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節
“免了。”皇帝一笑,睇了那桌上紙張一眼,隨口問她,“給陸氏抄的?” “……是。”蘇妤默了一默,又說,“算是。” 算是?皇帝不禁一笑:“到底是不是?” “是怕她來尋仇,想為自己求個心安。”蘇妤誠懇道,說著一聲嘆息。 拿起一葉紙箋看了一看,手指在紙上一彈,皇帝笑道:“又不是你害的她,你這是哪門子心虛?” “確不是臣妾害的她。”蘇妤低頭道,“但……她不信啊。活著時既不信,誰知死了會不會信?若當真來找臣妾尋仇,臣妾豈不是冤死了?”沉默一瞬,她續言道,“畢竟有些事解釋不清楚,并非自認清白就可以不受牽連。” 就像三年前。楚充華失子的事,她始終都是自認清白的,卻始終都只是“自認清白”。 一時難免尷尬,皇帝輕一咳嗽,道:“過幾日便該去梧洵了,你的傷……”視線往下一移,他笑說,“路上難免顛簸,讓折枝多為你備些藥。” 其實那傷已無礙了。蘇妤淺笑頜了頜首:“臣妾知道。”. 避暑的旨意下來了,各人去往梧洵后的住處皆盡安排好。蘇妤住在婷息軒,風景頗好的一處,其后有小山,離皇帝的正暸殿也不遠。 這倒無礙,讓后宮頗有微詞的是——鳳翟殿空了下來。 鳳翟殿是皇后的住處,沒有皇后是空下來本是應該,但目下長秋宮是佳瑜夫人住著,晨省昏定亦是去向她問安,避暑卻著意將鳳翟殿空了,可見是皇帝的意思。 加之皇帝三天兩頭地往綺黎宮跑,眾人難免覺得……莫不是日后都要為蘇妤空著? 蘇妤反倒過得坦蕩,反正佳瑜夫人已然和她翻了臉,還怕再不痛快一次么? 更為舒心的是……這次未能隨駕的,是葉景秋. 到了梧洵的那日,蘇妤還沒來得及瞧一瞧這婷息軒究竟是什么樣子,徐幽就親自來了,躬身一揖稟說:“陛下傳充儀娘娘去一趟。” 向里望了一望,雖是早已有宮人準備停當,但因有從錦都帶來的東西,還是要再收拾一番的,總也難免嘈雜。遂一點頭,隨著徐幽往正暸殿去,倒是不知剛到行宮,皇帝會有什么事。 入殿見禮,禮至一半便被皇帝伸手扶了起來,笑說:“沒外人,坐吧。” 依言坐下,蘇妤疑惑地問他:“陛下有事?” “留你坐會兒。”皇帝平淡道,遞了封信給她,“剛送到的,蘇澈到映陽了。” 是家書? 蘇妤接到手里一看,上面卻是寫著:陛下親啟。 “這個是……”蘇妤惶惑地抬起頭,“給陛下的啊……” “禁軍都尉府多是密令,在外時時刻要往朝中回稟,由密使專程送至。”皇帝含笑解釋說,“不過朕跟他說了,到了映陽頭一封信得跟你這個做長姐的報平安——可你總不能讓他寫個‘充儀親啟’然后讓密使送來吧,多不合適?” “……”是不太合適。蘇妤聞言便放下心來,撕開了信封,信上的開頭的稱呼果然是:長姐。 一封信讀罷,兩頁紙,從頭到尾沒什么要緊事,就是說一說他平安到了、映陽的風土人情如何……蘇妤讀完后便收了起來,嗔笑說:“一句正經事沒有,倒是勞得密使跑一趟。” 便將信呈回給皇帝。 皇帝瞥了一眼:“給你的信,自己收著。”想了想又道,“要不你回一封?” 蘇妤思量片刻:“也好。” 她在案前坐下,提筆回信。賀蘭子珩也閑適地在一旁坐下,看著她一筆筆寫下去卻不湊去看內容。他清楚自己在干什么——他要讓她放下那些戒備和擔心。 即便做得刻意了些,但他就是要讓她明明白白地感覺到,他就是半點都不疑她、也不想傷她的家人。所以半分不擔心她會通過書信做出什么不好的事情來。 蘇妤當然不會直接信他。 一封信寫完,她自然而然地遞給了皇帝,倒是沒有什么表露,只道了一句:“寫完了。” “嗯。”這回皇帝倒是接了過去,卻沒有如她預料中那樣先看一遍,隨手拿過了個信封裝起來,封好后又遞回給她,“密使就在外面候著,你直接給他便是了。” ……接過去就是幫她裝起來而已么? 蘇妤啞了一啞,猶豫著拿了回來,下意識地在手里抻了一抻信封,足下未動。 “怎么了?”皇帝睇著她問。 “陛下……”她看著手里的信封咬了咬唇,半開玩笑說,“陛下就不怕臣妾說些什么不該說的么?” “你說起自己來還真是狠得下心啊。”皇帝淡看著她,板著臉表達出了鄙夷,“上回是直言說自己不是個美人,這回索性把謀反的罪名給自己扣上?”打量她兩眼,皇帝又道,“就你身上那點靳傾血統,你想去通敵汗王都信不過你。” ……這什么跟什么? 蘇妤隱隱覺得皇帝好像在有意刺她,語無波瀾地成心挑她的不痛快。暗自瞪了一眼,一福身說:“那臣妾去了,臣妾告退。” 聽出她語中的賭氣意味,賀蘭子珩假作未覺,待她離開后方有一抹得色浮于面上:敢找理由逃開成舒殿還說得冠冕堂皇?你當就你會說話? 轉念一想又覺得……自己這是跟她置什么氣?. 在外恭候的密使頭一次遇到出來遞信的是個嬪妃。愣了半天,結果信收起來,頭也不敢抬的一揖:“臣告退。” 蘇妤神態自若地一頜首,待他離開后也移步往自己的婷息軒去了。 “云敏充儀。”曼聲輕喚,蘇妤回過頭去目光發冷。佳瑜夫人瞧了一瞧那正自離開的密使,溫和笑道,“怨不得前陣子聽說了充儀和禁軍都尉府指揮使的一些事……似乎在民間傳得厲害,充儀也太不知避嫌。” “避嫌?”蘇妤一笑,“如是臣妾日日和外臣相見,那是臣妾不知避嫌。但臣妾難得回一次家便碰上這樣的事——沈大人還是奉得陛下的旨都能被栽贓,這便不是臣妾不知避嫌,是欲加之罪。” “那就所幸陛下不怪你了。”佳瑜夫人銜起笑意在她面前緩然踱著步子,“真是風水輪流轉,聽說元年隨駕來避暑的時候,沒充儀什么事。如今倒是把葉妃留在宮里了……”略有思忖,她又道,“哎?充儀是不是覺得奇怪,本宮為何沒借上一次的事除掉葉妃?” 蘇妤自是覺得奇怪,但也不曾想到佳瑜夫人會主動在她面前提及此事。目光微凜,蘇妤靜默未言。 佳瑜夫人又笑問:“充儀你是不是還覺得……本宮有什么把柄在葉景秋手里?”微微揚首,佳瑜夫人帶著幾分蔑然之意淡瞧著她,“收起那些可笑的想法。 本宮是想讓你知道,只要本宮還住著長秋宮,后宮的局勢就不會由著你左右。你指望著本宮除掉葉妃不讓你礙眼?本宮倒是對目下的三足鼎立之勢很是滿意!” 蘇妤輕一抽氣,倏然明白了。佳瑜夫人自是也覺得葉景秋礙眼,但目下自己風生水起,三人互相對抗著誰也不會示弱,一旦少了一角,便是僅剩的兩方針鋒 相對。成敗在此一舉的時候,任何一人都會拼盡全力,從三足鼎立變為針尖對麥芒。那么于任何一方而言,都是少了中間的一道屏障、都要危險得多了。 “葉妃覺得本宮奪了她的后位。”佳瑜夫人思索著抿笑,“但在她眼里,最礙眼的到底還是你。本宮樂得看你們斗得兩敗俱傷。”揚音一笑,佳瑜夫人也未 理會她的反應便徑自離去,行出兩步卻腳下一停,又徐徐說,“哦……還有,你上次說本宮免了六宮晨省去成舒殿見你,是因為本宮覺得你能東山再起。那本宮就明 明白白告訴你,本宮不管你能不能東山再起,這后位你從來都不配去爭。能跟本宮一爭的,可以是從前執掌鳳印多年的葉妃,也可以是目下和本宮平分秋色的嫻妃, 卻斷不會是你這個被貶妻為妾的棄婦,你不配。”回眸一瞥蘇妤,佳瑜夫人丟下一句“既是遭了廢黜,倒不如和陸氏作伴去”,終是離去。 語中冷涔涔的輕蔑無半分掩飾,即便她因為納吉時的“不吉”而未一舉成皇后、甚至連昏禮也因為蘇妤的突然暈厥而被打斷,在她眼里,曾被廢黜的蘇妤從來都不值一提。要和這樣一個人去爭后位,簡直讓她覺得屈辱。 淡看著佳瑜夫人窈窕的背影,蘇妤心下喟嘆間有一個既不服又不甘的想法,這想法在皇帝待她好的這些時日里日漸膨脹,她曾對嫻妃說過,卻到底是狠狠壓制著。 如今,卻是頃刻間涌了起來,讓她再也拗不過那心思,一聲冷笑,雖是喃喃自語卻不乏挑釁之意:“配與不配,到底不是你說了算的。” 后位,那個原該屬于她的后位,葉景秋到底沒能坐上去、佳瑜夫人也暫時沒能坐上去。她并不知自己能不能爭得到,但她無比清楚地知道…… 她想要。 ☆、55、狩獵 皇帝仍是如在宮中一樣,隔三岔五總要來看一看蘇妤——不管她愿不愿意。過了約莫半個多月,一道急報讓闔宮乃至整個大燕都松了口氣。 前線大捷。 不管這一仗里面里面有多少貓膩,贏了總比輸好。是以將領們還朝之時總還要設宴慶賀的,聽說靳傾汗王也遣了使臣來,后又說讓王長子也同來。 為此,蘇妤倒是真心實意的高興。雖是有那么點靳傾的血統,但畢竟生在大燕、長在大燕,骨子里就是個漢人。加之知道靳傾從前的種種所作所為,對曾大肆屠殺大燕子民的靳傾實在難有半點好感. 雖是在梧洵行宮,那場宴會仍辦得宏大。傳了不少朝臣來,外命婦亦是在列。嬪妃的座次與從前差別很大——之前葉景秋執掌鳳印時,常是坐在皇后的位子上,與皇帝并肩,其中是什么意思人人都清楚;如今葉景秋被降為葉妃,留在錦都未來梧洵,那位子卻是也沒讓竇綰去坐。 蘇妤仍是坐在依位份該坐的位置上,旁邊是嫻妃,對面便是楚充華。 幾句交談剛過,宦官稟說靳傾王長子和使臣到了。蘇妤望過去,果有幾人正進殿,在與嬪妃相隔的那一道珠簾前停下,施了個禮:“陛下。” 禮是靳傾的禮,和大燕的不同,眾人瞧著覺得有些怪,但看神色也知頗為恭敬。皇帝頜首,淡聲問了一句:“莫卓王子?” 那人欠了欠身:“是。” 相互皆有幾句客套,隨后落座。蘇妤的目光落在莫卓身側的那名女子身上,看著似是帶王子妃一道來了? 待得莫卓落座,使臣奉上了靳傾汗王的書信,又肅然道:“不知哪一位是霍老將軍與朵頎公主的外孫女?” 是說蘇妤。 數到目光一并投過來,蘇妤低垂眼睫未擅自作答,皇帝睇了她一眼笑問那使臣說:“有什么事嗎?” “靳傾子民一直對朵頎公主敬重有加。”使臣躬身道,“臣也相對她的后人表達敬意。” 不少嬪妃聞言露了幸災樂禍的神色。使臣的一句話,幾是將蘇妤拉到了眾人的對立面。一個大燕嬪妃,被敵國使臣“表達敬意”,縱使算不得她的錯,只怕皇帝也難免要遷怒于她。 畢竟,是剛剛起過戰事的兩國。 冷聲一笑,皇帝執起酒樽抿了口酒,喜怒難辨地淡然道:“別套近乎。該知道朵頎公主是為謝大燕助靳傾汗王弭平戰亂而嫁給霍老將軍的,如是當真對她敬重有加,右賢王就不該對大燕動兵。” 決口不提蘇妤。 使臣微微一滯,顯得有些窘迫。忙解釋道:“這……汗王對此頗為內疚,故讓臣來……” “知道了。”皇帝打斷了他的話,閑閑道,“霍老將軍和朵頎公主現在煜都住著,如是對他們敬重,去見他們便是。他們的外孫女……”皇帝的目光在一次飄向蘇妤,見她仍是平平靜靜的,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續道,“朕的嬪妃和那幾十年前的事牽扯不上關系。” 使臣的要求就此作罷。開了宴,蘇妤覺出皇帝總往這邊看,一時難免覺得莫不是真為使臣之言而對自己有所不滿了?垂眸不言,少頃,卻見徐幽前來道:“充儀娘娘,陛下請您過去。” 頜首應下,蘇妤起身離座,到御座前一福:“陛下。” “來坐。”皇帝招手讓她過去,蘇妤坐在皇帝案幾側旁,有些許不安。皇帝端詳她的神情須臾,看她淡淡漠漠的,也有些許不安,湊近了她問:“怎么心事重重的樣子,怪朕不讓你見使臣么?你如是想見……”想見就讓她見好了,其實也算不得什么大事。 他在想什么…… 蘇妤有些錯愕,立即道:“不是。臣妾見那使臣干什么?”. 幾日后,皇帝忽地告訴她:“要去附近的圍場圍獵,靳傾王子和使節也去。”一頓,問她,“同去?” 蘇妤短一怔之后銜笑說:“臣妾哪會那些……” “就當是出去走走。”皇帝笑容溫和,“看你這些日子在行宮待得無聊。” ……也好。 是以翌日著了套輕便的襦裙,隨駕一道離了行宮。踏上馬車時蘇妤才知,同去的嬪妃就她一人,從佳瑜夫人到一干新宮嬪都留在了行宮里。 圍場離得并不遠,因其中就沅山,故稱沅山圍場。微風掀起車簾,蘇妤忍不住探頭朝外看去。 好廣闊的一片天地,遠處是藍天白云、山巒起伏,近處則是大片的草地樹林,依稀能瞧見鹿群在林中持過,這是她不曾見過的風景。 她望著車簾外有些失神,皇帝卻目不轉睛地看著她,想了一想,伸手掀開就在她身側的窗簾,瞥了她一眼道:“你這么看不累么?” 舍近求遠…… 蘇妤免不了悻悻一笑,轉過身大大方方地從這邊往外看去,下頜擱在窗欄上,深吸了口氣道:“真是好地方。” “你如是喜歡這景致,來年避暑去祁川好了。”皇帝一笑,“行宮是一樣的行宮,離了行宮之后風景卻比這強多了。” 蘇妤笑了一笑,皇帝從她臉上沒有看出太多欣喜. 片刻后到了地方,皇帝先下了馬車,隨后將手遞給她,頗是自然地扶著她下了車。這細微的動作他做得并不刻意,蘇妤雖有些猶豫到底也沒推辭,旁人卻是看在眼里。莫卓王子恰巧行來,隨口笑問說:“陛下,這位是……” “這就是霍老將軍和朵頎公主的外孫女。”皇帝答道。莫卓恍悟:“那便是陛下的妻子了?” 一旁的使臣當即驚住,想和王子解釋卻為時已晚。只恨自己沒提前告訴王子一聲蘇妤被貶妻為妾的事,目下怕是難免要生些不快了。 蘇妤聽言,心中亦是“咯噔”一聲,維持著的笑意未變,思忖著如是顯了尷尬該如何應付,卻聽得皇帝一笑,輕應了聲:“是。”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