” 蘭登驚訝地把頭一歪。“正是。” “這我知道。我只是想試探一下你是否夠誠實。” “你說什么?” “我想知道你是否會對我說真話,不管那真話可能會令我多么不快。” “好像我令你失望了。” “以后不要再這樣了。你我只有完全坦誠才能在這件事情上合作。” “合作?我們不是已經完成了嗎?” “沒有,教授,我們還沒有完成。我需要你一起去佛羅倫薩,幫助我找到某樣東西。” 蘭登凝視著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今晚?” “恐怕是的。我還沒有告訴你目前的形勢多么嚴峻。” 蘭登搖搖頭。“你告訴我什么都不重要。我不想飛往佛羅倫薩。” “我也不想,”她神色嚴峻。“但遺憾的是我們的時間不多了。” 64 意大利的“銀箭”高速列車向北一路疾馳,在托斯卡納鄉間劃出一道優雅的弧線。列車光潔的頂部反射著正午的陽光。盡管在以一百七十四英里的時速駛離佛羅倫薩,“銀箭”列車卻幾乎沒有發出任何聲響,輕柔反復的咔嚓聲以及微微搖晃的動感對車上的乘客有著近乎撫慰的效果。 對于羅伯特·蘭登而言,剛剛過去的一個小時恍如夢境。 此刻在“銀箭”的這輛高速列車上,蘭登、西恩娜和費里斯醫生坐在一個包廂里,里面有一張行政級包廂的小床鋪、四個真皮座位以及一張折疊桌。費里斯用自己的信用卡租下了整個包廂,還買了各種三明治和礦泉水。蘭登和西恩娜在床鋪旁的衛生間里洗漱過后一陣狼吞虎咽。 當三個人安頓下來、開始了前往威尼斯的兩小時火車之旅后,費里斯醫生立刻將目光轉向了但丁的死亡面具。面具裝在密封塑料袋中,就放在他們之間的桌子上。“我們需要破解這個面具要將我們具體帶向威尼斯的什么地方。” “而且要快,”西恩娜補充道,話音里帶著急迫感。“這或許是我們阻止佐布里斯特瘟疫的唯一希望。” “等一下,”蘭登用手護住面具。“你答應過我,安全登上這列火車后,會回答我關于過去幾天的一些問題。到目前為止,我只知道世界衛生組織在劍橋市請我幫助破解佐布里斯特版本的《地獄圖》。除此之外,你還什么都沒有告訴我。” 費里斯醫生不安地扭動了一下身子,重新開始抓撓臉上和脖子上的皮疹。“我看得出你很沮喪,”他說,“我相信無法回憶起所發生的一切確實令人不安,但是從醫學的角度來說……”他望著對面的西恩娜,在得到她的認同后繼續說道,“我強烈建議你不要將精力浪費在回憶你不記得的具體細節上。對于遺忘癥患者來說,最好的辦法就是永遠忘記已經忘記的過去。” “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蘭登火冒三丈。“見鬼去吧!我需要一些答案!你的組織將我帶到了意大利,我在這里中了槍,失去了生命中的幾天!我想知道這是如何發生的!” “羅伯特,”西恩娜插嘴道,說話的聲音很輕柔,顯然試圖讓他平靜下來。“費里斯醫生沒有說錯。一次性地給你大量信息會讓你承受不了,肯定不利于你的健康。你不妨想想你還記得的一些零星片段——那位銀發女人,‘尋找就會發現’,《地獄圖》中那些扭動的軀體——那些混雜在一起,以無法控制的形式突然重現在你腦海里的畫面,讓你差一點失去所有的能力。如果費里斯醫生開始講述過去幾天的事情,他肯定會激發其他記憶,你的各種幻覺又會再次出現。逆向性遺忘癥是一種非常嚴重的疾病。不恰當地觸發記憶會對心智造成極其嚴重的破壞。” 蘭登從來沒有想到過這一點。 “你一定感到暈頭轉向,”費里斯補充說,“可是我們目前需要保證你的心智完好,只有這樣我們才能往下推進。我們必須破解出這個面具要告訴我們什么。” 西恩娜點點頭。 蘭登沒有吭聲,他注意到兩位醫生似乎達成了一致意見。 蘭登默默地坐在那里,努力克服心中的不安。遇到一個全然陌生的人,然后意識到你其實幾天前就認識了他,那種感覺怪異極了。還有,蘭登心想,他的眼睛里依稀有一些熟悉的東西。 “教授,”費里斯同情地說,“我看得出來你吃不準是否應該信任我,考慮到你所經歷的一切,這是可以理解的。遺忘癥一個常見的副作用是輕度妄想癥與懷疑。” 有道理,蘭登想,我現在就連自己的心智都無法信任。“說到妄想癥,”西恩娜開起了玩笑,顯然想活躍一下氣氛,“羅伯特看到你身上的皮疹后,還以為你感染上了鼠疫。” 費里斯睜大了腫脹的眼睛,放聲大笑。“這個皮疹?教授,請相信我,如果我得了鼠疫,我絕對不會用非處方抗組胺藥來治療它。”他從口袋里掏出一小支藥膏,扔給蘭登。那果然是一支治療過敏反應的抗癢乳膏,已經用了一半。 “對不起,”蘭登覺得自己傻透了,“這一天真夠漫長的。” “別擔心。”費里斯說。 蘭登將目光轉向車窗外,看著意大利鄉間的柔和色調連綴融合為一幅安寧的拼貼畫。亞平寧山脈的山麓丘陵逐漸取代了平原,葡萄園和農場越來越少。列車不久將蜿蜒通過山口,然后繼續下行,一路向東,直奔亞德里亞海。 我這是要去威尼斯,他想,去尋找某種瘟疫。 這一天的經歷匪夷所思,蘭登感到自己仿佛穿行在一幅風景畫中,除了一些模糊的形狀外,沒有任何特別的細節。就像夢境。具有諷刺意味的是,人們通常是從噩夢中醒來……而蘭登感到自己仿佛是醒來之后進入了一場噩夢。 “告訴我你在想什么。”西恩娜在他身旁低聲說。蘭登抬頭看了她一眼,疲憊地笑了笑。“我一直在想我會在自己家中醒來,發現這一切只是一場噩夢。” 西恩娜仰起頭,擺出一副嚴肅的神情。“要是醒來后發現我不是真的,你就不會想念我了?” 蘭登只好向她賠笑。“會的,說實在的,我會有點想你。” 她輕輕拍了拍他的膝蓋。“教授,別再白日做夢了,開始干活吧。” 蘭登極不情愿地將目光轉向但丁·阿利基耶里那張布滿皺紋的臉,它正從他面前的桌子上茫然地盯著他。他輕輕拿起石膏面具,將它翻過來,凝視著凹面內螺旋文字的第一行:哦,有著穩固智慧的人啊 蘭登懷疑自己此刻是否當得起此說。但他還是埋頭研究起來。 在奔馳的列車前方兩百英里處,“門達西烏姆號”仍然停泊在亞德里亞海上。甲板下的高級協調員勞倫斯·諾爾頓聽到自己的玻璃隔間外傳來指關節的輕輕敲擊聲,他按了辦公桌下的一個按鈕,不透明的墻壁立刻變成了透明的,外面站著一個個子不高、皮膚被曬成褐色的人影。 教務長。 他臉色嚴峻。 他一聲不吭地走了進來,鎖上隔間的門,按了一下按鈕,玻璃隔間再次變得不透明。他的身上散發著酒味。 “佐布里斯特留給我們的錄像帶。”他說。 “怎么呢?” “我想看看。現在。” 65 羅伯特·蘭登將但丁死亡面具背后的文字抄寫到了一張紙上,以便近距離地分析它。西恩娜和費里斯醫生也湊了過來,給他提供幫助,蘭登只好盡量不去理會費里斯不斷撓癢的動作和他沉重的呼吸。 他沒事,蘭登安慰自己,強行將注意力集中到面前的詩歌上。 哦,有著穩固智慧的人啊,請注意這里的含義就藏在晦澀的詩歌面紗之下。 “我說過,”蘭登發聲了,“佐布里斯特這首詩的第一詩節取自但丁的《地獄篇》,而且一模一樣,是在告誡讀者這里的文字暗藏深義。” 但丁那部寓意深刻的著作充滿了對宗教、政治和哲學的隱晦評論,蘭登經常建議他的學生像鉆研《圣經》那樣去研讀這位意大利詩人——在字里行間努力發掘更深層的含義。蘭登繼續說道:“研究中世紀寓意式作品的學者們通常將自己的分析分成兩類——‘文本’和‘意象’……文本指作品的文字內容,意象指象征信息。” “好吧,”費里斯急切地說,“那么這首詩從這一行開始——” “意味著,”西恩娜插嘴道,“我們如果只看表面文字,那我們只能發現其中的一部分含義。真正的含義有可能深藏不露。” “差不多是這樣吧。”蘭登將目光轉回到文字上,繼續大聲念出來。 尋找那位欺詐的威尼斯總 督 他曾切斷馬的 頭 摳出盲人的骨 頭 蘭登說:“嗯,我無法確定無頭馬和盲人的骨頭,但我們似乎應該尋找一位具體的總督。” “我認為……或許是總督的墳塋?”西恩娜問。 “或者塑像或畫像?”蘭登說。“威尼斯已經幾百年沒有總督了。” 威尼斯總督類似意大利其他城邦的公爵,在公元六九七年后的一千年里,總共有一百多位總督統治過威尼斯,他們的世系在十八世紀后期隨著拿破侖的征服而終結,但他們的榮耀和權力仍然是令歷史學家們特別著迷的話題。 “你們可能知道,”蘭登說,“威尼斯兩個最受人歡迎的旅游景點——總督府和圣馬可大教堂——都是由總督為總督們自己修建的。許多總督就安葬在那里。” 西恩娜望著那首詩,“你是否知道有哪位總督被視為特別危險?” 蘭登看了一眼那行詩。尋找那位欺詐的威尼斯總督。“這我不知道,但是這首詩并沒有使用‘危險的’這個詞,而是用了‘欺詐的’。這里面有區別,至少在但丁的世界里有區別。欺詐是七宗罪之一,而且是其中最惡劣的罪行,罪人在地獄的第九圈也就是最后一圈中接受懲罰。” 但丁所定義的欺詐是背叛自己所愛的人的行徑。歷史上最臭名昭著的例子是猶大背叛他心愛的耶穌,但丁視這項罪為最大的邪惡,因而將猶大打入地獄最深的核心處,并且以其最不光彩的居民的名字將這里命名為猶大環。 “好吧,”費里斯說,“那么我們要尋找一位有欺詐行徑的總督。” 西恩娜點頭表示贊同。“這將有助于我們縮小范圍。”她停下來,繼續閱讀那首詩。“可是下一行……一位‘切斷馬的頭’的總督?”她抬頭望著蘭登。“有沒有一位總督切斷過馬的頭?” 西恩娜的這個問題,讓蘭登的心中浮現出了《教父》中那個可怕的畫面。“我想不起來,不過按照下面一句,他還‘摳出過盲人的骨頭’,”他扭頭望著費里斯,“你的手機能夠上網吧?” 費里斯立刻掏出手機,然后舉起他那腫脹、患有皮疹的指尖。“我可能很難cao作按鍵。” “讓我來。”西恩娜接過他的手機。“我來搜索威尼斯總督,同時輸入無頭的馬和盲人的骨頭。”她開始在小小的鍵盤上飛快地按動。蘭登又快速瀏覽了一遍全詩,然后繼續大聲朗讀。 跪在金碧輝煌的神圣智慧博學園內,將你的耳朵貼在地上,聆聽小溪的流水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