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節
從沒想過葉景秋竟會有這般求她的一天。 一時間,蘇妤覺得這一幕如是早一些出現……不用太早,在她生辰前出現便足矣。那時她還沒有想起那些事,說不準便會心軟——去替葉景秋說情自不可能,但興許會求皇帝見她一面,能不能說服皇帝饒她父親一命便要看她的本事了。 可如今……蘇妤瞧著衣衫單薄、大約因受了寒而連發聲都艱難的葉景秋,心里沒有半絲半毫的同情。 “今日你知道這樣來求我了。但若落罪的是我父親,你可會許我給他求情么?”她冷冷問著,話語尖銳,問得葉景秋一滯。 “莫說是說情,如是我身在冷宮,我父親獲罪死了……你可會讓我知道么?”她又道。 上一世,其實并未在冷宮里,卻也沒有任何人讓她知道這些事。皇帝大抵是懶得同她說,竇綰和葉景秋估計也是不屑同她多言半句;嫻妃,多半是不忍告訴她…… 從嫻妃今時今日的舉動便能看出來,前一世同樣是瞞著她,卻是善意的。只是嫻妃不知道,人在死后……也許就能看到種種自己并不知的事。往近處看,是讓她知情更殘忍;而往遠了說,卻是隱瞞許久、直至死時才充滿悔恨更加無情。 葉景秋被蘇妤問得無言以對。她知道,如是今日的處境當真換上一換,自己絕不會對蘇妤有這樣的善心。 而蘇妤……更是清清楚楚地經歷過這些。 “蘇jiejie何不做個好人呢……”葉景秋思索著,啞啞笑說,“陛下總會從成舒殿出來,總會看到我跪在這里。如是那時陛下知道我曾求過jiejie、jiejie卻不聞不問,他便是再厭惡我,也會覺得jiejie心狠……” 她努力地想要說服蘇妤,蘇妤聽罷黛眉一挑,看著她笑意蔑然:“什么時候了,你還不忘算計。” 葉景秋低笑:“實話罷了。” “你還不明白么,陛下知道我恨極了你。”蘇妤冷然道,“我對你不留情面,根本無需對陛下掩飾。” “他知道你恨我是一回事,看到你的狠毒又是另一回事。”葉景秋神色黯淡,垂首緩緩道,“所以,蘇jiejie何必呢?反正我也不可能再得寵、再復位了,不過想為父親辯解幾句,jiejie便當是送個順水人情,可好?” 蘇妤睇視著葉景秋,不得不承認,她這番話亦是有些道理的。幫葉景秋說這句話,許是不會對她有益,但也不會有任何壞處。 默然沉吟著,蘇妤良久未言。時至今日仍是被葉景秋如此將了一軍,讓她難免有幾分惱意。 平心而論,她樂得讓葉景秋體味一番她曾嘗過的滋味——不論是在殿外跪到昏死,還是在死后靈魂抽離間目睹親人的離世,她覺得讓葉景秋也嘗一嘗才叫因果輪回。 可另一方面……她終又不愿變得如葉景秋一般。那是她最討厭的樣子,冷血無情,毫無善念。 被自己矛盾的心思逼入了兩難境地,雖只是一念之差的事,卻久久拿不定主意。 “jiejie如是讓我見了陛下,有些話……自是jiejie也會想聽的。”葉景秋笑吟吟地再度出言道,“近來宮中的事那么多,有很多jiejie都摸不清楚吧?不想聽個究竟么?” 作者有話要說:嗯啊,上一章算是個大轉折,于是看到評論幾乎兩極分化,覺得很有意思很期待的有,覺得沒勁的也有。 雖然前者占大多數……但有一句話還是讓阿簫心里挺難受的……呃,故意為了拖文什么的…… 連人品都被質疑到了…… 所以關于情節不多解釋以免劇透,單純說一句:在開始一個故事之前,我對于整體走向是有思路的。所有的大轉折都是原先就想好的,不會刻意為了拖長劇情而加波折。 換句話說就是……騙錢這種事我做不來,和抄襲一樣,這是我不會破的底線。縱使一直以來致力于自碎節cao,這點節cao也還守得住。 ☆、第74章 葉氏 “臣妾來時在外面見到葉氏,聽宮人說,她已跪了一個多時辰了。”入殿后,蘇妤只淡淡道了這樣一句,便執起茶盞品茶不言。讓她為葉景秋說情自是違心,不開這個口心中亦有不一樣的掙扎。是以未求皇帝見她,只是平靜地告知了皇帝此事。見與不見,皇帝自己拿主意便是。 皇帝神色微凝,俄而側首看向她,問她說:“可知她有什么事么?” “她說想為葉大人說幾句情。”蘇妤又是如實答了,不求情也無阻攔。 皇帝蹙了眉頭倒是意料之中的——她是如實說無妨,但剛剛下旨發落了的人,由著旁人說情豈不是徒增麻煩? 故而皇帝輕聲一喟后,只叫來宦官說:“讓葉氏回去。告訴她,朕不會因葉家之事遷怒于她,其他不必說了。” 宦官應聲去了,片刻后卻折了回來,躬身揖道:“陛下恕罪,那葉氏不肯走,說是……有要事稟,是那次昭儀娘娘遇刺的事。” 皇帝陡有一凜,掃了蘇妤一眼,即道:“叫她進來。” 就知那事有問題。 . 葉氏入了殿,顫顫巍巍的已難站穩,瞧得出每步都走得艱難。緊咬著下唇,面色白得幾乎沒有血色。行禮下拜,料到皇帝大約是不會命免禮了,只打算把事情稟完便罷,卻聽得蘇妤淡聲道了句:“你坐吧。” 微微詫然,抬頭見宮人已置了墊子在她跟前,有些惶惑地望向皇帝,皇帝無甚表情地道:“聽昭儀的便是。” “……謝陛下。”葉景秋穩穩一拜,蘇妤禁不住地想笑——便如她當初硬著一口氣不肯向葉景秋道安一樣,葉景秋亦是至今仍不愿對她拜謝。只不過在她不肯道安的時候,葉景秋偶爾也會計較責難,她卻是全然沒心思跟她多計較這個了。 “葉氏,你有話便說吧。”開口的仍是蘇妤,平平靜靜地睇著葉景秋,一副不慍不惱的樣子。葉景秋看了看她,卻思忖著不敢言,頜首說:“請陛下屏退旁人。” 怒火倏然從蘇妤心底躥出,牙關一咬倒是未直接斥她。看向皇帝,皇帝也正好側過頭來看她,一笑向葉景秋道:“如不是昭儀,朕不會見你,你有話直說便是。” 葉景秋面上仍有猶豫之色,蘇妤冷聲一笑,凝睇著她道:“你說便是,還怕你要說情、本宮說反話攔著不成?如是那般,本宮一開始便勸著陛下不見你豈不更是省事?”語中輕頓,緩緩又續言說,“本宮沒你那樣小心眼,便是尚在太子府中,你時時挑釁本宮之時,本宮可苛待過你半分么?” 身形一栗,葉景秋的神色黯淡地道了句“昭儀娘娘大方”便不再強求她離開,輕言道:“陛下,那些罪……有的并非父親所為,只求陛下莫要把那些都怪到父親頭上……”咬了咬嘴唇,葉景秋又道,“葉家沒雇人行刺過昭儀娘娘……臣妾問過父親,縱使旁的事不冤,此事卻絕不是他做的。” 聽著葉景秋的話,蘇妤覺得那么熟悉。似曾相識的無力口吻,小心翼翼地解釋著,毫無證據,只盼望著對方能信自己一句。 “是楚家恨極了葉家、楚充華又想除昭儀。”葉景秋垂首緩言,說著浮起一抹苦笑,“禁軍都尉府的沈大人……不會當真查不到這些吧?” 言外之意甚是明顯,意指沈曄必定查出來了,卻因記著舊仇未如實稟奏。 皇帝神色間無甚波瀾,蘇妤卻覺得不解:“你們葉家和楚家不是素來交好么?楚家緣何恨你葉家?” “這就要拜昭儀娘娘的弟弟所賜了。”葉景秋說著一笑。沙啞不已的聲音配著很顯飄渺的笑容,很有些凄意,“蘇澈跟蹤楚弼的侄子受了傷,陛下您便差人辦了他侄子……楚家如何能不恨葉家、不恨昭儀?” 這已是數月前的事了。蘇澈重傷不醒,皇帝看著蘇妤日日擔憂是一方面,更覺這楚家也委實太不知天高地厚,竟連禁軍都尉府的人也敢出手傷了。便下旨差了人去,楚弼的侄子楚奕立斬。 后來逐漸查出,與靳傾的那一戰,是楚家主要與靳傾右賢王勾結,葉家卻也出了一份力。這些大世家沒有幾個不多疑,他準確地查到了楚奕無妨,只怕在楚家眼里,難免要覺得是葉家供出了什么。如是此時再有人挑撥幾句,讓楚家恨上葉家也不是難事。 “那‘商隊’,本確是該葉家差人去的,但因兄長有事,只好讓楚奕去。”葉景秋啞音輕笑,“臣妾那時還慶幸兄長逃過了一劫,卻到底還是一場空。” 如此說來,楚家將這筆賬記在葉家頭上的原因倒是更簡單了。臨時換了人不讓自家長子去、之后便恰好出了事,疑到葉家再正常不過。 “昭儀娘娘。”葉景秋睇向她,一抹淺淡的笑意蘊起來,輕輕道,“如今昭儀娘娘知道得寵要擔著何樣的風險了么?不止是一家生死存亡。” 蘇妤一噎。 “陛下,臣妾知道陛下現如今疼昭儀了,但行刺一事不是葉家的罪……陛下怎能為安撫昭儀將此強加到葉家頭上?難不成當真要為她連青紅皂白也不分了么?遇刺一事,是楚家所為、是因陛下誅殺楚奕而起……歸根到底不過她如今得寵罷了,和葉家無半分關系!” 這番話說得頗有些激動,蘇妤亦從葉景秋眸中尋出了幾分不甘和怨毒。 一聲悶響,皇帝的擊案聲止了葉景秋的話音。凝滯片刻,皇帝的語聲倒仍平靜如常:“葉景秋,你覺得葉家有冤,朕可以再差人去查,但你不能把這些怪到昭儀頭上。”微有一沉,皇帝又道,“即便是只因朕要寵她,也是朕的事,何能怪她?” “陛下您……”葉景秋神色錯愕,沒想到皇帝竟是此時還對蘇妤的清白維護得如此小心、小心到了連一句話都要徹底替她解釋清楚。清冷一笑,葉景秋又道,“葉家不曾行刺過、臣妾也沒有下蠱詛咒過昭儀……” 蘇妤黛眉輕挑,淡看著她不說話。 “陛下廢了臣妾的位份,不就是為這個么?但此事……臣妾委實冤得很。”葉景秋虛弱一笑,自顧自地又說,“是,事到如今臣妾無力自證清白,但……” “你不必說了。”皇帝忽地截斷了她的話,揮手便讓宮人們退下,在葉景秋略有不解的目光下告訴她,“朕知道不是你做的。” “那陛下還……”登時有了委屈之意,葉景秋驚愕地望著皇帝。 “你沒有下蠱害她,只是你未來的及,并非你不想出手。”皇帝輕笑,“你敢說你不曾動過這心思么?如若沒有動過,子魚從何處得到的那木管?” 蘇妤仍靜坐于帝王身側,笑看著葉景秋的神色間的委屈蕩然無存,只余愕然。她自不會想到皇帝早已知道了這所有的事,故而想如此再在皇帝面前告自己一狀。如是皇帝不知,這一狀大抵是能告成的吧,但此時…… “你不知悔改也還罷了,還要拿這事讓朕責罰昭儀么?”皇帝問她。 . 沒有差人重查行刺一事,在此事上,賀蘭子珩知道葉景秋的話是可信的。便削去了這一條罪名,亦不問斬葉闐煦了,改為賜死,留了全尸。 葉景秋自盡在父親頭七的那一日。 正是臘月里,天氣冷得很,這一年雪又下得頗多。蘇妤站在廊下望著漫天飛雪,聽得宮人的稟奏輕有一嘆,說:“去置口棺材,把她葬了吧。” 郭合一揖,回說:“臣聽說,佳瑜夫人已下旨下葬。” 也罷。 遂回到屋中,側倚在榻上出神。只覺這一切都太快,她記起了前世的事、心中恨意凜冽,想著要一筆筆地將賬算清楚,然后,她最恨的人便這么快就死了…… 不知算不算老天有意讓她出這一口惡氣。 . 恨意凜冽…… 蘇妤一聲啞笑。 那日醒來后,她本是以為,在這樣凜冽的恨意中,她最恨的人該是皇帝、日后再無法和皇帝和睦相處了。實際卻是不然,她在榻上靜靜躺著的時候,這種恨好像就已平淡了許多,再度見到皇帝、聽著皇帝有些緊張地跟她解釋前一晚喝多了的事時……好像愈加恨不起來了。 就像這嚴冬飄落下來的雪花,在疾風中落下,冷極了。可落在手心里的時候,不過短短一瞬便會融化。 蘇妤心底的恨意,便是一次又一次地升起,又在皇帝的話語亦或是笑容中融化。 弄得她直恨自己沒用。對他不該有這樣的心軟,如是這般心軟,她前一世中受過的種種委屈、承受過的種種痛苦算是什么? 那是十余年的折磨!又在這一世夢魘了她十余年。 “罷了……”一聲情緒復雜的嘆息,蘇妤望著床欄上雕鏤出的圖案喃喃自語,“慢慢算來便是……” 除了他,她還有許多賬要算,和他不必計較這一時。她也清楚,許多時候是是須得借著他的力行事的,這是他的后宮,許多事都取決于他肯偏袒于誰。 又一聲嘆,蘇妤起身去抱起子魚,看著它在自己懷里很快又蜷起身子繼續安睡,撫著它笑得無奈:“偏你能活得沒心沒肺,鬧出天大的事也渾不在意。” ☆、第75章 著手 “咯。”子魚翻過身子,把肚皮沖著蘇妤讓她撓。蘇妤一笑,一壁撓著一壁又自言自語道,“怎么辦呢?我現在覺得被擱在了個孤島上,只有一個小石橋連著岸,可那岸上偏還是最不堪的記憶。如是去了,我怕是要厭惡自己一輩子;可若不去,便是在這孤島上掙扎一輩子。” 此時對皇帝的心緒大抵如此。明明知道他待她很好,卻總有一口咽不下去的氣。唯一的好處,是暫且可將此番折磨放上一放,收拾了旁的紛擾事再說。 “咯咯。”兩聲輕叫,子魚便一歪腦袋,繼而爬了起來。非魚剛剛越過殿門檻,站起來望了一望它,又輕叫兩聲,子魚就從蘇妤懷中跑了出去,和非魚一起玩去了。 兩個小小的身影很快消失不見,只有非魚踩著雪進來后在門口的地上留下了兩排小小的雪化后的水漬。 蘇妤記得,子魚和非魚曾經大打過一架,一邊打著一邊叫著,直至她和皇帝分別把它們強抱起來,才算結束了那一場惡戰。雖是聽不懂它們說著什么,可看那不要命的勁頭也知道,那一架,兩個小東西是當真打急了。 可在那之后,照舊該一起吃一起吃、該一起睡一起睡。不僅如此,非魚還時時來德容殿找子魚,子魚偶爾也會到成舒殿去,端得是半點不記仇。 這樣的一架如是發生在人的身上,多多少少都要心存芥蒂了。蘇妤苦笑一嘆,心中委實羨慕它們可以什么都不管、都不顧,更沒有所謂的“忠”“孝”扎根在心里,一旦產生沖突便讓自己進退兩難。 又一聲哀嘆。 抬眸卻見皇帝正好跨進殿來,微微一怔即起身見禮,皇帝看了看她,笑而問道:“怎么愁眉苦臉的?” 自那日之后,每每面對他時,蘇妤總是心緒復雜,不是她不清楚自己在意什么,而是兩世的記憶不住地在心底碰撞著,每一段記憶都無比清晰,說不出哪一世的更加深刻。 有的時候,她會恍然間覺得那些痛苦都發生在昨日,平靜許久才得以回過神,告訴自己……那其實是上一世的昨日了。 實在混亂,如何能不愁眉苦臉? 微微一笑,蘇妤頜首回道:“臣妾方才在想葉氏那日說的。” 皇帝略有一沉:“行刺的事?” “是。”蘇妤點點頭,“臣妾沒想到楚充華會恨臣妾至此,即便陛下早已明言當年她失子之事疑點尚存……她仍是這般容不下臣妾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