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節
未備步輦,她要自己走過去,沿途多些時間想想該如何應對此事. 是以過了兩刻的工夫才到成舒殿。抬頭望了一望眼前殿門上的鎏金大字,心底有一種久違的恐懼。這種恐懼在從前的幾年里總是有,因為她知道,只要皇帝傳了她到成舒殿覲見,就決計是沒什么好事的。 在皇帝待她好后,她用了很久才徹底消去了心底的這種懼意,如今卻又驀地躥回了心頭,甚至比那時更強烈些。因為從前,她是無愧的、且還有著幾分寧死也不向他屈服的傲氣;如今……雖是到底沒害孩子,但這件事中她確有算計。也許無大過,但總是有心虛。 強自沉下一口氣,蘇妤舉步跨過了門檻。 殿里安安靜靜的,皇帝正坐在看見手里的一卷書,很是專注的神色,似乎并沒有意識到她入殿。 能清晰地感覺出周遭的宮人都屏了息——她對此很是敏感,因為在那段時日里,每每她到來,宮人們也是這個反應。自是因為知道皇帝惱怒才會如此,都替她、也替自己提心吊膽著。 對一切預示著不祥的征兆恍作不見。在御座前幾丈遠的地方,蘇妤停下了腳,繼而交疊了雙手,屈膝俯身、穩穩下拜,慢聲輕語地道了聲:“陛下大安。” 沒有回應,仍舊安靜極了。 但蘇妤低伏在地,沒看到在這安靜中,皇帝擱下了手中的書,凝睇了她片刻,終還是結束了這安靜:“免了。” “謝陛下。”蘇妤起了身,頜首而立,一副靜等皇帝問話的樣子。 “你知道朕為什么叫你來。”皇帝端詳著她沉靜的面容,倚在靠背上道。 蘇妤淺一頜首:“是。” “你也知道秋蟬在宮正司招出了什么。”皇帝又道。和上一句一樣,并非疑問之意。 蘇妤又應道:“是。” 皇帝輕一笑:“你要害佳瑜夫人。” 她說:“她也想害臣妾。” “但是你先下的手。”皇帝的聲音高了兩分。 蘇妤默然。 兩人一時都未再言,殿里靜得仿若一切都已停滯。良久,蘇妤羽睫微抬,復又俯身、下拜。 “呵……”皇帝輕笑啟唇,淡看著她道,“這是什么意思,算認罪了么?” 蘇妤直起身子,默了一默,反問他:“臣妾若說此事是臣妾一時糊涂,陛下可信么?” 一時糊涂,這也算是被降罪之時為自己開脫的常用說辭之一了。可蘇妤這話卻說得很是鄭重,似乎并非只是想為自己開脫而已。 皇帝淡淡道:“布下這樣大的局,還說是一時糊涂?” 并不相信的口吻。蘇妤到了嘴邊的解釋在聽得他這句話后咽了回去,不知還有沒有說出的必要,反正他已是不肯信。 她覺得,經了這一世的這些年、還有上一世的那許多年,他的“喜”她未必清楚,他的“怒”,她卻比任何人都清楚。 而這兩世的經歷亦讓她知道,但凡他不肯信,再多的解釋也是沒用的——旁人許非絕對,對她定是如此。 可她也是個不肯屈的性子。一旦開口同他解釋了,他不肯信,她往往便想竭力地說服他。可他自是還不會信的,最后吃苦的只能是她。 心中清楚自己這倔強的性子怕是改不掉了,但這兩世的委屈加起來,好歹讓她知道了,既是白費口舌,那么不說便是. 賀蘭子珩看她被自己不悅之下一句冷然地反問頂得再不敢往下說,一時又是惱她又是想聽她的解釋。沉吟片刻,看她仍不再說,值得強自壓下了心底的惱意,沒什么好臉色地丟給她一句:“什么‘一時糊涂’?” “……”短暫一訝,蘇妤垂首道,“本確是因與佳瑜夫人不睦、不肯看她有子后登上后位,故而欲除其子。然則后來便后悔了,心覺這事做不得,想攔住秋蟬……可又聽說佳瑜夫人并未有孕,便知是被秋蟬反咬一口,索性將計就計下去……” 讓此事不了了之,只使得陛下心中對佳瑜夫人存個疑。 這話蘇妤未敢說出,皇帝倒也明白個七八分。若非因為他重生了、為給蘇妤留著后位而要有意找竇家的把柄,此事大約真會遂她的心思走下去。 沒依著棋譜走棋的,是他。 “可信么?”皇帝問話的語氣輕佻,“既是不肯看她做皇后,又為什么覺得此事做不得?” “陛下恕臣妾直言……”蘇妤說著,口氣不覺硬了兩分,“陛下大約清楚……那兩年,臣妾是怎么過的。” 皇帝身子一震,遂沉然應道:“朕知道。” “生不如死。”蘇妤蘊起笑容,因隔著些距離,目下天色又晚了,在殿中燭火的映襯下看上去不太真切,“很多時候臣妾都想,還不如死了吧。自盡或是找陛下認了當年的罪、求陛下賜臣妾一死……但最終也沒有,因為臣妾沒做那樣的事,臣妾自認無愧。” 語中輕頓,她抬頭看向皇帝,續說:“臣妾不想讓自己有愧。” 所以在一切都安排妥當后,她還是心軟了。大概說不上是對那孩子心軟了,卻是對自己的良心心軟了。 “那如是佳瑜夫人當真有孕了呢?”皇帝逼問著。蘇妤微怔未言,皇帝又說,“如是……她當真做了皇后呢?” 這問題問得也太直白。他曾許過她后位,如今,卻直言問她,如是旁人做了皇后她會如何。 蘇妤垂眸靜思著,不是在斟酌如何應付他,而是她自己也委實想知道,自己對此會有一個怎樣的答案。 失去上一世失去過、這一世又失去過的后位…… 且是再次眼看著竇綰坐上后位。 “陛下是明君。”蘇妤輕輕說,引來皇帝一聲冷笑:“別揀好聽的說。” 蘇妤抿笑,兀自繼續說著:“陛下是明君,冊封皇后,必有利弊權衡。但臣妾自認曾與陛下同牢合巹,雖是落罪被廢,但不久前陛下亦說當年之事疑點尚存、更親口許過臣妾后位……” 皇帝輕一蹙眉:“所以呢?” “所以陛下如是此時冊旁人為后,臣妾便會去爭。” 一時間,皇帝簡直不敢相信這話是從蘇妤口中說出來的。 這直白得毫不掩飾的不忍、不讓。 “但臣妾不會去害她的孩子。”蘇妤微微笑著,“陛下別不信。不是臣妾心善,是經了這次,臣妾知道自己下不去手。如此這般,便是做了,大概也易露馬腳,豈不是自尋死路?” 倒是想得明白……. 又是沉默了好一陣子,皇帝方居高臨下地凝視著她說:“凡事要有個證據,你這般信口說了,朕如是不信你呢?” “未敢奢求陛下會信。”蘇妤頜了頜首,“臣妾將心中的話說出來,信與不信便是陛下的事了。反正……陛下從前也不是沒不信過。” 她在拿從前的事將他! 皇帝看著眼前頗有幾分賭氣之意的蘇妤,心里說不清是氣是笑——這樣的話,若是擱在上一世,他便是接她兩個膽子她也不敢說;但這一世……他努力了那么久,她敢這么沒輕沒重了自然是好,可他怎么就覺得……自己有點自討苦吃呢? 悶了半天,皇帝站起身來,到她面前一扶,卻是陰著一張臉睇了她半天。 剛進殿的時候,看她明明是害怕,真心實意的害怕。最后怎么就話鋒一轉將他的軍了? 自己哪句話露怯了? 無暇反省,皇帝抬手便一個響指彈在她額上,滿帶威脅地嚴肅道:“這次自是半截收了手、后悔了,便這么算了吧,若再有下次……” “不會了……”蘇妤垂首囁嚅說,“單憑這一次,臣妾便知自己下不了手去。什么也未做成不說,還平白輾轉反側了一夜未眠,得不償失。” 滿意而放心地點了頭,賀蘭子珩猶豫著要不要把那心底最大的疑問問出來——她為何會此時突然防著佳瑜夫人有孕? 上一世,竇綰便是這時候有孕的。當然,蘇妤不愿看她為后,著手設防也不是不可能,只是……未免太巧了些。 斟酌須臾,皇帝很是委婉地問道:“你為什么……會覺得佳瑜夫人有孕了?” “……”蘇妤微怔,繼而道,“秋蟬說的啊……” “她說在這之前……你就有意讓她小心著佳瑜夫人是否有孕?”皇帝又道。 “是……”蘇妤點了點頭,低答道,“因為……聽聞陛下近來去長秋宮多些。” 果然是自己多疑了。賀蘭子珩無聲地松了口氣,擱下了自己可笑的猜疑。 ☆、八十三83、傾茶 傾茶 離開成舒殿,蘇妤隨意在宮道上漫步著。這樣的事……如是要問罪很在情理之中,倒是好在皇帝沒怪她。 天色已很晚了,便也沒有耽擱太久,直接回綺黎宮用晚膳去。 子魚非魚近來越來越喜歡一同在她綺黎宮賴著,用膳時更是肆無忌憚地跳到桌上等著她喂。偶有旁的嬪妃前來拜訪,見到這一幕都會愣上一愣,再只作如常地見禮問安。 方才的事讓蘇妤明顯情緒不高,用膳時心不在焉的,還在想著那一問一答。右手執著筷子,筷子底下夾著的一片牛rou已被她在碟子里翻來翻去很久,左手則支著額頭,眼睛似乎看著那片牛rou又好像什么都沒看…… 總之是悶悶的。 她的注意力并不真在那片牛rou上,兩只小貂可是目不轉睛地看了半天了。見她不吃、也不喂給它們,都急得站了起來,互相望了又望,她還是沒有反應,子魚終于出聲提醒她了:“咯……” “嗯?”蘇妤美目微抬,回了回神看過去。子魚便將前肢也擱回桌子上,向前跑了兩步又在她面前站起來。 “你要吃么?”蘇妤把那rou片丟在了桌子上,“去吃吧。” “咯。”子魚回過頭看了一眼那片rou,卻沒過去吃,身子微微向前一傾,前爪輕捧住蘇妤的臉頰,鼻子與她的鼻尖碰了一碰。 涼涼的感覺讓蘇妤一笑,與近在咫尺的那雙漆黑的眼珠一對,道:“我沒事。” 聽皇帝說,她在巫蠱案那時大病一場的那次,多半時間都昏睡著。兩只小貂便時常這樣過去碰一碰她,看樣子明明著急擔憂得很,又不真打擾她,碰一碰便不再鬧,只在她榻邊轉著圈子走來走去。 一副想把她叫起來問一問到底怎么了、又強忍著不問以便她好好休息的樣子。 是以在那之后,只要她氣色不好,它們便會有這樣的反應。蘇妤一度很想不明白,明明它們沒什么面部表情、眸中甚至連眼白都沒有,卻能清清楚楚讓人感覺到它們的情緒。 “咯……”子魚又碰了一碰她,蘇妤笑說:“干什么啊?快吃東西去,一會兒我還要去長秋宮昏定。”. 然則事實證明……子魚非魚委實對蘇妤很“不放心” 。 看她一直悶悶不樂,兩只小貂覺得自己不能離開她似的,看她出了殿門、坐上步輦準備去長秋宮,便向上一躥,很是自覺地在她身邊的空位上蜷起了身子。 “……”蘇妤斜了它們一眼,伸手先抱了子魚起來,擱回地上,一邊說著“你們不能去”一邊又回身去抱非魚,結果還沒抱起非魚,子魚便又躥回了原位臥著。 哭笑不得。 好像沒什么法子——即便是交給宮人看著,這兩個小家伙如是不想老實,待她走后照樣會往外跑,這事不是沒發生過。 于是便由著它們一起去好了。步輦一路走得平穩,到了長秋宮門口時,蘇妤偏頭一看,它們似乎已經睡了。 正好…… 小心翼翼地下了步輦、沒有發出半點聲響,心中忍不住地暗罵一句:下個步輦罷了,讓兩只貂逼得跟做賊一樣! 所幸是沒驚動它們. 每逢宮中出了事,晨省昏定便會顯出異常的壓抑。此時亦是,下藥的事,佳瑜夫人是當著六宮眾人的面捅出來的,秋蟬被押入宮正司后,又無什么結果公諸于世,目下自是人人都小心地觀察著二人神色,反倒是她二人顯得最是如常。 “前幾日的事,本宮聽聞宮正司查過了,那秋蟬確非綺黎宮的人。”佳瑜夫人款款而笑,曼聲道,“倒是本宮誤會了昭儀。” 蘇妤清冷一笑,頜首回說:“夫人既肯信便好。這樣的事,臣妾當年做不出,如今便也做不出。” “當年”指得自是害楚氏失子一事,可“如今”之事,擺在眾人面前的是她想害佳瑜夫人不孕、而非害她腹中之子。這話,便是只有她二人能聽得懂了。 皆有一笑。有宮人前來奉茶,蘇妤的視線繞過那正將茶盞擱予她手邊案幾的宮女,目光同嫻妃一觸又即刻收回。手執起那茶盞,平靜地抿了一口,卻即刻嗆得咳了出來,遂是斥道:“誰沏得茶?這樣多的碎沫,虧得還是在長秋宮服侍的!” “昭儀娘娘恕罪……”那前來奉茶的宮娥面色一白遂即跪了下去,連連謝罪,又解釋道,“不是奴婢沏的茶,奴婢不知是怎么回事……” 連佳瑜夫人也蹙起眉頭來,見蘇妤仍不住地有幾聲輕咳,似是當真被碎茶葉沫嗆了嗓子,心覺是宮人們做事不仔細當眾丟了自己的臉。斥了那宮女幾句,倒也知道這奉茶的與沏茶的多半不是一個人,便也沒不分青紅皂白地罰她。轉而向蘇妤賠了不是,見她衣裙因咳嗽間手上不穩而被茶水染濕,忙吩咐道:“服侍昭儀更衣去,取本宮那身新做的淡青色襦裙給昭儀。”言罷又歉笑著向蘇妤道,“是本宮的疏忽,昭儀別怪罪。那襦裙的顏色襯得昭儀,便算是本宮賠不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