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節
賀蘭子珩摟住她,她抬手一邊擦著眼淚一邊笑而低語了一句:“嚇死我了……” 她哭得嗚嗚咽咽,賀蘭子珩一時沒聽出她在說什么。怔了一怔,問了句:“什么?” “我說‘嚇死我了’……”蘇妤抬了些音又道。身上全然沒有力氣,索性不管不顧地完全倚在他身上。低有一聲嗤笑,皇帝的話語帶著些許熱氣在她耳邊縈繞著:“還知道害怕?聽沈曄說,你都找五叔借兵去了。” 帶著幾分寵溺的調侃讓蘇妤雙頰微紅,站穩了腳從他懷里脫了出來,他伸手在她的淚痕上一刮,噙笑說:“不聽話,讓你在煜都好好待著你非要過來,不怕死么?” ☆、123 “怕……”蘇妤囁嚅著道了一個字,引來皇帝的又一聲笑,“去內帳歇歇吧。” “嗯。”蘇妤一頜首,移步往內帳去了。皇帝自然而然跟著她一同進去,蘇妤想到方才是在議事,便駐足勸了一句,“臣妾自己歇一歇就好,陛下……” 話語未畢,被他猛地一推,猝不及防地跌在了榻上。賀蘭子珩輕快笑道,“睡吧,朕陪著你。那些事……不急。” . 于是她闔目安睡著,他側躺著看著她。在她不在的這些日子里,他有六宮嬪御卻始終未召一人,如今突然又見了面,知她這幾日勞累得緊,他只覺能這么看著她安睡也好。 其他的,來日方長嘛…… 蘇妤確是一連數日未能好好睡一覺了,不僅因途中顛簸,更是心中難安。終于一切妥當,放下心來,在這熟悉而久違的龍涎香縈繞下睡得分外安穩。什么夢都沒有做,沉睡中好像一直知道他始終在身邊,時不時下意識地往他跟前蹭一蹭;也知道那兩個小東西在中途跳上了床,剛趴到她身上便被他拎了開來。 再睜眼時帳內已掌了燈,皇帝還在她身旁,不知何時尋了本書來看。見她醒來,把書一擱:“起來吃些東西?” “嗯……”蘇妤迷迷糊糊地一邊應了一聲,一邊不管不顧地翻了個身拱到他懷里。 “哈。”皇帝低頭看著她笑了出來,“投懷送抱的……” 下半句大概會是什么蘇妤很是清楚,倏爾抱著被子就滾到了榻里面去,離他遠遠的,費力地道了一句:“臣妾真的沒力氣,陛下……” 陛下您忍忍。 “知道。”賀蘭子珩笑覷著她,離榻起身又將手遞給她,“那也一會兒再睡,先來用膳。” 蘇妤渾身無力地硬撐著爬起來,低頭看了看因太疲乏不曾更衣而被“滾”得盡是褶子的襦裙,揚音叫月梔取新衣服來。 沒有反應。 皇帝瞟了她一眼道:“別指望月梔了,聽說和蘇澈出去散步,到現在也沒見影子。” “……”是了,不僅她有劫后余生之感,月梔也是,怎能這時擾他們?低頭思量著輕笑,忽地又有一驚,“嫻妃……” “嫻妃在旁邊的帳里。”皇帝淡言道,看了看她的神色又說,“擔心什么?嫻妃有分寸,不會跟月梔似的這么出去閑逛的。” “……哦。”蘇妤扯了扯嘴角,暗說陛下您倒也大方,嫻妃好歹也是嬪妃,您這般渾不在意的當真不要緊么? . 晚膳比在宮中時簡單許多,倒也多了一樣宮中很少會吃的東西——烤rou。 這“rou”自是皇帝今日獵得的,宮人已收拾干凈,本是在外架了火、烤完了送入帳內,皇帝想了想卻道:“不必了,拿進來自己烤。” “……”徐幽默了一默,只得腹誹一句陛下心真寬,剛經了行刺的事,興致分毫不減么。 遂又在外帳里重搭了篝火、支了架子,一只鹿腿架在上面烤著。最外一層烤得差不多了時候,皇帝取了刀來,切下一片,聽得旁邊一聲“咯”,側頭掃了一眼,將那片rou一分為二,先給它們。 有這樣的“盛宴”,最開心的自是兩只小貂了,圍在旁邊站著身子,直勾勾地盯著,皇帝切下來一片,它們就“咯”一聲。如此吃了五六片,蘇妤終是忍不住了,眼看著又一片rou切下來,她冷冷盯著兩只小貂:“咯……” “……”賀蘭子珩手上立時就僵住了,抬頭愕然地看向她一會兒,當即繼續把那片rou切下來,送到她嘴邊,“乖,不著急。” 心滿意足地吃下去,還不忘帶著兩分得意地橫那兩只小貂一眼,弄得皇帝終是大笑出來,指著她道:“你哪兒這么大醋味?” 蘇妤全無所謂,抬眸看了看他,悠悠地夾了口菜吃:“陛下當年怎么吃子魚的醋的來著?” “……”皇帝噎了,半天沒說話,繼而又切了片rou喂她,“你還是安心吃吧……” 安心吃,別揭短。 是以這頓飯,賀蘭子珩吃得很是滿足——待得用完了,仔細一琢磨才發現,自己根本沒吃幾口,一直在不停地“投喂”這“三條魚”。 一同歇了一歇,蘇妤猶豫著問他:“陛下今晚……可還有事么?” 賀蘭子珩輕一怔。說有事也沒事,說沒事也有事——行刺的事總是要處理的,不過也不急這一時。遂反問她:“你有事?” “臣妾有話想跟陛下說……”蘇妤喃喃道,“可能……一句兩句還說不清……” “嗯……朕沒什么事,你說。”賀蘭子珩一笑,看著她忽有點沒由來的緊張。 “陛下您知道臣妾怎么知道的行刺這事么?”蘇妤的聲音低低的、悶悶的,賀蘭子珩神色微凝道:“沈曄說你是做夢……” 難道不是? “是……”蘇妤點點頭,又說,“陛下您知道的,臣妾自小夢魘不斷……可陛下您知道臣妾為什么一直夢魘么……” 皇帝看著她平靜之下難掩不安的面容,一時沒有問話,只等她自己說。蘇妤覺得一顆心都要跳出來一般地在胸中狠狠撞擊著,沉了口氣,聲音已低如蚊蠅:“因為臣妾活過一次……” 重活至今,再沒有比這更令賀蘭子珩震驚的消息。他滯了半天說不出話,分明地覺出自己現在的神色必定復雜不已。 過了少頃,蘇妤便如料聽到皇帝滿是詫異地問了一句:“你說什么?” “臣妾活過一次……”蘇妤平復了些心緒,鼓足了勇氣竭力平淡道,“所以臣妾知道這些事情。從小是一場場的夢魘,臣妾以為是預示;后來,那年生辰和陛下……之后,臣妾便都想起來了。陛下許是不信,但這是真的……臣妾前世還是蘇妤、也嫁給了陛下,死后‘轉世’卻沒有投給旁人,而是自己又活了一遍……” 沒有聽到任何回音。蘇妤說得愈發緊張激動起來,狠然一咬下唇,繼續道:“所以從前……臣妾總也信不過陛下、總擔心父親和弟弟會死,因為在上一世時,父親和弟弟死在去年秋天……臣妾之前的十七年和上一世歷過的事情都是一樣的,這一世不知道還會不會有其他一樣的……” 她說不下去了,皇帝始終沒回她一個字,更沒用忍無可忍地打斷她的話。這讓她心里很是沒底,頭也不敢抬地猜測著皇帝現下是怎樣的神情。 他一定覺得她瘋了,或是覺得她是個怪物。 一時心中有些絕望,聲音啞啞地又說了一句:“本是一直不敢告訴陛下……可陛下若要臣妾再做陛下的妻子,臣妾不能瞞著。如若陛下忍不得這樣的事……” 忍不得就隨他了,不讓她做這皇后、或是廢了她便是。她只覺這是她這一生里最大的秘密,可以瞞著所有人,卻不能瞞著眼前之人。他若容得下此事便容得下,若因此覺得她是個怪物……她倒是寧可不做他的妻子。 總好過二人過得如膠似漆,有朝一日他卻突然聽聞了此事再廢了她。 賀蘭子珩很是平復了一番被她一席話擾亂的心神,靜默了許久,問她:“那……上一世……你是怎么死的?” 蘇妤微愣,沒想到他會這么問,倒還是如實答了:“陛下圍獵重傷大去,臣妾就殉了。” 真的是。 簡直覺得后脊一涼,突然覺得此生如此奇異。賀蘭子珩靜了一靜,沉穩道:“但……那事是在建陽十年,對不對?” “陛下?!”蘇妤陡然抬起頭,望向他驚慌失措。皇帝的笑意有些苦澀,接著她方才的話緩緩道:“朕重傷離世……你不知道朕當時去了霽顏宮,看到你哭得昏天黑地、看到你的那些畫,最后看到你割了腕……呵……”皇帝低啞一笑,繼道,“朕只覺得活著的時候都沒有那么無力過,覺得眼前的事那么諷刺。你拿著朕先前給你的匕首割了腕,朕連攔也攔不住。直恨自己為什么那么多年都沒聽你解釋一句,讓你平白受了那么多委屈。”唇角微挑,皇帝平靜道,“然后……朕也轉世又成了自己。” 蘇妤愕了又愕,這種心驚比她方才全盤托出時還要猛烈。滯了許久仍是說不出話,皇帝自顧自地回憶著又說:“感覺就像做了一場夢,一覺醒來,是建陽二年七月。周圍的一切都和當年一樣,包括每一個人、每一句話。朕迷迷糊糊地去上朝,就連朝臣稟的每一件事都一樣……朕當時就在想,你在哪?應該也和上一世一樣,被朕冷落在霽顏宮里……” 賀蘭子珩有些心虛,不敢和她的視線相觸,一時目光便有些渙散:“后來朕突然想起來,上一世好像就是在那一日……你被章悅夫人罰跪在成舒殿前,一直到暈過去。” 所以從那天起一切都不一樣了。原本不該停下來問她話的人問了她話、不該扶她起來的人扶了她。然后,她的命數一朝間就不一樣了,彼時她還沒有恢復上一世的記憶,皇帝對她近乎刻意的偏袒讓她心驚不已,甚至覺得皇帝是不是又要對蘇家做些什么。 后來,葉家倒了、楚家倒了,雖也是本有大罪而罪有應得,卻也都和她有些關系。 只是從頭開始重生的她,從來沒有想過,這些翻天覆地的變化……竟是因為皇帝半路重生。 . 皇帝又一聲苦笑,終是迎上了她錯愕的目光,一字字道:“偶爾想想,朕心里也覺得遺憾……那些虧欠的事,到底不能跟上一世的你說抱歉了,只能重活一世、彌補給這一世的你,現在看來……”皇帝頓了一頓,“你若也有前世的記憶,如今能不跟朕計較過去那些事,大抵也因為覺得朕不是上一世的那個人了吧?現在既是同一個人……阿妤,你恨我么?” 問得毫不委婉甚至有些逼人,實則他心底忐忑極了。上一世讓蘇妤受了多少委屈他很清楚,現下讓蘇妤知道了他原原本本就是那曾待她壞到了極致的那人……不知蘇妤會不會再也無法原諒他。 ☆、124 恨么,蘇妤一時被他問得有些發懵。 久久無言,賀蘭子珩心中的慌意愈見分明,一時竟有些后悔,自己許不該跟她說得這樣明白。就讓她什么都不知道、拿他當一個不一樣的人也許更好。 “如果臣妾出生時就帶著上一世的記憶,也許就會選擇不嫁給陛下。” 良久之后,蘇妤緩緩言說。 賀蘭子珩心里陡然一緊。這樣的結果,也算是在意料中吧……上一世他傷了她那么多年,假若她早就知道,必定不愿再歷一次。 “但……時至今日,臣妾也不后悔嫁給陛下就是了。”蘇妤囁嚅著輕輕道。抬了抬眼眸,面上綻出些許笑意,遂又言道,“之前不知陛下就是前一世的陛下時,臣妾也試著恨過,恨不起來。這次,就不試了吧。既然都仍是從前的人,臣妾就當‘將來’的真的是‘將來’,就當將來的事都沒發生過。” 就當自己不曾經歷過。 “……當真?”賀蘭子珩有些意外,蘇妤銜笑回看著他說:“若不然呢?陛下您知不知道……計較那些事情累得很。” 她說得神情認真,好似當真只是為了不那樣勞累才懶得計較。賀蘭子珩不禁一笑,放下心來,喜悅中又有些無措。低頭捂著臉半天沒有動靜,弄得蘇妤猶豫著要不要問他怎么了。 賀蘭子珩忽地抬起頭,又是笑著又是咬著牙,道了句:“嚇死我了……” “……”蘇妤怔怔地看了看他,便“撲哧”一聲笑了出來。斂了笑又道:“陛下至于么?臣妾知道自己從前小心眼了些,以后……不會了。” “來。”皇帝站起身,將手遞給她,“出去走走。” . 剛經了行刺的事,整個圍場都被盯得嚴實,此時反是最安全的時候。二人隨意地在不遠處的草地上走著,蘇妤抬起頭望了望星空:“好多。” 皇帝正想著心事,忽聽她說話,一邊抬頭一邊隨口問了一句:“什么?” 蘇妤挑眉,側目一覷他:“還能是什么?月亮么?” 孰知皇帝很是配合,正色望天須臾,嚴肅地道了一句:“明月滿天,美哉,美哉!” “……”蘇妤不禁想象了一下“明月滿天”的樣子,怎么想都毫無美感。 “……對了!”賀蘭子珩忽地想起一事,“你來了便急著讓你歇著,有個貴客還沒來得及讓你見。” “貴客?”蘇妤一怔,“什么貴客?” “一會兒回去的時候帶你去見吧。”皇帝神秘兮兮地笑說,“人家可是奉了太上太皇和太皇太后的命,千里迢迢趕來,背地里把打算放暗箭的給拿下了,愣是誰都沒察覺。” 蘇妤便想起夢中見到有人射箭射斷了繩子,如此說來確是有人持箭躲在暗處,卻不知是誰暗地里把這人解決了? 走著走著,皇帝陡然腳下一頓,蘇妤也隨之停下,在夜幕中不禁緊張起來。不解地看向皇帝,皇帝卻猶看著前方,定了定神,笑了起來:“真是‘白天不能說人,晚上不能說鬼’啊!” 遙遙傳來一個聲音,聽著有些蒼老卻力氣很足:“大晚上的,陛下說誰是鬼?” “……失言了。”啞音一笑,皇帝拉著蘇妤的手走上前去。蘇妤聽那聲音明明覺得近在眼前,卻是走了十數步才見到那人,看清了面容便生生愣住:“這是……” 皇帝手上一握,笑意款款地向她介紹說:“這就是昔年的燕東第一俠。” 便是祁川面館的那老翁。 “晏晏晏……晏大俠。”蘇妤激動得話都說不清楚,這反應讓晏宇凌有點發愣,繼而便見她脫開皇帝的手,興奮不已地上前握了他的手道,“晏大俠……快說說……您和宮正女官的私情被太上太皇發現了之后怎么著了……” “……”晏宇凌神色沒辦法不異樣,好生打量了她一番,心說正經的世家貴女、好端端的天zigong嬪,怎的一見面就挖人的陳年舊事? “咳……”皇帝尷尬地輕咳一聲,覺得真是自作孽。他在蘇妤去煜都行宮前,將故事卡在了個關鍵的地方,死活不肯再給她講。誰知道蘇妤被吊胃口吊得受不了了,如今見了主人公,二話不說就沖上去問。忙是一揖,向晏宇凌道了句,“大俠別見怪。”又一把拉過蘇妤,低言道,“娘子別丟人,為夫晚上回去給你講故事……你放過晏大俠……” “……哦。”蘇妤悶悶地應了一聲,腳尖在地上畫著圈,“回回都斷在要緊的地方,陛下您太缺德了。” 明擺著是當著外人的面非得刺他,又非是一臉委屈,搞得面前的大俠聽了都面露不滿地瞪他:“陛下,欺負誰也不能欺負自家妻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