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節
皇帝一滯,難免有點心虛。蘇妤渾然不覺地自顧自看著手里的藥瓶,又道:“臣妾問過醫女了,這藥只是拖延傷勢,旁的壞處半點沒有。如是這樣,這人要么是想臣妾留在成舒殿不走;要么……就是早算計好了讓陛下知道這藥有問題,治臣妾惑主的罪。” 蘇妤分析得清醒而得當,皇帝一頜首,溫言問她:“那你怎么想?” “嗯……”蘇妤認真思量了會兒,道,“如是第二種,一時不知是誰;如是第一種……陛下是不是跟臣妾疑的同一個人?”眉眼帶笑,她只作不知他的暗查般問他。皇帝心下稍安,含笑只問她說:“那如是第二種,你疑何人?” “不知道。”蘇妤答得很快,繼而歪著頭說,“不過臣妾知道怎么把這人引出來。” 瞧著她的樣子,皇帝饒有興致地問她:“如何?” “嗯……”蘇妤沉吟著淺淺笑道,“不管這人是誰,她都是拿準了主意不讓臣妾的傷好故而要一直留在成舒殿,待得此事揭出,便是讓陛下覺得臣妾有意為 之而治臣妾的罪……但若是臣妾的突然回了綺黎宮而未受陛下責備呢?她頭一個想到的,是不是該是自己安排下的人出了問題故而讓臣妾知了情、換了藥,傷便好 了?” 似乎很有些道理。皇帝一點頭表示贊同,蘇妤續說道:“除了折枝和郭合,這些日子在臣妾跟前服侍的人都是陛下御前的人。此事如出了岔子,她無論如何 不會允許存異心的人再在御前做事,總會想法子把這人除掉的。就算是鋌而走險也必會如此。”蘇妤說著垂眸壓聲道,“而若沒有……這人大抵就只能是折枝或者郭 合了。” “嗯。”皇帝又點了點頭,沉吟片刻,笑睇著她說,“你倒是一點都不怕朕還有第三個想法。” “覺得確是臣妾自己為之、有意惑主么?”蘇妤了然回笑,輕松道,“這倒最是簡單,誰都省得查了,廢了臣妾便算了事。”笑容斂去兩分,她又道,“可陛下會這么想么?” “……不會。”皇帝老實回答。 就算不知上一世的那些事,他也清楚她不會。從前確是疑她戕害宮嬪,他卻很是清楚她在爭寵上做不出這樣的事來——就算最初時能,如今也不可能了,這兩年里總是讓她的心硬了很多,他相信這些時日她的推拒都是真的,絕非所謂的欲拒還迎。 便循著蘇妤的心思許她回綺黎宮住。本覺是為查此事,但看著蘇妤告退時難掩的欣喜神色,皇帝怎么都覺得……其實她想找借口離開成舒殿才是真的,什么“查下藥之人”那都是說辭…… 怒目暗瞪一眼,蘇妤未有察覺,照舊退了出去。她的身影消失在成舒殿,皇帝便不自覺地扶了額頭,輕揉著太陽xue。 “……陛下?”徐幽一見,上前關切道,“陛下可是身子不適?” “頭疼……”皇帝闔目繼續揉著太陽xue。 徐幽輕問:“是不是……傳御醫來?” “……不用。”皇帝放下手,眺著殿門外的漆黑一聲長嘆,徐幽聽到皇帝念叨了一句,“怎么都覺得剛才被她耍了。” “……”還是不接話為好. 不論蘇妤那一番話到底目的何在,這事到底還是讓她說準了。次日晚上,徐幽就親手拿住了個正打算自盡的宦官,正好還就是前幾日服侍著蘇妤的人。 二話不說就要送去宮正司,皇帝卻仍是不安心地先問了一句:“你和蘇家沒關系?” 話一出口,賀蘭子珩深深覺得,自己當真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 確是和蘇家沒關系了。人交去了宮正司審,自免不得也讓蘇妤知個情。彼時恰逢嫻妃在綺黎宮小坐,聽罷了此事,嫻妃看向蘇妤輕輕笑道:“這人大概是誰,jiejie心里可有數么?” “嗯……有。”蘇妤莞然笑道,“是佳瑜夫人,但不是佳瑜夫人。” “……說什么繞口令。”阮月梨白了她一眼,“到底是不是佳瑜夫人?” “多半是。”蘇妤輕一聳肩,“但這人斷不會把佳瑜夫人供出來,至于要咬誰下水,便算她倒霉了。”蘇妤輕哂,徐徐解釋道,“我那天和陛下說話的時 候,離寢殿并不遠,總有旁人會聽到,我也知道他們私底下會說。話一傳開,這人必定知道下場是什么。一面是佳瑜夫人盛怒之下興許遷怒于他的家人;另一面…… 如是查實了,沒準也是要誅三族的,還不如在罪名坐實前自我了斷來得痛快。”蘇妤說及此不禁一笑,“可惜了,到頭來還是進了宮正司。” “你就不怕他兩條路都不走,先稟了佳瑜夫人去?這可是個表忠心證清白的好法子。”阮月梨脫口而出,與未畢便明白了。果見蘇妤蔑然瞥了她一眼,慵懶 道:“你傻么?你當徐大人傻么?既知有這樣的事,他頭一件要防著的便是有人通風報信。能讓他去表忠心……我還能指望著他自盡嗎?” “可惜了……”阮月梨含笑一嘆,“知道是佳瑜夫人做的,卻又多半牽扯不到她,真是……” “牽扯不到她但可以牽扯別人不是?”蘇妤笑而寬慰她道,“這事橫豎不虧。眼下的后宮,佳瑜夫人最想要的是什么?是后位,她要害我不也就是為了這個?但如若一時半會兒害不了我,她總還能借此去動另一塊絆腳石。” 阮月梨恍悟之下輕輕“啊”了一聲。這么一想自是不虧的,若是說還有一個人既會害蘇妤、又能威脅到佳瑜夫人的后位,便只有葉景秋了。 二人忽地都有一笑,蘇妤睇著她那一抹詭意,笑說:“現在是不是巴不得那宦官供出來的人是你?” “可不?”阮月梨清聲一笑,“如是真把我供出來,陛下要疑我是不假,可多多少少也得疑到佳瑜夫人頭上去,這栽贓栽得也太拙劣。” “可惜啊……”蘇妤無奈一嘆,“我看著佳瑜夫人不是葉景秋那樣行事急躁的人,估計能拿好分寸,不會這么cao之過急,把嫌疑轉到自己頭上。” ☆、53、頂罪 越想蘇妤是有意尋了借口逃開成舒殿,賀蘭子珩就心中就越是陰郁。 她可以不肯留……但她不能攔著他去! 到底傷還未愈,皇帝頭一次去恰好趕上了她在換藥,勝雪的肌膚上已經瞧不出什么淤青,無暇的一片。他入殿剛瞧了一眼,蘇妤便敏捷地伸手拽下了榻上幔帳,徹底跟他隔開。 “……”皇帝看著眼前的幔帳默了一默,自是不留情面地伸手撥開,“你再擋,再擋就還搬回成舒殿去。” “……”蘇妤禁不住地為自己一聲嘆,扭過頭望向他,很是有幾分不滿,“古有漢成帝偷看美人沐浴也還罷了,好歹也能說個‘愛美之心人皆有之’,陛下偏愛看臣妾換藥算個什么癖好?” “你就這么自認不是個美人?”皇帝挑眉反駁,細一思索又慢吞吞地駁了自己,“也罷……是美人卻絕不是妖妃。” 似乎很是當心,生怕一句話惹得她不快。 蘇妤“嗤”地一聲笑了出來,折枝為她換完了藥退到了一旁,她便起身自行理好了衣裙。皇帝徑自在她身邊坐了下去,笑意在唇畔一轉,便一語不發地凝視著她。 蘇妤不自覺地低頭看了看自己,方道:“……怎么了?” “嗯……”皇帝思索著點頭,“膽子大了,敢把朕比漢成帝?” 蘇妤這才意識到自己方才開了個怎樣的玩笑,即刻有些緊張,咬了唇蹙著眉后悔地認錯:“臣妾不是那個意思……” 皇帝淡看著她:“那你什么意思?” “……”蘇妤怯怯地覷著他,但到底沒打算真謝罪。默了半晌移開話題,“聽聞昨日抓著了個要自盡的宦官,現下如何了?” “還審著。”皇帝一笑,“這你就不必cao心了,宮正司自會料理好。”蘇妤輕一點頭,皇帝又道,“天慢慢熱了,要到梧洵避暑去。” “……哦。”蘇妤難免一瞬的失神。先前的兩年,這事都跟她沒什么關系。去年天并不熱,闔宮都沒去避暑;再之前……皇帝自是不會讓她隨駕的,就算再熱她也要在宮里忍著。那時候她覺得,自己這輩子的各個夏天大概都要這樣過了。 今日,皇帝卻悠悠地親口問她:“你想住哪兒?” 漫不經心的神色,卻確實是詢問的語氣。蘇妤抿了抿唇,清淺笑道:“臣妾也就是剛入太子府那年去過一次,對哪兒都不熟悉,有勞徐大人安排便是。”. 在前往梧洵行宮的旨意下來之前,下藥一事便有了說法。事情鬧得不小,一眾嬪妃皆聚到了長秋宮去,蘇妤也不得不走一趟。 踏進椒房殿,那在宮正司被審得一身血污的宦官嚇得蘇妤心中一栗,緩了口氣才穩步進了殿,朝佳瑜夫人一福,簡短地道了聲“夫人”便落了座。 葉妃自是也到了,靜默地坐在一邊,對旁人皆不理不睬。四下安靜,佳瑜夫人淡睨了蘇妤一眼,作關切道:“不知充儀的傷如何了?” “沒大礙了。”蘇妤低眉微笑,淡泊地回說,“勞陛下照顧了這么多時日,總歸是沒落下病來。” “無礙便好。”佳瑜夫人哂道,“你無礙了,本宮才好開口說這不情之請。” 不情之請?蘇妤微微一怔,側頭問她:“不知夫人有何事?” “陸才人和充儀不睦已久了。”佳瑜夫人微低首道,“一而再再而三地對充儀不敬、甚至是鬧到月薇宮去,這些事在座的諸位姐妹都知道。”她環顧著殿中 諸人,語中一頓,視線移回了蘇妤面上,又道,“不過本宮還是想求充儀饒她一命。到底是剛受了失子之痛的人,難過之下犯下大錯也是有的。若是充儀肯網開一 面,便去陛下那兒說說情……赦她一次。” 佳瑜夫人說得溫和,言辭間皆是懇求之意,卻是和葉景秋半點關系沒有。心覺不對,蘇妤凝視著她一時未言。佳瑜夫人抬眸看向那宦官間目光微凌:“這是 前些日子在充儀藥中做了手腳的宦官,宮正司審出來了,是受陸才人指使的。”微微一喟,佳瑜夫人低頭撥弄著鑲滿珠翠的護甲道,“本宮知道這是大錯,也不好強 求充儀,只希望充儀心善。這事……大概也就充儀和陛下開口才能管些用了。” 若不答應便是她心狠了。蘇妤心中冷笑,一壁疑惑著佳瑜夫人為何未拖葉景秋下水一壁從容不迫地應付著:“臣妾還奇怪呢,是什么人要下這樣的手。陸才人……”思量著一笑,偏頭看向遠處,“倒看不出才人娘子有這樣的本事,能把手伸進陛下的成舒殿去。” “充儀娘娘……”陸才人從方才聽到佳瑜夫人之言時便驚住,此刻蘇妤開了口,她才回過神來,愣了一愣慌忙跪地,驚慌失措地解釋,“臣妾冤枉……臣妾 是與娘娘不睦已久……但從不敢害娘娘、更……更加不敢在陛□邊安插眼線……”一番解釋后,陸才人頓了一頓,有些惶惑地思量了一瞬,又向佳瑜夫人叩首道, “臣妾自知陛下為了充儀娘娘惱了臣妾,又怎敢再惹事端……必是……必是充儀娘娘自己在成舒殿不肯走,出了事便賴到臣妾頭上……” 一席話,生生把原本猶豫著是否要為她說兩句情的蘇妤逼出了一聲森笑,蘇妤睇了她一眼,冷然道:“才人娘子好一張巧嘴。” 在座宮嬪皆覺得:這陸氏著實是嫌自己命長. 皇帝在一刻之后到了長秋宮,殿中也就僵了這么一刻。這一刻的時間里,任誰都瞧得出,蘇妤和佳瑜夫人之間有一場博弈。二人都維持著笑容,跟打太極似的把話頭推來推去,柔和的語中時有譏諷,都想逼得對方先失了分寸。 一個是從前的主母,一個是如今住著長秋宮的人。旁人皆知自己插不得嘴,都很有自知之明地沉默不言。 就連葉景秋也沒有多說半句話。 終是等到皇帝來了。當著皇帝的面,這二人總得各自有個態度。佳瑜夫人面不改色,還是那一番說辭,端莊賢惠地央蘇妤饒陸才人這一次,皇帝也自然而然地看向蘇妤,等著她拿主意。 不遠處跪著的陸才人已經快要哭出來。不論先前有過怎樣的不快,在這事上她確是冤枉的。可惜,蘇妤原是打算為她說兩句話,可在聽罷她那番言辭之后……蘇妤只覺得,再為她說情,自己從前那兩年被人欺負就都是活該。 卻又不知該怎么開這個口。宮中嬪妃便是心思再狠毒,在皇帝面前也總要裝個善良大方。她如是開口便要求皇帝嚴懲陸氏,一來皇帝必有不滿,二來日后在后宮的口碑……也就沒的可說了. 賀蘭子珩打量著蘇妤的神色,想從她的一分分神色變化中看明白她到底是怎樣的心思。一邊打量著一邊思量著,賀蘭子珩縱使一時看不透,也猜出她這個為 難的樣子大約是不打算開口給陸氏求情——要做樣子有什么可為難的,直說便是了;這般的躊躇,只能是想嚴懲陸氏又怕自己不高興。 心有輕笑,皇帝淡漠地回頭瞥了陸氏一眼,冷聲道:“從前你摔東西、去月薇宮找麻煩也都罷了,如今做出這樣的事來……”視線在蘇妤面上一劃,續言道,“傳旨下去,才人陸氏廢位,打入冷宮。” 死寂。 陸氏成了永昭年間頭一個被打入冷宮的嬪妃,而打入冷宮的原因……是她意欲加害大燕朝頭一個被貶妻為妾的嬪妃。 該說一句天道輪回還是該嘆一句世事無常?. 沒什么人理會陸氏的辯解,亦鮮少有人顯露同情之色,這事便這樣罷了,嬪妃們皆施禮告退。皇帝看蘇妤穿得單薄,笑說了句“就不怕腰上受涼復發?”便吩咐宮人取了件薄斗篷來披在她身上。 而后……就勢自然而然地攬著她一并出了殿。 皇帝自行發落了陸氏,讓蘇妤很是松了口氣。離了長秋宮,皇帝卻瞥著她道:“看陸才人不順眼又不肯說,想裝大度又覺得違心,是不是?” “……什么?”蘇妤輕怔,滿目不解地看著皇帝。 皇帝停下腳步,轉過臉來叉臂回看著她,琢磨著道:“是不肯做這個惡人,還是怕朕覺得你心狠?” “我……”蘇妤滯住,看著他的笑容心中惴惴。 “是怕做惡人的話……朕明白,當年的事冤枉了你,六宮也因為那事都對你存著偏見,算朕欠你的,所以替你把這惡人做了。”皇帝悠哉哉地道,“如是怕 朕覺得你心狠么……”皇帝嘖了嘖嘴,笑而擺手道,“反正朕這次也看出來你壓根沒想饒她了,下回也就用不著強裝大度,有話直說便是。” 都說伴君如伴虎,盡管眼前之人分明沒有責怪之意,被帝王看破掩飾總還是一件讓人很是心虛的事。略作踟躕,蘇妤垂首福□去:“臣妾本也不想和陸氏計較,實是她太過分了些……” “知道。”皇帝了然笑道,伸手一攙,“就算是你想和她計較,也是朕樂意替你當這惡人。”. 并肩走在宮道上,蘇妤邊是忐忑于這幾乎有些黑白不分的偏袒,邊是思量這事中的變數。不知是怎樣的原因,竟能讓佳瑜夫人放下這再給葉景秋一擊的機會。 ☆、第54章 梧洵 被廢黜后的第六日,蘇妤在月薇宮聽到冷宮的宮人來知會嫻妃說:陸氏瘋了。每日都大哭大鬧,勸不住哄不住,弄得冷宮里不得安寧。 嫻妃便看向蘇妤,蘇妤不咸不淡道:“既是瘋了,該怎么辦就怎么辦便是。何必來回話?還顧念著她曾生下皇長子么?” 幾人便躬身退下,再沒有其他言語。嫻妃一笑:“我還以為jiejie會直接取她性命呢。” “何必?為了這么個人臟了自己的手,不值當。”淺啜了口茶,蘇妤道,“不過奇怪了,我不明白佳瑜夫人為何是拖她下水。要給葉景秋使絆,這是個絕好的機會。” “誰知道呢。”嫻妃微微一嘆,“興許……佳瑜夫人是有什么把柄攥在葉景秋手里?” 互相牽制?蘇妤思量了片刻,只搖首道:“不像。”. 陸氏委實是個不消停的人,便是瘋了,也總能在后宮惹出些事端。據說她起先是日日咒罵著,說蘇妤害了她的孩子,在兩日后便投了井,死在了冷宮里。 宮人們說那井口很小,費了好大的工夫才把人撈出來,都已在水中浸得面目全非了。 折枝說著忍不住地寒栗,最后啐了一口罵道:“什么東西,死都死不消停。” 蘇妤輕笑,不以為意地抿茶淡言:“她嘴是碎,但已被廢了又瘋了,哪還有什么本事惹事生非?這是宮里頭有人成心興風作浪。” 是有心尋她的晦氣. 是以皇帝白日里偶然來看蘇妤時,便見她坐在案前,一筆一劃地抄寫著經文。字字都寫得認真急了,面容謹肅,陽光斜灑在她臉上,襯得一片沉靜。 他已知她對陸氏怨得很,那日話已說得清楚明白,她這是做什么樣子? 若不是做樣子……這是平白發什么善心? 站在她身后探手一抽,她筆力倒是不輕,握得穩穩的,半分也沒讓他抽出來。有些驚意地抬頭一看,蘇妤將筆穩放在硯臺上,垂首福道:“陛下大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