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節
“前朝的世家如何做,不一定就是后宮的意思。”皇帝說著一哂,“朕也是后來才懂了這道理,若不然……” 若不然,也不會為了蘇家的事,對她存偏見這么久。 蘇妤卻是搖了搖頭,喟嘆道:“不是這樣。” 皇帝輕怔:“什么?” “不是這樣。行刺的事,楚充華必是事先知情的。許不是她出的主意,她卻也是想要臣妾的命的。”蘇妤說得篤定,直說的皇帝疑惑,問她如何知道,她默了許久,也只能輕輕回道,“感覺吧。” 自不止是因為感覺。蘇妤仍還記得,上一世的時候,楚充華因為失子的事,對她的恨有多深。 起先幾年還好,左不過沒好臉色看罷了,可后來……皇帝慢慢有了別的孩子,陸氏的皇長子、竇綰的皇次子……另外還有兩個帝姬一個皇子,這一世大抵是不會出現了——因為他們的母親都是永昭三年入宮的家人子,可這一世時,三人卻皆未入宮。 孩子多了,楚氏每日看著旁人有孩子承歡膝下,心中難免恨意愈盛。蘇妤亦是清楚,那一次失子之后,楚氏再不可能有孩子了。 而在上一世時,楚氏后來是對蘇妤下過死手的。頭一次是碰上徐幽路過,三言兩語擋了下來救了她一命;第二次,是宮正張氏氣急之下幾乎動了手才阻止了楚氏。 可彼時還是蘇妤遭盡厭棄的時候,楚氏都尚容不得她。如今……又如何忍得了她日漸得寵、興許日后還會有個孩子? “你既是不放心楚氏……”皇帝睇視著她沉吟著,蘇妤立即道:“臣妾沒別的意思。” 皇帝不禁笑了出來:“這么緊張干什么?朕又沒怪你。先坐,朕和你說說那刺客的事。” “哦……”蘇妤輕應了一聲,依言坐下。皇帝道:“行刺你的,是靳傾人。便是上次那靳傾使節安排的——你看得還真準,他確是居心不良。其實,沒過幾日朕就把人拿住了,一直沒同你說罷了。那次的行刺,是楚家和葉家想讓朕和靳傾再打一仗。” “為了兵權?”蘇妤脫口而出,皇帝輕一點頭:“是,為了兵權。”頓了頓又道,“朕是從那箭羽上瞧出是靳傾人做的。” 蘇妤便明白了皇帝想同她說什么。如此一來,她死或不死都無大礙,只消得讓皇帝誤以為靳傾挑釁便是。這倒真不像是楚充華的意思了,如是楚充華有參與其中,取她性命必是首要的。 “陛下把那使節扣下了?”蘇妤思了一思,方注意到這點。見皇帝點頭,微有愕然,“兩國交兵不斬來使……” “哎?你怎么知道朕把他殺了?”皇帝渾不在意地反問的一句話,險些嚇傻了蘇妤。 眼見蘇妤面色發了白,皇帝輕笑道:“尸首都送回靳傾了。霍老將軍和朵頎公主恰好都在靳傾,在尸首送到之前,朵頎公主便去見了汗王,怒斥汗王用人不善。” 朵頎公主無論如何都算是長輩,汗王只好忍了。 至于朵頎公主為何會知曉此事、又怒氣沖沖地去拿汗王“問罪”…… 蘇妤苦聲一笑:“陛下也太大動干戈。” “還不是怕你出事?”皇帝笑道。 蘇妤不禁面色一紅,心中便是再有恨,也是難免對這般的安排有所感念的。幾乎要氣惱上蒼讓她恢復了記憶,如是沒有、如是什么都不知道,她便能坦坦蕩蕩地接受這一世的種種不一樣. 屈指數算,再過十余日便是永昭四年了。蘇妤知道在永昭四年初春……好像是二三月份的時候,竇綰會懷上一個孩子,便是后來的皇次子,賀蘭啟玢。 上一世的時候,這孩子是嫡子。這一世竇綰沒有為后,但竇家自是一直在努力想讓她登上后位。如若有了這孩子,她離后位便又近了一步。甚至……竇家大抵會盡力讓她在生子前就當上皇后吧,如此一來,那孩子便又成了名正言順的嫡子。 蘇妤對那孩子很有些印象。印象最深之處,莫過于竇綰教得那孩子“愛憎分明”。在那孩子四五歲的時候,便很知道自己的身份了,蘇妤算是他最看不起的人之一。究其原因,還是那四個字…… 貶妻為妾。 很難想象一個五歲的孩子如何能夠說出“你不過是一個被貶的嬪妃罷了,母后說你上不得大臺面”這樣的話,彼時蘇妤只覺得,一個小小的孩童便存了這樣的心思,直讓人說不出是可恨還是可憐。 可見竇綰是怎么教的他。 而很多時候,小孩子也是很會欺負人的。尤其縱得太過的時候,即便是尚在“人之初”的年紀,卻也未必還能“性本善”。 啟玢便告過她的黑狀。她到底是長輩,不愿同他計較,竇綰卻不會不跟她計較。 不過即便是今日想來,那事與其去怪啟玢告了她黑狀,倒不如說是竇綰本就有意刁難她,只不過尋了啟玢給的這個機會罷了。 她一個入宮多年的嬪妃,好說歹說也還是個出身顯赫的貴女,如何會去偷一個小孩子的平安扣? 怎么想都是無稽之談。 可啟玢咬死了、竇綰便理直氣壯地差人搜了宮,至于搜出來的那枚據說是啟玢所遺失的平安扣…… 那本就是她的東西。 眾人自是都向著皇次子,讓她百口莫辯,繼而成了永昭年間頭一個被杖責的宮嬪。 杖責二十,聽著數不多,卻讓她足足一個月沒能下床。 在竇綰下旨的時候,她不是沒解釋、更不是沒反抗。可卻被竇綰一句“如是不服,便到成舒殿讓陛下來斷”駁得啞口無言。 到了成舒殿,皇帝決計不會是向著她的那一個,豈不是更慘?. “竇綰……”蘇妤靜靜回思著,冷笑森然。她知道,上一世,竇綰是正妻、她是從前的正妻,如此在宮里擱著,自是礙竇綰的眼的。而這一世……怕是更加礙眼吧。 不只是礙眼,大約還成了竇綰眼中真正的“勁敵”。 這一世的許多事不一樣,不知竇綰還會不會此時懷上這孩子。若會,必不能讓她生下來。 “折枝。”蘇妤揚音一喚叫來折枝,吩咐她說,“你和郭合一起,給本宮尋個信得過、又懂些醫術的宮女來,從前在不在綺黎宮做事倒是無妨。” “諾。”折枝福身一應,剛要退下,蘇妤又道:“還有……” 折枝駐下足,卻見蘇妤半晌無話,久久才又續言說:“抽空去趟成舒殿,備份厚禮給徐大人送去,請他得空時務必來一趟德容殿,就說本宮有要事相求。” ☆、第76章 紛爭 這可說是蘇妤第一回因為宮中斗爭的事找徐幽。一番話說罷,徐幽很是怔了一怔,看著面前端坐的蘇妤險些反應不過來。 蘇妤頜首又笑道:“如此這般的事,大人也是清楚的。宮中人人都在做,莫說是往旁人宮中安插眼線,便是敢往御前安排人監視帝王的,也不是沒查到過。本宮誠不想有心害人,但也總要知己知彼,大人如是肯行個方便,便有勞大人了。” 徐幽自是知道宮中這些個伎倆,防不勝防,從前蘇妤總是吃虧,與此也是多少有些關系的。 莫說她不想害人,便是想,也不是什么值得吃驚的事——后宮嘛…… 徐幽了然地應下,蘇妤道了謝,又命人備了禮,便也算了了一樁事。 蘇妤是要徐幽幫她把人擱到長秋宮里去。 此事于徐幽而言委實不難。他是大監,這樣的事只消得和尚儀局知會一聲便是,連細由都不必解釋。各宮的宮人都難免時時有更換,尚儀局只要趁此把蘇妤送來的人先補到長秋宮就是了。徐幽也不必告訴尚儀局是有人著意安排,只需敷衍幾句,讓那邊覺得不過是他收了那宮女的好處、故而想幫她謀個好差事就是了。 尚儀局自會送他這順水人情。 徐幽當日就和尚儀局交代妥了事情,自是順利,他也確實樂得幫蘇妤這忙。只是…… 徐幽心覺奇怪,自己一直以來對蘇妤的幫襯都在暗處。他到底是宮中大監、是皇帝身邊的人,總不能明明白白地讓人敲出自己有所偏倚。 蘇妤是怎么察覺到的?. 于蘇妤而言,清楚地知道宮中有哪些人肯幫著自己,大約是目下記起前塵往事唯一的好處了。 其實徐幽身在那個位子上,做起事來小心謹慎。每一件事都能辦得圓滑、都能說得冠冕堂皇,便是在上一世時也是如此。 可是上一世蘇妤不得寵,徐幽偶爾偏幫著她,她便感覺分明。只可惜她不得寵了一輩子,有這樣在宮中數一數二的“大人物”肯幫著她也做不得什么事。 倒沒想到能用在這一世. 在宮內宮外的一陣陣爆竹聲中,永昭三年終于徹徹底底地過去了。除夕那天照例有場宮宴,照例會很熱鬧。蘇妤的姑姑和姑父沒到,舅舅和舅母倒是都來了。 舅母是大長公主,在宮中地位自不必說。舅舅霍臨桓是從前的驃騎將軍霍寧的長子,如今雖因霍家退出朝堂而無官職,卻到底是擔著侯位的人。 蘇妤免不了要去向兩位長輩見個禮,離宮宴開始大約還要一個時辰,蘇妤聽聞二人先去了成舒殿拜見,便也先往成舒殿去了。 成舒殿前的宮人笑而一揖,和她拜了個年,拱手道:“大長公主和君侯正在里面面圣,娘娘是此時進去還是稍候?” 蘇妤莞爾笑道:“本宮就是來見舅舅、舅母的,有勞大人通稟。” 那宦官卻又笑道:“娘娘進去便是了,陛下早已有旨,如是娘娘求見不必通稟。” 蘇妤這才反應過來,自己好像確實有很長一段時日入殿求見不見宮人通稟了。往往都是她道一句“有勞通稟”對方便躬身請她進去,但若不是今日被這宦官明明白白告知,她還真不曾注意到此事。 微一頜首,蘇妤命旁人都在外候著,只帶著折枝徑自入殿去了。 里面正有談笑,蘇妤聽到舅舅的一句“陛下恕臣說句實話”不禁駐了足,在這樣的開頭之后,往往都是大事。 便聽得他說:“阿妤到底叫臣一聲舅舅,臣是疼她的。從前陛下不喜她,臣自知干涉不得這家事,便也不曾多言過什么。如今陛下肯好好對她,臣心里自是高興。” 皇帝沉然笑應:“是。” 霍臨桓又道:“但臣不得不多問一句,陛下突然對她好,究竟為何?” 皇帝答說:“朕知道從前冤枉了她,想好生彌補她從前虧欠的。” “那陛下有為何突然覺得從前冤枉了她、突然想彌補她?”霍臨桓繼續問道,字字尖銳。 蘇妤覺得……普天之下敢這么問皇帝話的,大概除了殿里這兩位,也就沒什么人了。 殿中,皇帝不禁蹙了眉頭,這問題說不得實話倒在其次,只是他明明白白地聽出了姑父對此的不信任。 且還不得不承認這不信任是有道理的。 “陛下一邊防著蘇家,一邊又給阿妤晉位加封、安排蘇澈去禁軍都尉府,究竟為何?”霍臨桓又道。 皇帝沉了一沉,俄而回說:“先前姑母已有過這般的疑慮,朕也已同她解釋過。” “臣知道,實也不是想聽陛下再解釋一遍的。”霍臨桓的口氣愈發生硬起來,“實不相瞞,臣此番是從煜都舊宮而來。” 便是先去拜見過太上太皇和太皇太后了。 微有一震,皇帝頜首道:“愿聞其詳。” “太上太皇讓臣知會陛下一句,提防世家的事,各朝各代的帝王均有為之;但如此對待發妻,賀蘭家只有陛下做得出來。” 隱隱心驚逐漸浮上心頭。從聽到這談話開始,蘇妤就覺出大約是有什么大事。聽到了這話更是心中添了幾分篤信,太上太皇對皇帝說的這話……多半并不是指責他先前所做的種種,而是……他現在還在做什么? “陛下,您既加派了人手徹查蘇家,在宮中又這般待著阿妤,究竟為什么?”霍臨桓再次逼問。 皇帝沉默良久,緩言道:“姑父莫要問了。朕是在徹查蘇家,但請姑父相信,朕今時今日做出的安排,都是為了阿妤好。” “陛下。”齊眉大長公主一聲哀嘆,“不是本宮要多管陛下的家事或是朝中之事,但本宮必須說一句,便是蘇璟的野心再大,阿妤能干涉的到底不多。陛下要和蘇家爭,便這般把她卷進來……”大長公主緩然搖了搖頭,不再繼續說下去,只道,“但求陛下顧一顧她到底曾是陛下發妻的情分。要她掙扎在其中,只怕還不如從前待她不好。” “姑母。”皇帝無奈之下短短一喟,“朕無法逼迫姑父姑母相信這些話,但求二位還肯相信一句‘君無戲言’。即便擱下這個不提,姑母您也是朕的親姑母,朕有事不必瞞著您。近來的事情……如是朕當真想從中算計蘇家什么,早便不用等了。單是巫蠱那一事,便足以讓朕賜死阿妤再借機除了蘇家。” 但他卻順水推舟,循著蘇妤的心思成了事。 大長公主與霍臨桓一時都未再言,沉吟忖度著。皇帝亦是默了片刻,一笑說:“大過年的,不說這個了。只一句話,朕如今待阿妤的好里,沒有算計。不僅如此,就算有朝一日當真會迫不得已拿蘇家問罪,朕也會保全她。”. 蘇妤終是沒有進殿、也沒有去向舅舅和舅母拜年。一言不發地在宮道上走著,思量著皇帝方才的解釋有幾分真假。 太上太皇和太皇太后直接傳了話來,可見他徹查蘇家的事必是真的了——他自己亦沒有否認。 可他方才的話……聽來也是句句可信。 近來他確是一直待她很好,一年多了。不僅是讓六宮都看出了她得寵,許多細節上的體貼甚至讓她有些驚訝,如是做戲,這戲做得也未免太費神了些。 她時常會有一種感覺,覺得皇帝待她好到在她面前時都常常小心翼翼的,一句重話都不敢說,生怕她誤會。 堂堂一國之君做到這個份上不容易。她雖也疑惑原因、不知自己到底什么地方值得皇帝“委屈”成這樣,卻覺得這不會是皇帝的算計。 他那么恨蘇家,即便是算計,也不會是做出如此卑微之態的算計。何況相處時常常只有他二人,父親根本無從知道這些細節,他又怎么可能是為做給父親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