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節
沈曄想了一想,回道:“同绱王賀蘭元洵。” “那就有勞大人差人將這印送去,勞他調兵來,護梧洵。”蘇妤一字一頓地說著,說得沈曄有些心驚,只覺她一個嬪妃,下這樣令未免膽子太大。 “娘娘……”沈曄怔了一怔,猶豫著不敢接那枚印,“調兵之事,如若沒有圣旨,即便有這印在,藩王只怕也不敢。” “我知道。”蘇妤神色平靜,“但現下顧不得那么多了。我也剛到這驛站,都沒來得及去打聽陛下究竟還在行宮中還是已去了圍場。成與不成,總要試一試,竇家為了活命尚且敢走這條險路,難道我們為了一句‘藩王只怕不敢’便把自己孤身擱在這險情上么?” 一番話說得在情在理,沈曄沉吟一瞬,終是伸手接了那印。剛拿在手里,卻被蘇澈轉手奪了過去,緊皺眉頭道:“長姐不可……這些到底只是一場夢,會不會出事還不一定,長姐如此便擅動了兵了,如若最后虛驚一場,長姐怎么和陛下解釋?到時候便不是竇家要篡權,而是長姐你要造反了。” “阿澈。”蘇妤的黛眉輕輕一挑,仍帶著淺淡笑意,“我知道后果。但一來,這印是太上太皇給我的,可見太上太皇也不敢輕視了此事;二來……即便當真失了算,陛下要怪罪,也是我自己擔著,旁人自都是不敢違太上太皇親印所下的旨,攤不上什么干系。” 蘇妤的話平平淡淡的,沈曄與蘇澈都看得出,她確是知道后果的,只是沒有旁的辦法,只好賭一把,怎樣的后果都只能接受。 “有勞二位安排。”蘇妤欠欠身,“安排好了,二位便直接去圍場吧……本宮到行宮去。若陛下未去圍場,本宮便將所有的事都告訴他,必定攔住他;如若他已去了,便只好靠二位救駕。” . 當夜,梧洵的急令到了同绱。賀蘭元洵本是睡著,聽有梧洵的人來求見,因知圣駕現在梧洵,倏爾便清醒了,不知出了什么大事。 來人見了禮,如實道:“云敏妃娘娘與沈大人疑竇家造反,請殿下派兵守梧洵。” 一陣寂靜,賀蘭元洵一時沒說話,旁邊的謀士便有所不快道:“瘋了不成?要調兵,好歹也得有陛下手諭,憑個嬪妃的意思算怎么回事?” “殿下。”那人呈上了那只木盒,擱在桌上,看得賀蘭元洵陡有一震。謀士掃了一眼,也知盒中是何物,猶是道:“殿下不可妄動,這事出得蹊蹺,殿下也剛從錦都回來,不曾聽到過半點竇家謀反的風聲;何況這云敏妃是蘇家人,蘇家……” 蘇家從前也不是什么善茬。 沒有理會謀士,賀蘭元洵將那枚印拿出來,放在手里掂量著。又想了想先前皇帝為讓蘇妤為后所做的安排,問那禁軍都尉府的人說:“云敏妃不是去了煜都么?什么時候到的梧洵?” “這就不知了……”那人揖道,“沈大人忽接了令,說傳他們速去梧洵一見,也是因著這太上太皇的印,他們便去了,但只見到了云敏妃。” 一個婦道人家,她膽子可以啊。 賀蘭元洵輕笑了一聲,又說:“那云敏妃為何覺得竇家會造反?” 那人再一揖,又如實道:“因為一場夢。” “……一場夢?”這結果出乎所料。也太兒戲了,可眼前之人說得又認真。 “是。聽聞云敏妃常年夢魘,多有應驗,陛下也是知道的。”那人微一頓,續言說,“此番是云敏妃與沈大人一起安排的,云敏妃說如若殿下未見圣旨不肯派兵也在情理之中,她不過一試罷了。如若這夢不準,罪責也是她一人擔著,只求殿下信她無反心。” 賀蘭元洵神色難辨。去錦都幫皇帝做那場戲的時候,他和其他幾個兄弟只覺得這云敏妃是妖妃禍國,竟弄得帝王為她做這種事;后來在錦都聽皇帝說了種種過往,也承認實則怪不得云敏妃;如今…… 妖妃與否且不說,這云敏妃長了幾個膽子? “你先回吧,本王想想。”這是賀蘭元洵最后能給的答案,實在得很——這么大的事,總得容人好生考慮吧? 那人卻謹肅又道:“殿下,沈大人吩咐了,成與不成,請殿下務必給個準話。如若殿下不肯,他們就要另尋它路。” “呵……”賀蘭元洵簡直噎住,視線凝在那枚印上許久,又問了一句,“這印……太上太皇給她的?” 那人稟道:“是。” “嗯……”在他的沉思中,周遭安靜下來,許久之后,聽得他復開口說,“來人,命梁將軍速帶兵去護梧洵;傳急信給六弟,讓他去錦都,護皇宮;再差信使去各處封地,如若陛下近日遭不測,合力除竇家。” 前來傳信的人見此事算辦妥了,松了口氣,賀蘭元洵將印裝回盒中,站起身親手交還到他手里,又道:“回去告訴云敏妃和沈曄,此事本王信了。但若讓本王瞧出什么不對,本王必定先殺他們再自盡謝罪。” ☆、122 趕到行宮,聽說的消息果然是皇帝已不在行宮中,昨晚動身去圍場了。 晚了一步。 蘇妤眉頭緊蹙,安慰自己不必過急,蘇澈和沈曄已趕了去。便先去見了嫻妃,將事情先同她說了,又問她佳瑜夫人現在如何、是否有孕。 “倒是沒有身孕。”嫻妃亦是神情謹肅起來,一嘆道,“前些日子,jiejie去煜都的時候,佳瑜夫人派人行刺未成,被禁軍都尉府抓住了。陛下便廢了她的夫人位,降為容華。此番來避暑也沒帶她,還幽禁在長秋宮。” 怪不得竇家如此放手一搏,原是連竇綰也被廢了。 “我要去找陛下。”蘇妤一壁離座一壁道,“如若這許多阻攔都沒能擋著竇家成事……阿梨你記著,竇家要扶上位的孩子必不是陛下的孩子,你是從一品妃,全力攔著;再不然,即刻去煜都,求太上太皇出來主事。” 便是把皇位傳給哪個藩王都好,總好過讓天下改了姓。 聽蘇妤這般說,嫻妃聽出了些不同尋常的意味,伸手一拉她,驚疑道:“若陛下出了事……你想如何?” “阿梨……”蘇妤靜默須臾,說了一番嫻妃并不能完全聽懂的話,“我是活過一世的人。上一世,最悔莫過于癡心錯付;這一世……事到如今,我最恨的是自己當時一意孤行失了那孩子。” 若不然,那孩子現在應是已出生了,皇帝必會按著原本的想法力排眾議在孩子出現前予她后位。如此這般,竇家再著急也沒用,她的孩子,唯一的嫡子,竇家鉆不得空子。 “若陛下沒能逃過這一劫,天下便是沒落到竇家手里,給了藩王也是落入旁支……總有我的不是。”羽睫微抬,蘇妤清冷一笑,“我又憑什么再獨活?” “jiejie你……”嫻妃沒想到她會說出這樣的話,想勸幾句又無從勸起。蘇妤反握住她的手,莞爾又道:“便是不說這些空話,如今陛下待我如何我心里是清楚的。從前,世上有兩個人在我心里始終放不下,一是我父親、二是陛下——便是在他待我不好的那些時日,我也是怕他卻難以恨他;如今父親已去,就只有他了,他逃不過這一劫我必隨他去,至于蘇澈……”蘇妤啞聲一笑,“好歹還有月梔呢。” 這是她第一次如此承認自己的心思,承認即便在那受盡折磨的兩年里,她也恨不了他。那時她也偶有這種感覺,卻每次一想就又狠狠讓自己忘掉,覺得如此這般的執念實在對不起自己。 再后來,前世的記憶、關于蘇家的誤會,讓她覺得她該恨,但是那么難…… “所以就這樣吧,我逆不了自己的心思。”蘇妤聳了聳肩,口氣輕快起來,“我寧可死前后悔自己走這一遭,也不想老來后悔自己沒去搏過。” . 她手中持著的絹帛上蓋著太上太皇的印,行宮中無人敢攔她,只能任由著她出入。 出了行宮,蘇妤上了馬車剛要吩咐郭合啟程,月梔便追了出來,在車前一拜:“娘娘,帶奴婢同去吧……” “別胡鬧。”蘇妤蹙眉低一喝,“本宮是去辦正事,不一定會出怎樣的岔子,你在行宮好好陪嫻妃。” “長姐!”月梔喊了出來,喊得蘇妤一啞,“月梔知道長姐是為了陛下走這一遭,可……可我夫君也在圍場,若當真出了什么岔子,長姐讓我們見不得最后一面么?” “你……”忽然無言再攔她,明明兩顆心都是一樣的,她憑什么再攔她。 “上車來,別耽擱。”蘇妤沒好臉色地答應了。月梔面露喜色,立即起身上了車。馬鞭一揮,車緩緩駛起來,快而平穩地奔馳在街上。 行宮離圍場并不遠,最多傍晚便能到了。蘇妤不住地向外看著,梧洵仍一切如常,街上很熱鬧,沒有任何不對之處,可見皇帝必定還未出事,不然不會有這樣的平靜。 眼下她只希望,待得自己趕到圍場時,聽到的不是噩耗。 “娘娘……”月梔猶豫著伸手握住她的手,蘇妤旋起笑容,是寬慰她也是寬慰自己:“不會有事的。” . 馬車很快駛出了城,城外人少了,便馳得更快。倏爾聽聞外面傳來嘶鳴,一聲熟悉的“jiejie”讓蘇妤立刻掀開簾子,外面縱馬與馬車并駛之人讓她立刻愣住。 嫻妃。 “你來干什么?”蘇妤問她。 嫻妃朗聲一笑:“我想了想,阻攔竇家的事,我一宮中嬪妃能做什么?已寫信給了父親,讓他心中有數便是,比我有用!” “我沒問你做了什么安排,我問你來干什么!”蘇妤又道。嫻妃明知她這一行是存了必死的心,何必跟來? “jiejie,就許你快意恩仇,不許我隨性走一趟?”嫻妃笑著眺向遠方,緩緩道,“這輩子最大的憾事,就是在和陛下訂了親后才認識沈大人。若不然,誰要做這嫻妃!此番竇家是沖著陛下去的不假,但若當真成了,沈曄這個忠臣決計難逃一死,我還不如也隨著他去了!” ……著了什么魔。 狠瞪她一眼,蘇妤放下簾子,心說眼前這一雙堂姐妹真是一家人。 . 這日的圍場風和日麗,和上一次皇帝帶蘇妤同來時的天氣差不多。望了望藍天白云,賀蘭子珩瞥了眼被宮人抱在懷里的兩只貂,暗道一聲:你們倒是有機會回“老家”看看了,可惜阿妤沒同來。 這樣的圍獵總會有,梧洵的這個圍場是最好的一個,想著上一世死在這事上,賀蘭子珩難免心里有些發怵。轉念一想,那怎么說也是五年后的事了,總不能一直記掛著,這幾年還得好好活呢。 圍場很大,一路縱馬射獵,收獲頗豐,卻是收獲越“豐”就越忍不住地想蘇妤——上一次帶她一起來時,他什么也沒獵到,最后射了一箭射死了一只貂,便是子魚和非魚的母親,從此,他們多了兩個寵物。 在旁人眼里,那是最不精彩的一次圍獵。天子不搭弓,旁人也都慢慢地隨著。但那卻是他最喜歡的一次圍獵,并且他知道,蘇妤也是喜歡的。 先料理了那些瑣事,然后安安穩穩地接她回來。賀蘭子珩心里頭想得明白,現在的這番思念也就忍了。 已經一天了,數不清獵得了多少東西,倒也未覺疲乏。是以有人來稟說“前方不遠有鹿群經過”時,從皇帝到一眾隨行的宗親貴族都很顯興奮。 策馬馳騁,每人都是一樣的心思,都想多獵兩只回去,難得出來一趟總要玩得暢快。 賀蘭子珩心中有一陣莫名的悸動,是突然涌起的不安,覺得好像會出些事。然則這幾日來,他已經習慣了這種感覺,每每出現,他都暗罵自己堂堂七尺男兒,怎的膽小成這樣,明知那事不會出在今年,還瞎擔心個什么勁。 遠遠的,已經能看到那鹿群,淡棕色的一片,穿梭在林中。奔跑著跳躍著,數不清有多少。 還是離得太遠,箭飛不了這么遠。眾人仍是一同疾馳著,已有人取了箭準備搭弓。 . “陛下當心!”遠遠的傳來一聲高呼,賀蘭子珩一驚,未及回神,便見遠處那縱馬而來的人俯身擲了鏢出來,鏢從他身邊飛過釘在樹上,眾人都沒弄明白怎么回事,對面的二人便當即搭了箭,一刻也沒耽擱地向一旁的巨石后射去。 接二連三的慘叫聲讓眾人都勒了馬,張惶不定地看著眼前突然發生的一切。 二人下了馬,沈曄在經過那被鏢割斷的繩子前駐足一瞬,低眼間沁出冷笑,道了句“神鬼之事,真是不得不信”又繼續向前行去。 “陛下大安。”沈曄拜了下去。皇帝冷聲問他:“怎么回事?” 蘇澈“拎”著一個只被射傷了腿的人扔在皇帝面前,清冷笑道:“堂堂竇家四公子,隨駕前來不好好圍獵,躲在石頭后面干什么?” 賀蘭子珩驀地明白了什么,心驚中冷氣狠抽:難不成前世…… “今晚還在圍場扎寨。”皇帝睇著那人語氣森然,“沈曄,你連夜審。” 沒有聽到回應。皇帝疑惑地看向沈曄,沈曄的目光卻從他肩頭劃過,直盯著他身后的什么地方不言。 這神色讓賀蘭子珩覺出不對,動也不敢動半分。沈曄在憑著經驗賭,此番竇家是本著弒君的目的來的,這一計未成,那么難保身后那原是該一箭射斷繩子的人不會放箭弒君。 等了又等,卻是并沒有。沈曄輕一松氣,俄而移回視線,揖道:“諾。” . 待得蘇妤一行趕到圍場時,首先看到的便是圍場旁的一頂頂帳篷。三人均是提著一口氣,移步過去,其中似乎有些格外的混亂,隱約能聽見宮人叫嚷著什么。 出事了…… 蘇妤覺得手腳發麻,好似頃刻間便什么都聽不進去了,不由自主地跑了起來,尋找著那不同于其他的大帳、皇帝的大帳。腳下有些踉蹌,緊握的手中盡是冷汗,那頂帳篷終于出現在眼前,蘇妤卻驀地滯了腳。 帳外沒有宮人,一個也沒有。難不成真是已遭了不測,是以眾人都在里面忙碌著? 一步一步走得僵硬,十余步的距離也走了好久。手指在觸及帳簾間的那一瞬卻又有了力氣,陡然掀開:“陛下!” 里面確有不少人,被她一驚都猛地回過頭來。 “阿妤?”她看到那原本立于案前、背對著她的熟悉身影轉過頭來,眼中有疑惑也有驚喜,“你怎么來了?” “陛下……”大喜過望之余,蘇妤僵在了原地。又看了看一旁的蘇澈和沈曄,連日來的緊張倏然間消失不見。再一抬步便沒了力氣,險些跌下去。 皇帝急忙上前一步扶穩了她,端詳了她許久,笑了出來:“風塵仆仆,干什么這么著急?” 只覺蘇妤抓在他腕上的手不住地顫抖著,還越抓越緊。 這溫度太久沒有觸及了,蘇妤不想放開。當著外人的面,賀蘭子珩倒也沒有去掙,一聲低低的輕咳,旁人隨即會了意,默不作聲地行禮退出帳外。 連日來的擔心在帳中只余他二人時頃刻爆發。這一路上,蘇妤竭力冷靜著、控制著情緒,壓抑得太累太苦。如今見到他沒事,這些情緒反倒壓抑不住了,忍了一忍,眼淚就不受控制地涌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