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節
這種事,“寧可錯殺”才比較正常。 可皇帝偏偏就“不正常”給她看了。一夕間,章悅夫人成了葉妃,從和佳瑜夫人并位到位居嫻妃之下,讓葉景秋嘗到了厲害不說,想來后宮也再沒什么人敢就此事多言了。 堂堂正一品夫人都能為此削封號、降位份,旁人哪里吃罪得起。 褫奪封號,這實際上是比降位要狠得多了,于葉景秋而言可說是一種羞辱。 蘇妤深感自己愈發摸不清皇帝的心思——當然,也從沒覺得自己能摸清皇帝的心思。心下一喟,感嘆一句寵辱無常。嘗試著翻了個身,側首卻見到了幾步以外正看著她若有所思的皇帝。 “還不睡。”見她回頭看到了自己,賀蘭子珩才笑而走了過去,坐在榻邊問她,“怎么?罰了葉景秋、沒怪你分毫、亦沒牽連沈曄蘇澈,你還不放心?” “不是……”蘇妤低語呢喃,咬了咬唇,坦言道,“今天臣妾還以為自己死定了。” 一聲嗤笑。皇帝垂眸思索了一瞬,俄而道:“你當朕真放心你就帶那么兩個人出宮么?”見她神色微變,又忙解釋說,“不是信不過你……總也怕你碰上危 險。一直差人暗中跟著的,今日這事一出,很快就有人稟到宮里來了。”皇帝輕一哂,“不過就算不知道來龍去脈,朕也知道你不會……做出那種事。” 側眸見蘇妤正望著他,眼睛眨也不眨一下,盡是疑惑。 這份信任于她而言來得太怪。 “看什么看?”賀蘭子珩一邊笑說著,一邊伸手捂上了她的眼睛。似乎并不理解她的這番疑惑般似的敷衍過去了。 他當然信她,上一世時,他待她的不好要比這一世多多了。多了許多事、也多了許多年。 可到最后,闔宮里哭得最兇的還是她。 她又怎么會……紅杏出墻. 她感受著他手掌的溫度,他覺出手心中她的睫毛輕輕一掃。都是靜默了一瞬,蘇妤說:“陛下早些歇息……” “嗯。”到底還是她先開了口,皇帝滿意地將手拿了開來,側身躺下,端詳了一會兒問她說:“是不是覺得朕罰葉氏罰得輕了?” 蘇妤淺有一怔。劫后余生,她倒是還沒來得及去多衡量這個輕重,被他這么一提才思慮起這事兒,忖度一瞬后便搖了頭:“沒有。” 她答得簡練,簡練得讓皇帝覺得好生敷衍,挑眉又問:“當真?” “是。”蘇妤頜首,“兩國交兵之際,葉家動不得。” 達意即止,蘇妤沒有再多言其他。關乎朝政的事,她終究是不肯多言的,只怕言多必有失。 “兩國交兵。”皇帝輕笑發寒,“確是因為這個。但戰事結束之后,朕還另有筆賬要和葉家算。” “另有筆賬?”蘇妤好奇之下脫口而出,待得意識到后即垂眸道,“臣妾不該問。” “本也是要跟你說。”皇帝無所謂道,“知道這一戰是怎么回事么?是楚家和葉家勾結了靳傾右賢王部。動作真是快得可以,朕前腳對你好了幾日,他們后 腳便要惹出這樣的事來。”蘇妤聽得心驚,皇帝冷笑漣漣,“是為了葉景秋的后位。犯上作亂,朕得留著她,慢慢跟葉家把這賬算清楚了。”睇了蘇妤一眼,皇帝又 道,“還有,楚充華當年小產的事,宮正司也正查著葉家。” 諸事相加,他忍不得葉家,卻又不得不忍著葉家。 本是生怕蘇妤多心,覺得他一心袒護葉景秋,便這樣自顧自地解釋了下去。蘇妤聽罷后卻是一笑:“陛下既然先說了,臣妾便求陛下件事。” 皇帝頜首:“你說。” 蘇妤凝視于他,認真的目光中恨意涔涔:“楚充華昔年小產之事如若真是葉氏所為,求陛下不殺葉氏。” ……這樣的恨意中道出的卻是求情之語?皇帝覺得詫異,卻聽蘇妤一頓后又續言道:“可否讓她在冷宮‘安度余生’?” 皇帝至此方是了然,深吸了一口氣,促狹笑說:“你還真是恨意凜然。” “臣妾不該很么?”蘇妤反問他。提了這樣的要求,她并不怕他覺得她心狠,反正即便在她不得寵時,也不曾在他面前掩飾過對葉景秋的不滿。 兩年多的恨意積攢下來,蘇妤只覺讓葉景秋一死了之實在太便宜她了。她曾嘗過形同冷宮的滋味,無比期待葉景秋當真到冷宮里度日去。 “陛下可允么?”蘇妤追問。 “嗯……”皇帝思量著,答說,“朕允不允無礙,倒時候交你發落可好?” 若真是葉家做的,他必要就勢給蘇妤后位。后宮如何,讓皇后說了算. 接下來幾日,賀蘭子珩明明白白地感覺到,自己委實過得“沒臉沒皮”——明知蘇妤對他尚有推拒,總是在他不在的時候才更自在,他卻偏生佯作不知地天天在她面前晃悠。事無巨細,恨不得件件問道,連御前的一眾宮人都難掩神色間的不自然。 他只覺得……難得把蘇妤扣在了成舒殿,不趁她行動不便的時候好生照顧一番,等她傷好了,他豈不是更沒機會了? “捉jian”一事,葉景秋起了個殺雞儆猴的作用,后宮無人再敢胡言,可蘇妤住進成舒殿的事卻是讓人津津樂道。 住著長秋宮的那一位始終沒能執掌鳳印,從前的主母又光明正大地住進了皇帝的寢殿,怎么想都覺得這是要一決雌雄。 蘇妤倒是不怕這樣的議論,若當真有機會和竇綰在后位歸屬上“一決雌雄”,她必定當仁不讓。 是以在皇帝早朝時,佳瑜夫人前來“探望”蘇妤的時候,御前的宮人們自是按皇帝的意思把她擋了下來,卻是蘇妤主動提出要見。 她和佳瑜夫人雖未像和葉景秋那般撕破了臉,無法和睦也是人盡皆知的事。二人都沒什么粉飾太平的意思,佳瑜夫人一笑:“充儀傷成這個樣子,日日在成舒殿里連門都出不得,還能纏著陛下去不得別處,真是好本事。” 傷已半好的蘇妤側倚榻上,睡眼惺忪地瞧著她,笑吟吟道:“夫人這話說得,臣妾哪有本事纏著陛下——如是有,葉妃哪會有幾日前被廢位的機會?臣妾壓根不會讓她坐上那個位子。” “呵,好大的口氣。”佳瑜夫人輕笑,“你當真覺得得寵了幾天就有什么了不起么?經了從前的種種,你真覺得自己在后宮還能東山再起?” 她話問得直白,蘇妤靜默一瞬,答得更不委婉:“如不是覺得臣妾能東山再起,葉妃何至于陣腳大亂做出那樣的蠢事?夫人您又何至于……免了六宮的晨省特意來看望臣妾一次?” 倒是一語中的。一直以來,竇綰和葉景秋互相嗆著,二人爭著后位,皆是做出一副不把蘇妤放在眼里的樣子,可心下又日漸清楚,蘇妤委實愈加不可小覷。 她們在假作不在意的同時,又都不肯再添一個爭后位的人。想動手除蘇妤卻死命按捺著,不過想等著對方先出手,若能除蘇妤就是便宜了自己,如不能……大概就是 出手之人倒霉,亦是自己占了個便宜,還能摸一摸在皇帝心里蘇妤到底是個什么地位。 到底是葉景秋沒忍住,明面上蘇妤勝了,背地里竇綰也是勝了。眼看著蘇妤住進了成舒殿,竇綰深知從此連假作不在意這個對手也要不得,她是徹頭徹尾的小覷不得。 這些個彎彎繞繞蘇妤未曾參與,卻多多少少也能猜到一些。明知竇綰從入宮那一日起便看自己不順眼,也就全然省得和她裝腔作勢。眉眼輕垂,蘇妤淡淡笑道:“臣妾能否東山再起暫且不提,夫人您可不能不承認,您今日是來下戰書的。” “非也。”竇綰羽睫低覆,淡淡笑道,“本宮是來提醒充儀,立妃為后是常有的事,卻從不曾有過遭廢之妻復立為后的,充儀還是莫要自恃過高了。”. 縱是從前兩年過的不易,蘇妤也不曾受過這樣的傷。自佳瑜夫人來看過后,又有嬪妃陸陸續續前來探望,她卻再沒給過面子,皇帝在時更是全然擋下。一時落得清靜,那傷卻總也不痊愈,反反復復地頗是惹人心煩。 蘇妤愈是養傷,心里就愈是難免躁得慌。多半時間動都動不得,難得好了些,只消得出門散一散步就必是復發,但若全然不動同樣于養傷無益,終是懊惱不已地向折枝抱怨起來:“一點小傷罷了,這般的折騰,御醫也忒沒用。” 折枝聞言無所謂地笑說:“傷筋動骨一百天,娘娘就準備著好好歇上三個月吧。陛下又沒趕娘娘走,娘娘急個什么?” 話雖如此,可折枝也知道,就為是在成舒殿養著傷,蘇妤才心急。 眼見皇帝一副“慢慢養著便是”的樣子,似是想讓蘇妤多留一陣子才好,二人反倒不好明面上怪御醫些什么,思量一番,蘇妤咬牙道:“你拿著藥去給醫女看看,問一問能不能換些‘猛藥’來,這么不溫不火地調著也太慢。如是陛下問起來,左不過我擔著。” 折枝應下便去了,心知縱使蘇妤著急,醫女也不會胡來。能換藥自會給換,若不能換不會冒險去換,沒什么可擔心的. 回到成舒殿,折枝一把拉過了剛巧往外走的郭合,低語幾句,郭合登顯驚色:“有這事?快回了陛下去!” “怎么能……”折枝手中緊握著那瓷瓶,狠然咬唇道,“藥一直是我管著,出了這樣的事……陛下非拿我問罪了不可……” “你犯什么糊涂!”郭合低喝,“這么拖下去,娘娘還不定要出什么岔子,傷筋動骨的事,耽擱不得!” 折枝被郭合斥得無話,又不敢先去告訴蘇妤,怕她添了煩心事更不能安心養傷。心底更是清楚,這人必須得查出來。 好一番掙扎,折枝終是進了正殿去,皇帝正料理著政事,未注意到折枝和郭合。徐幽卻是看到了,又不知二人有何事,三人互相遞了半天眼色,皇帝終于抬了頭:“什么事?” 折枝與郭合又是相視一望,一并跪了下去,折枝道:“陛下恕罪。充儀娘娘嫌傷情總是反復,說這藥不溫不火的,便讓奴婢悄悄拿了藥去問醫女,看能不能換些藥勁大些的來……” 皇帝聞言不禁眉頭一鎖:“胡鬧,御醫說了得慢慢調養,如是心急難免留下病根,讓她安心養著,不許心急。” “是……奴婢說了。”折枝說著一叩首,又道,“可奴婢還是照娘娘的意思去問了一問,結果醫女說……醫女說……”折枝說得有些心驚,不敢再說下去,郭合難免心急,叩首續言道:“醫女說是這藥中摻了些許寒涼的藥材,才致使傷情反復。” 連徐幽都不由得狠抽了一口冷氣。心知容不得蘇妤的人不在少數,皇帝已是處處設防,蘇妤所用的吃食都要一一查過才能呈上,這藥……更是御醫親自寫了方子、親手配好后直接交予了折枝,理應不會出問題。 難不成…… 徐幽心生疑惑,皇帝問出的話和他的疑惑如出一轍。 目光一凜,皇帝冷聲問折枝:“這藥只有你和江御醫動過。” 不是不疑那御醫,而是相比之下,折枝確實疑點更大些——負責給蘇妤看病的那江御醫本是個世外高人,因著如今的太醫院頗有作為、解了很多疑難雜癥造福了百姓1,他才肯“出山”來與太醫們為伍。 這么個人,實在不太可能卷入六宮紛爭動手害人。 “陛下……奴婢絕沒有。”折枝沉然叩首保證,心下安慰自己這樣的事不會污到她頭上——蘇妤那樣信她,如是她想害蘇妤,何須這么慢的法子? “阿妤知道這事么?”皇帝問她,折枝搖頭:“暫還不知。” “先不必告訴她。”略舒了口氣,皇帝又道,“讓御醫配新藥來。”. 折枝與郭合皆放下了心,恭敬施禮告退。待得二人離了正殿,皇帝方向徐幽道:“吩咐下去,給朕查蘇家。” ……查蘇家? 徐幽錯愕,滯了一滯猶豫道:“陛下……您是懷疑充儀娘娘……” 懷疑充儀娘娘為了賴在成舒殿固寵故意不把傷養好? “不是。”皇帝掃了他一眼,信手又翻開本折子,“朕是信不過蘇璟。” 上次敢急于求成地下暖情藥,焉知這回不會再做出這種事?賀蘭子珩多存了個心眼,心道必須吃一塹長一智。不為除蘇家,只是擔心如是直接大肆查下去最后罪名卻落到了蘇家身上讓蘇妤難堪。 ☆、52、戲弄 因著暖情藥一事只有皇帝和蘇妤知道,并不曾同旁人說過,故而此時說要查蘇家,徐幽心中難免替蘇妤懸了口氣——皇帝雖說是沒直接疑蘇妤,可如當真是蘇家人所為,說到底是為了幫蘇妤爭寵,蘇妤又如何脫得了干系? 便想委婉地同蘇妤提個醒,是她與否,都先讓她知道皇帝要查蘇家才是。趁得無人時,徐幽悄悄將此事稟了蘇妤,蘇妤當即眉頭一挑,和徐幽當時的反應差不多:“陛下疑本宮爭寵?”一頓又道,“本宮才不會用這樣下三濫的法子。” “陛下也未疑娘娘……”徐幽一揖,續言說,“陛下說……是疑您的父親。” 這話讓蘇妤一下啞了聲。皇帝要疑父親,倒是很在情理之中。 眼見蘇妤的神色變得有些莫名難堪,徐幽知趣地施禮告退:“臣只是知會娘娘一聲,臣告退。” 靜默而坐。蘇妤覺得這究竟該是何樣的悲哀——有人給她下了藥,她的夫君懷疑的頭一個人是她的父親,而就連她自己也抑制不住這樣的想法。 “折枝。”揚音一喚,折枝應聲入了殿,垂首一福:“娘娘。” “去把那藥拿來。”蘇妤道。折枝便聽命去了,片刻后取了那盛著藥的瓷瓶來,蘇妤瞟了一眼卻是道,“不是這個。” 折枝微怔:“娘娘?” “先前那個。”蘇妤睇著她道,“被人摻了東西的。” “娘娘……”折枝一滯息,“您……您怎么知道?” “你別管我怎么知道,拿來,我要去見陛下。”蘇妤說得口吻生硬,折枝不敢再多問,立即去取了那瓶子藥來,交給蘇妤后卻驀地跪下道,“求娘娘別為這事去見陛下,陛下著意吩咐過,暫不可跟娘娘提……” “你本來也沒提。”蘇妤蹙眉,拿著藥瓶撐起身,一喟道,“我心里有數。” 蘇妤在成舒殿住了這么些日子,也不曾主動到正殿去見過皇帝——或者說她這些日子壓根沒進過正殿,每日都是安安靜靜地在寢殿里養傷,偶爾去走走散散心,也斷不會是去正殿“散心”。 是以余光掃見正從寢殿緩步行來的蘇妤時,賀蘭子珩大有一怔,立即起身迎了過去,萬不敢給她見禮的機會。笑問說:“有事?” 蘇妤點點頭,銜笑說:“臣妾傷好得差不多了,也該回綺黎宮去了。” 皇帝眉心一跳。 他知道,這些時日蘇妤其實都在成舒殿住得很是不情愿,但因他態度堅決,蘇妤便也不曾強拗著他,到底是安安心心留下養傷了。 如今突然提出要回綺黎宮去…… 視線在落在她手中的那只瓷瓶上時陡有一凜,望向寢殿里語中難掩森意:“折枝!” “陛下別怪折枝。”蘇妤低著頭誠懇道,“不是折枝告訴臣妾的。”抬了抬眸又說,“是臣妾方才換藥時自己又問了醫女。”語中輕頓,蘇妤望著他,仿若全不知隱情般地問,“既是有人動手腳,陛下覺得這人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