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節
皇帝一句句說出昔年之事,竇綰的面色一點點白了下去。而于此,蘇妤比竇綰訝意更甚:“陛下……” 皇帝握緊了她的手,對竇綰的話語未停:“借著朕當年對蘇家的防心,你們布的這局可真不小。” 瞞過宮正司、瞞過了禁軍都尉府、瞞過了文武百官,瞞了他上一世一輩子。 竇綰的目光劃過眼前的一個個信封,信封上是不同的筆跡,有一封最是熟悉,娟秀中帶著點稚嫩,是出自她之手。 “你和竇家……都說不上冤吧?”皇帝輕笑,“同是世家野心,阿妤冤在她不知情,你卻是始終知情的。” ☆、126 竇綰再也無話可說,直至皇帝命人帶她走,她都沒再說出一個字。 那幾封信仍被留在地上,蘇妤的視線停留在那有些發舊的信封上,少頃,回過頭去,“陛下,臣妾要做一件事。” 皇帝一愣,“什么,” 蘇妤頜首略一笑,“一件很小心眼的事。” . 找楚氏。 她知道楚氏現在已經身在冷宮,其實同不同她說這些都已然無所謂。但上一世的那么多年、這一世的那兩年,蘇妤的吃的苦到底決于此事,楚氏亦是因此對她多有刁難。 是以一路走著,蘇妤坐在步輦上心緒萬千。一面覺得真是好大一個局,竟是在竇綰嫁給皇帝之前就鋪下了;一面又覺得實在天意弄人,上一世全然無人發覺此事,即便是這一世,此事也險些怪到她蘇家頭上。 在往冷宮的宮道上,不止她一個人。竇氏被宮人押著就在前面。蘇妤抬眼瞧著那個無力的背影,心知竇綰的命也不長了。 . 說來也有趣,冷宮,這宮中最可怕的地方,上一世受盡皇帝厭惡的她到底是沒來過,這一世卻因為旁人來了好多次。 推開門,楚氏正在院子里晾著衣服,聽到門響后脊微有一悚,遂轉過身來。旋即眉頭緊蹙,滿是不快:“你來干什么?” 蘇妤面無波瀾地提步進去,幽幽道:“來看你給我叩首謝罪。” “你……”楚氏一愕,自然知道蘇妤指的是什么。 “喏。”蘇妤將那幾封信交給了她,“自己看吧。” 她來的路上并未拆過這信,因為到底關乎朝堂之事,她這個后宮嬪妃還是不看為好。卻是認真問了皇帝一句能不能給楚氏看,皇帝點頭答應了,她才帶著信來。 看她遲疑著未伸手接,蘇妤垂眸睇了眼那信,解釋道:“禁軍都尉府查出來的,關于你的孩子。” 楚氏終于伸了手,顫抖不已地接過,一封接一封地讀下去,蘇妤淡看著她神色中愈加明顯的不可置信。 有一封信的出現,讓楚氏手上一滯,看了那信封上的字似有一驚,盯了許久,才緩緩拿出了里面的信。 . 陡然間一聲慟哭。楚氏支撐不住,足下一軟跌坐在地上,哭得神情渙散。 “你……”蘇妤看著她的反應,覺得有些怪,這不僅是知道真兇的震驚,倒像是發自肺腑的悲痛——可那孩子已失了多年,無論今日真兇換做了誰,這般悲痛都太夸張了。躊躇片刻,蘇妤還是蹲身扶住了她,多年的隔閡讓她勸慰的話語難免有些不自然:“別哭了……竇家不止是害了你,也害了我。” 楚氏仍是只顧著哭沒有理她,好像要把攢了多年的淚水一并哭出來一樣。蘇妤一邊扶著一邊勸著,余光一瞥她手上仍捏著的那張信紙,信下的落款讓她一懵。 楚弼…… 那是楚浣的父親。 . 那是這幾年來蘇妤唯一一次和楚浣好好說話。冷宮小院破敗不堪的院子里,二人坐在案前,蘇妤吩咐宮人上了香茶來。楚浣捧著茶杯,在香氣氤氳中沉默了許久,才有一聲啞笑:“沒想到……” “是,沒想到。”這是蘇妤現在唯一能說的話,也是她心中僅有的感觸。 都沒想到,就算在得知此事是竇家所為時,她也沒想到其中還有這樣一道。 竇家可以為了竇綰的后位機關算盡,但……楚弼是楚浣的親生父親啊! 信中的意思再明白不過。前一封,是竇寬寫給楚弼的,請楚弼幫他除蘇妤這個絆腳石,借著楚浣的孩子讓宗親和百官都容不得她。 而楚弼……答應了。 “為了兵部尚書的位子……他怎么能!”話一出口,楚浣的眼淚又涌了出來,“那是他的親外孫啊……虎毒都不食子……” 虎毒都不食子,蘇妤聞言便沁出了一聲苦笑。默了一默,無力道:“我很多時候都在想,我們這些世家貴女……到底是什么?” 楚浣抬起頭,聽她又說:“若說家中待我們不好,從小到大,哪個不是捧在手心里嬌生慣養大的;可若說家中待我們好……”蘇妤眼角一濕,忍了忍續道,“他們又可以為了權在我們身上用盡手段、在我們失寵之后不聞不問。” 她經歷過、楚浣也經歷過,只怕泰半的宮嬪都經歷過。 回想起來,那兩年也好、上一世的那么多年也好,她并不是不知父親已放棄了她——每每她在宮里吃了苦,不管是皇帝罰了她還是旁人罰了她,頭一個來關心她的絕不是父親,多半是齊眉大長公主。 可人大概就是這樣吧,越是在一個無可依靠的處境里,便越幻想著有個依靠。那時她在宮中受盡帝王厭棄已無所依,自然只能想著家里;加之兒時的那么多年,父親一直待她好極了,那些幸福,到底也是心中揮之不去的記憶——就算至今也不可否認。 但是那些執念,到了今日放下之后去細想,就覺得傻透了。 “蘇家、葉家、楚家、竇家。”蘇妤一一數過去,一聲自嘲的輕笑,“咱們誰也別記恨誰了,本是不由著咱們的事,這么恨下去,恨到下輩子么?” 六道輪回,現在她很信了。 “是啊……”楚浣苦笑著一聲嘆息,俄而抬起頭,凝睇了她許久,輕言道,“蘇家、葉家、楚家、竇家……我們是被家中推在前面的人,但你是最幸運的那一個。” “嗯……不能這么說吧。”蘇妤莞爾一笑,“說我幸運,倒不如說我在嫁給陛下時候跟你們心思不一樣……比你們更傻一些。你們早就想著算計,我那會兒,就想當個好妻子,過得最難的時候也總相信他會知道這份心的。” 楚浣聽言頜首淺笑:“如今可算知道了。” “是,可算知道了。”蘇妤點頭。 雖然……晚了一世。 . 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著,不知不覺中到了傍晚。眺了眺西斜的夕陽,蘇妤起身道:“我得回去了。” “嗯。”楚浣輕輕應了一聲,起身垂首一福,“jiejie慢走。” 然后應該這輩子都不會再來了,她要接著做她的寵妃、以后大約會是皇后,楚浣則要繼續住她的冷宮。就像皇帝說的,不管當年之事如何,楚浣后來到底是在他們的一次次解釋下仍半句不愿多聽、一刻不肯多等,下了毒手來害她。如今事情說清楚了,她可以不計較從前,卻不會大度到去和皇帝求情。 “jiejie。”臨出門前一聲猶豫的輕喚,蘇妤滯住腳,回過頭去。楚浣微微沉了口氣,遂屈膝跪了下去,右手搭在左手上,置地,額頭亦隨之置了地。 一個端端的稽首大禮。 “那些年……對不起。”蘇妤聽到了楚浣的道歉,聲音很低,但聽得出真誠。 差點忘了,她原本來此就是為了受這一拜。可知道了其中轉折,目下看她這般拜下去,蘇妤心中反有些不舒服。 “起來吧,沒事。”最終只是扔下這么一句話,蘇妤提步出了遠門。 . 抬起頭,皇帝就在院門外,見了她一笑。蘇妤亦有一笑,倏爾想起當年葉景秋被廢的時候,她第一次來冷宮,那次是成心來找茬的,話語說得惡毒不已。出門迎面碰上皇帝時,她止不住地心虛,生怕皇帝聽見了那些話后再次對她生厭。 那次他告訴她,是怕葉景秋激動之下對她做出什么來。 . 這次同樣。她在冷宮太久了,他不放心。 “沒事?”皇帝問了一句,蘇妤點點頭。皇帝看了看她略有些紅的眼眶,“哭過?” “也沒有……”蘇妤道,低下頭輕握了他的手,他偏頭睇了她一眼,便將她整個人攬進了懷里:“怎么了?” “沒想到楚弼居然也……”蘇妤說著一聲嘆息,搖了搖頭,不再繼續,只感慨一聲,“真累。” 真累。這不會是僅因為此事而生的感慨,是這些年都很累。賀蘭子珩攬著她沉默著,蘇妤抬眼看了看他,猜到了幾分心思——好像每當她有這樣的感慨的時候,他都會沉默或是神色復雜。 想了一想,蘇妤道:“陛下不必總為往事自責。” “……嗯?”眼中有被看穿心事的慌亂,蘇妤一笑又說:“這么亂的事情,世家聯手設的局,那么多人都沒查出來,不怨陛下不知實情;再說……蘇家也確實大罪不少,陛下從前不喜臣妾,是在情理之中的……” 語中微頓,蘇妤眼睫低垂,緩緩又補了一句:“臣妾也沒恨過陛下。” 賀蘭子珩無聲微笑,長緩了一口氣說:“就為你沒恨過,朕才更覺得對不住你。” 蘇妤卻聳了聳肩膀:“日后對得住就是了么,往事不提;說起來……臣妾也有對不住陛下的地方。” 那孩子,她可以努力不去想、他也一直安慰她,但她到底心里難過。若不是當時心事太重,竇家、楚家許就不會借此生事,還差點查不出那麝香、做得天衣無縫。 她第一個孩子的離世,是她這一世里最大的錯誤。 “這個孩子……臣妾必定讓他安穩生下來。”蘇妤喃喃道。 皇帝聽得一怔:“你說什么?!” ☆、127 “有了……”蘇妤低低答了一聲,臉上泛起紅暈,好像在說什么很難為情的事一般。 . 當晚,兩道旨意同時下到了禮部。第一道是冊云敏妃為正一品夫人的,第二道,是命禮部擇個吉日,行冊后大典。 這道旨意下得突然,卻沒有引起太大的反對——真正不愿蘇妤為后的人均已不在。葉、竇兩家俱是倒了,旁人本也知爭不過,蘇妤又有了身孕,這后位只能是她的。 . 子魚理所當然地又被“搶”走了。為此蘇妤大是不快,但心知皇帝也是為了她好,只得作罷。 皇帝怕她孕中多思,吩咐月梔和折枝每日在旁伴著,二人自是要找趣事和她說來解悶,可日子長了……哪有那么多趣事?很快就成了沒話找話,是以蘇妤睇著二人尷尬的神色嗤地一笑:“沒話說就歇著吧,哪有那么多思。”又像月梔道,“這些日子蘇澈忙著,待得竇家的事妥了,你大可到蘇府見見他去,天天在宮里這樣陪著我也是無聊。” 月梔紅著臉應了。而在四日后,倒是蘇澈先進了宮來看蘇妤。 . “長姐。”蘇澈端然一揖,蘇妤端詳著他,明顯能看出幾分疲乏。竇寬到底官拜左相,必定牽涉甚多,不想也知這些日子禁軍都尉府必定忙得很。 “快坐。”蘇妤微笑道,又讓月梔一并坐了、命宮人沏茶來,“正想著這些日子不擾你為好,怎的還是來了?” “長姐有孕這么大的事不告訴我?”蘇澈輕挑眉頭不滿分明,“要不是陛下說起來,長姐打算瞞我到什么時候?” “嘁,反正早晚會知道。”蘇妤對他的不滿渾不在意,“再晚也晚不過十個月,你急什么,好好辦你的事便是了。” 蘇澈聽著來氣,又懶得跟她多爭,喝了口茶道:“竇家的事差不多了,我方才剛把罪狀整理好呈了過去,大概不日內就會有結果。”蘇澈說著,頓了一頓,復又開口道,“竇寬已經死了。” “什么?”蘇妤輕輕一怔。 蘇澈一喟,答了她兩個字:“自盡。” . 和上一次一樣,蘇妤的胎像算是不錯。御醫便也不強求她總在屋里歇著,反而建議她多走動走動,只要當心著些便是。 皇帝每日必來綺黎宮,總是一副沒什么大事的樣子,蘇妤心里卻知道目下正是忙的時候,能去成舒殿便主動去了,省得他多走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