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節
倒是做得委實到位。蘇妤也不好說什么,輕蹙著眉頭向她一福,隨著宮女往內殿去了。 宮娥取了衣服來,蘇妤瞥了一眼,只淡淡道:“有折枝在就行了,本宮更衣時不喜歡人太多。” 旁人便都依言一福告退。蘇妤更了衣,將那濕了的衣裙交予折枝。隔著那有些凌亂的衣物,持著一物的手在底下與折枝一按,低聲叮囑了句:“你小心。” 折枝目不斜視地淺淺一福:“奴婢知道。” 便又回到正殿去,再度同佳瑜夫人見了禮。佳瑜夫人自是心中有氣,可到底是在自己宮中出的事,就算是蘇妤有心找她麻煩,她也得把意思做到。復又道了歉,一再表示實在是自己招待不周,蘇妤莞爾笑道:“夫人執掌著六宮之事,自是勞累得很,自己宮中有些疏漏之處也是有的,夫人不必自責。” 一個賠了不是、一個表示并不在意,此事便算了了,看上去融洽得很。殿中便有行事機敏的宮嬪尋了話與眾人說著,解了這尷尬。無人再在意方才那有些不快的小插曲。 “啊——”尖銳的叫聲陡然刺進殿中,似乎隔得很有一段距離,卻仍清晰入耳。 眾人皆是一愣,蘇妤陡然眉頭緊蹙,向外看去:“折枝?” 好像真的是折枝的聲音,蘇妤一思量便道:“郭合,你去看看。” 郭合一揖匆忙去了,片刻后回來稟道:“是兩只小貂傷了折枝……”頓了頓又說,“臣看了一眼,手上被抓得厲害,娘娘是不是讓折枝先回宮去、請醫女看看?” 蘇妤沉吟片刻,起身向佳瑜夫人福□去:“夫人,折枝是臣妾從家中帶進來的婢女,一直陪在臣妾身邊。如今出了這樣的事……夫人可否許她先進殿歇著、傳醫女來看?” 口氣誠懇,明顯是怕耽誤了折枝的傷。如是平常,佳瑜夫人是可以拒絕的,但方才剛在茶水上出了岔子,現下蘇妤親口提了這樣的要求,她怎能不允? 當即點頭同意了,又吩咐人去帶折枝進來。 折枝一入殿,蘇妤一眼便看見幾道血痕自她腕上一直延伸貫穿手背,在白皙的皮膚上看著可怖極了。必定很疼,折枝雙眼都含著淚,只是忍著沒哭出來。 “快坐。”蘇妤上前去扶了一把,眉頭緊鎖著問她,“怎么弄的?” 傷口兩邊微微有些腫脹,折枝看著自己不住顫抖的手道:“奴婢想把娘娘方才換下來的衣裙疊一疊,方便一會兒拿回去,便鋪在步輦上疊了。子魚和非魚本是睡得好好的……誰知突然發了瘋似的就撲了過來,奴婢沒來得及躲……” 子魚和非魚突然發了瘋? 莫說蘇妤,在座的誰都知道,那兩只小貂雖然淘氣,但對人溫和極了。折枝本就在綺黎宮中做事,想來與它們更加熟悉才對,它們為何會傷她? “好好的貂,不會突然傷人。”嫻妃的聲音四平八穩的,“定是有什么旁的原因。”沉吟須臾,便道,“去把昭儀方才換下來的衣服取進來,再把兩只貂也抱進來。” 宮人領命去了,先取了衣服進來,過了許久才將子魚非魚抱進來,應是等著它們平靜了才敢下手。 “咯……” “咯……” 各有一聲輕叫,子魚非魚一起跳到蘇妤身邊,一切如常,看不出絲毫“發了瘋”的樣子。 非魚甚至還跳到了折枝身上,很是親昵的樣子,更沒有傷她的意思。 這就怪了。 嫻妃看了看被丟在一旁的那堆衣裙,俯□親手翻了一翻,看不出什么不對。俄而手上一頓,停在了那細長的宮絳上。 方才事情急,更完衣還要再來見禮,宮絳上墜著的幾枚香囊、荷包還有玉佩都沒有解下來,因都是墜在身前,多多少少都被茶水浸濕了些。 一陣淡香若有似無地飄散著。嫻妃不禁屏了息,看了看蘇妤身邊的兩只貂,大約是慮及那兩只貂畢竟一只是皇帝的、一只是蘇妤的吧,轉而吩咐宮人說:“讓馴獸司弄只性情溫順的貓帶來。” ☆、第84章 香囊 嫻妃吩咐的聲音不大,卻讓眾人都不由得一怔:尋只貓來?嫻妃看見什么了? 然則出了長秋宮的宮人,除卻一人去了馴獸司,另一人則是往成舒殿去了。如何回話,他心中自有分寸. 長秋宮中,醫女很快便到了,見了折枝手上的傷口也很有一愣。宮中有宮女宦官受了傷,旁人頭一個想到的自是是否受了罰。是以那醫女免不了小心地覷了一覷蘇妤的神色,蘇妤明白其意,平平淡淡地回了一句:“雪貂不小心撓的,還有勞悉心醫治,別留了疤。” 那醫女這才放心地領了命,頜首一福,道了一聲:“諾。”便輕手輕腳地為折枝清理起了傷口。 子魚和非魚都在一旁眼巴巴地看著。它們自不明白自己做了怎樣的錯事,旁人又礙著皇帝和蘇妤的面子,終是不好先拿它們怎么樣。 佳瑜夫人始終輕蹙著眉頭,看著蘇妤的滿面擔憂,心底有些說不出的不安. 皇帝入殿時,見到的便是一眾嬪妃各自靜默而坐。偌大的一個椒房殿,除卻折枝在被醫女觸碰傷口時發出了輕輕的吸冷氣的聲音,就聽不到什么了。 在門口滯了一瞬,皇帝的目光定在了那個背對著他的身影上:“阿妤?” 輕聲卻有焦灼的一喚,讓蘇妤轉過了身去,也讓眾人都抬頭望過去,繼而便一并行了稽首大禮:“陛下大安。” “你傷到哪兒了?”皇帝一扶,輕問道,遂是認真打量她一番,卻見她似乎哪里也沒傷到,神色亦是如常平靜。 “臣妾……臣妾沒受傷。”蘇妤有些茫然地抬起頭望著他,似乎不明白他為什么這樣問。頓了一頓,復解釋道,“是折枝受了傷……” 目光遂移向方才去稟事的那名宦官,語中有幾分責備之意地道:“誰說本宮受傷了?平白讓陛下擔心。” 那宦官連忙跪地告罪:“陛下恕罪、昭儀娘娘恕罪。臣一時著急沒說清楚……光顧著說雪貂傷了人……” 也就沒再責怪他什么,皇帝免了眾人的禮,瞟了折枝一眼,隨口問道:“傷到哪兒了?” “奴婢……”折枝低垂著首,手攏在袖中,一時未敢答話。嫻妃輕輕一聲喟嘆,走上前去徑自捋起了她的衣袖。幾道殷紅血痕呈與眼前,皇帝不禁一驚,又聽得嫻妃唏噓道:“所幸不是傷了臉、所幸不是傷了昭儀,若不然,只怕……” 便不再說下去,其中輕重眾人自然明白。 一時間周遭凝滯,良久之后皇帝嘆息沉然:“來人,把那貂送去馴獸司去……” “陛下。”皇帝的話剛說至一半,便被蘇妤愕然打斷。回看她一眼,皇帝溫聲解釋道:“若日后傷了你怎么辦?送去馴獸司,亦有人會小心照料著,不會委屈了它們。” 這算是極好的結果了。平日里,各宮養的寵物如是傷了人,拖去打死、溺死的居多,今日這尚留了一命,且有皇帝的吩咐在,馴獸司是決計不敢虧了它們什么的。 蘇妤咬了咬唇,只喃喃說:“臣妾知道陛下是為臣妾著想,可臣妾只覺得這事……是個意外罷了,子魚非魚平日里都和折枝親得很,玩玩鬧鬧的雖是有,卻從不曾傷過人。”說著語聲微哽,又央求說,“陛下也知它們有多離不開人……” 聽至此,旁人不敢插話,佳瑜夫人卻帶著幾分厲色道:“昭儀未免也太不懂事。本宮從前便說過,若是傷了人便不好了,如今已然是真傷了人,昭儀如此也太不分輕重。旁的不說,便是宮中的馴獸司里,又有哪個不是過得好好的?昭儀就非要陛下再為你松個口么?” 聽似就事論事,細想之下,實是明里暗里責怪蘇妤不識抬舉。仍是沒有旁人敢多言什么,惟嫻妃輕笑說:“夫人這話便過了,昭儀平日里和這兩只小貂親近,目下舍不得也是有的。”遂向皇帝一福,又說,“且臣妾聽著,方才昭儀有一句話說得更是有理——這兩只小貂平日里玩鬧歸玩鬧,從不曾傷過人。便是把手擱到它們面前,它們也不咬、不撓一下,今日這事……臣妾怕有旁因。” “旁因?”皇帝微有一怔,“嫻妃何意?” 嫻妃便看向折枝,溫柔笑說:“折枝姑娘把方才的始末再說一遍,陛下便知道了。” 莫說皇帝被嫻妃這番神秘兮兮搞得愈發不明就里,連折枝也是一副不明其意的樣子,只得依言說:“方才昭儀娘娘飲茶時失了衣裙,夫人便吩咐服侍娘娘更衣。奴婢取了那濕了的衣裙出去,想著疊上一疊方便拿回去,便鋪在步輦上疊了。子魚非魚本在步輦上睡著,不知怎的忽然就醒了,繼而就如瘋了一般撲了過來,奴婢躲閃不及,便傷了手……” 語至此,皇帝終是聽出其中確有蹊蹺。才要開口,正巧去馴獸司尋貓的宮人也回來了,手中抱著一只通體潔白的貓。 子魚和非魚一見,立刻興奮起來。跑過去就要和那貓玩,去被皇帝和蘇妤不約而同地拎了起來,摟在懷里,蘇妤輕喝了子魚一句:“好好待著。” 皇帝則回身將非魚交給了徐幽,抬眼看向那貓,聽得嫻妃問那宦官:“可是本性溫和么?” 那宦官回說:“是,臣特意問了,算是目下馴獸司里最溫和的一只。” 嫻妃點了點頭,繼而轉過身去,走向那堆蘇妤方才換下來的衣裙。不僅是濕了,有些地方還被撓出了明顯的爪印,可見是穿不得了。卻沒多理那衣裙,嫻妃解下了宮絳上的兩枚香囊,宦官見狀便放下了那貓。嫻妃在那貓跟前小心地伸出手去,使那兩枚香囊直垂到它面前。不過片刻,便聽得那貓機警地一叫,繼而伸爪子便抓向香囊。嫻妃向后錯著步子、一下下抻著那香囊上的掛繩,貓卻不依不饒,一路直追著香囊跑,又抓又咬的,如同拼了命一般。 眾人愣住,就算原本聽了折枝的話仍不明白什么意思的,見狀也明白了. 見已差不多,宦官便上前將那貓抱開了。一時間那貓仍有些不甘心似的繼續揮舞著爪子——若不是馴獸司將貓的指甲都修得傷不了人,這位宦官手上大概也免不了要多幾道抓痕了。 嫻妃將那香囊拿在手里,笑而端詳說:“瞧著確是讓動物癲狂的東西了,若是哪天昭儀帶著這東西莫名其妙地被傷了,真是冤得很。”說罷轉過身子,看向候在一旁的醫女,伸手便將那香囊遞給了她:“有勞姑娘幫本宮看看,這用的是什么香,怎的有這樣的奇效?” 那醫女帶著幾分疑惑之色接過香囊,心中暗覺既能讓貓如此發瘋,難不成是荊芥1?可又沒聽說過荊芥對雪貂也有用的…… 湊到鼻邊一嗅,那醫女神色立變。神色錯愕地滯了一滯,慌亂地拜了下去,驚得連聲音都有些變了:“陛下……可否……可否準奴婢將這香囊拆開一驗?” 皇帝聽言也不禁面色一沉,便點頭準了。宮女取了剪刀來,香囊被剪開,那醫女將它擱在案上,撥開其中的香料——在那各色的香料中,兩顆褐色的小珠很是顯眼。 醫女認認真真辯了一分,有些惶然地望了一望蘇妤、又望了一望皇帝身邊的徐幽,后者催促道:“究竟是什么,還不快如實說?” “……諾。”急忙一應,那醫女平復了一番情緒,跪地稟道,“陛下,這是……麝香香餌。” 麝香香餌。 蘇妤耳聞周遭驟然間一片猛抽冷氣的聲音,定了定神,蹙眉道:“既是麝香,為何子魚非魚、還有方才那貓都會如此發狂?” 醫女一叩首回說:“因麝香取自于麝,屬動物香,人不覺得有甚特殊,雪貂、貓等物卻自然對此甚為敏感,只道是見了同類一般。故而……方才那貓會有此反應。” 就像林中的各種獸類追逐嬉戲,那樣的氣味,大抵確是只有它們辨得出來。 蘇妤一頜首,遂又繼續問道:“即便如此,那這香囊本宮日日帶著,算起來已有月余,怎的平日里都無事,偏生今天生了效?” “娘娘看這香餌……”那醫女說著舉起雙手,手中將那香餌輕輕一搓,掌心里便留下了一道褐色的痕跡,她續言道,“這麝香罕見,味道淺淡不易察覺。但方才浸濕暈開、味道自然也就重了許多,故而雪貂一聞便知。”頓了一頓,那醫女叩首又道,“娘娘恕奴婢多句嘴……這香囊若是娘娘日日帶著,還請娘娘速請太醫來看看才好。這香味道不重,卻是很傷身的。” 其中之意便很明白了。方才眾人雖是大抵猜到了其中因果、卻又都沒有猜中——眾人都到是有人用了什么會使雪貂發狂的香害蘇妤破相,如此看來,折枝被抓傷不過是“歪打正著”,這人實際上是想使蘇妤不能有孕了。 “這香囊……是誰給你的?”皇帝問蘇妤。 蘇妤的回答,一如她剛發現這香囊玄機的那一日時,嫻妃問她香囊來自何處時一樣:“臣妾知道這些東西易被動手腳,除卻尚服局每月按例送來的,從不敢用旁人所贈。” ☆、第85章 謀算 頭次知道這香囊有異,是嫻妃到綺黎宮小坐的時候。那次是真的不小心碰翻了茶水、沾濕了香囊。一貫溫順、與蘇妤尤其親熱的子魚突然發了瘋撲過來,身上的毛都有些豎了起來。 大概還是對蘇妤格外親厚些,倒沒怎么傷她太狠,只是隔著衣裙,在腿上劃出了一道輕輕的印痕——并不怎么覺得出來,只在那么兩三天里,更衣時,那道印痕便清晰可見。 嫻妃當即就覺出不對,說這貂不該這么平白發了瘋。只不過……那時并未找醫女來驗,麝香的味道,她二人一聞便也知曉了。 子魚暫被宮女抱了出去,嫻妃看著丟在桌上的那枚香囊,神色大變:“這是存了心不讓jiejie有子。”頓了一頓,她和皇帝問出的話如出一轍,“這香囊……是誰給jiejie的?” 蘇妤便也是那樣答的,除了尚服局按例送的,她從不敢隨意去用別人所贈。近來自己又懶得做這些,更不曾吩咐下人做過。 彼時,嫻妃聽罷一聲冷笑:“尚服局?這人的手,伸得夠長的。” 自是如此,連蘇妤也這樣覺得。不同于在贈物中動手腳,要在這些份例中提前布好,可見是在六尚局布下了人。 嫻妃替她擔心,拿了香囊便要往外走,覺得必要立時三刻稟給皇帝才是,這種事寬恕不得。 “嫻妃娘娘息怒。”蘇妤眉眼間帶著笑意,拿腔拿調地勸她坐了回去,又說,“便是再‘寬恕不得’的大罪,這宮里不了了之的,還少么?” 嫻妃沒了聲,想聽聽蘇妤是個什么意思。 “這香囊里是麝香不假,但我佩戴才不足半個月,時日還不長,不會因此就當真不能有孕;再則我又不是本有身孕被它害得小產……如此,什么事也沒出,便是陛下目下寵我要嚴查,下頭的宮人也難免有懈怠。加之那人既在六尚局布了人,必定聽了風聲便會有所應對,結果會如何,你我都清楚。” 多半是查不出什么結果的。從宮中嬪妃到六尚局,關系之錯綜她們不是不知道。如若當真出了事,天子震怒之下許是無人再敢作祟;但若沒出事,這宮里的人心定是不會齊的。 那么……便出些事才是。 嫻妃不知蘇妤究竟想做什么,只蹙了眉頭道:“就算是‘不入虎xue,焉得虎子’,這虎xuejiejie也入不得,一輩子的大事……” “誰說我要天天戴著它、直到陛下知道我無子的原因了?”蘇妤輕笑反問。沉思片刻,淺淺笑說,“不如……走個彎路吧。” 那彎路,便是在眾人面前出個事,讓旁人皆先以為是有人要害她毀容,峰回路轉之后再揭出麝香。 蘇妤說:“別嫌麻煩,若是有人先為此受了傷,陛下就更會想如若這傷出現在我、或是別的嬪妃身上會如何,繼而道出麝香,只會讓陛下更看重此事。” 嫻妃聽言不得不贊同她說的,輕一點頭,又問:“可要怎么安排呢?” 蘇妤緩了口氣,閑閑道:“沒什么可刻意安排的,隨時準備好便是。子魚若什么時候想跟著我出現在大庭廣眾之下,便是絕佳的機會。”遂從嫻妃手里抽過那香囊,復又道,“這香囊,嫻妃娘娘還得先還給臣妾,晾干了還得用呢。”. 于是便將此事知會了折枝,按蘇妤的意思,是讓折枝尋個可靠的人便是,折枝卻斷然搖頭說:“使不得。娘娘看看秋蟬如何?也是奴婢和郭合一起挑的人,還不是說倒戈便倒戈了?”折枝說得微微一頓,有些猶豫著又道,“還是奴婢來吧。不就是受個傷么?也不是什么大事。” 蘇妤縱是不愿,也沒別的法子。彼時秋蟬雖是還沒被押進宮正司、仍是在長秋宮當著這雙面的細作,但蘇妤也知道,縱使秋蟬的事全然按她的預想完成了,下一回也不知會不會出別的變數。再交給不知根知底的人去做,早晚得露出馬腳來。到時候不知皇帝會怎樣想,只怕即便她當真只是為了自保,后果也是不會好的。 是以將那香囊交予郭合小心收著,每日都帶在身上,什么時候尋了機會要用,拿來用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