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
蘇妤終于從成舒殿告退了,出了殿便長長地松了一口氣,如蒙大赦的感覺。折枝上前扶住她,猶疑不定地看了看她:“娘娘,您……沒事吧?” “沒事。”她瞥了眼旁的御前宮人,銜笑搖了搖頭。 回到霽顏宮,她才把方才的種種皆同折枝說了。折枝聽得合不上嘴,這堪稱是她這幾年里聽說的最離奇的事情。訝然半天,她才愣愣地問蘇妤:“陛下他……到底什么意思?” “我怎么知道他什么意思?”蘇妤翻了翻眼睛,“反正沒好心。大抵是父親在朝上又做了什么吧,我也懶得去問。他如是覺得我能勸住父親什么便錯了,還不如早不接這招,免得到時候辦不到,又是怪到我頭上來。” 她倚在榻上闔上眼睛。如今的蘇家……還能在朝上做些什么呢?官居要職的幾個人都已被他收拾得差不多了,這次再要做什么,估計就要被收拾得干干凈凈了吧……她想著長長一嘆,細細思量著皇帝方才的一言一語,又是忍不住地一聲冷笑。 要給章悅夫人面子。是啊,葉家那樣一直順著他心思辦事的,他當然要給他們面子。不像她,家族和他的一爭,她已然輸了,在他面前,她本就只有等著替家族背罪的份兒,還有什么面子可言? 作者有話要說: 謝謝豆小六扔的手榴彈! 謝謝“粉紅色的……”扔的地雷! 注釋: 【關于“胡坐”與“正坐”】椅子神馬的都是唐朝以后從西域傳來的。在此之前,漢族人的標準坐姿就是文中常提到的“正坐”,即跪坐。坐在胡床上的“胡坐”就是我們現在常用的坐椅子上、腿垂在下面,在那個時候……是被認為不雅的。 ☆、余恨 子時,料理完事情的賀蘭子珩回到寢殿。視線落在床頭小幾的一只瓷瓶上,蹙了蹙眉頭,拿起來細一看登時竄了火。叫來宮人,冷然問道:“蘇貴嬪的藥?怎么沒給她?” 那宮娥滯了一瞬,看了一看皇帝手上的東西驀地跪下,支支吾吾道:“陛下恕罪。今日……醫女要給貴嬪娘娘上藥來著,娘娘說先去謝恩便走了……藥就留在了這里。” 所幸是留在了這里,若是被收走了,他就不會知道這事了。想了一想,他鼓起了很大勇氣才吩咐說:“去霽顏宮。” ……霽顏宮?殿中的一眾宮人都是一愕。從皇帝登基那天起,他就沒踏足過霽顏宮。亦沒有其他嬪妃在那里隨居,只蘇貴嬪一人住在那兒,空頂個一宮主位的貴嬪名號。 . 一行人浩浩蕩蕩地往霽顏宮去了,在宮門口,皇帝下了步輦,抬手就制止了剛要朗聲通傳的徐幽。徐幽的聲音咽了回去,默不作聲地隨著皇帝進去。 整座霽顏宮都安安靜靜,比任何一處宮室都要安靜太多太多。一路往貞信殿去,他甚至沒有見到宮人,直到踏入了貞信殿前的院門,才見一個宮娥出來,愣了一愣忙不迭地行大禮下拜:“陛下圣安。” 是折枝。 他停下腳步,低頭看著眼前的宮女,道了一聲:“可。” 折枝卻沒有起來的意思,跪伏在地微微發著抖,輕輕道:“陛下……貴嬪娘娘已經……已經睡了……” 她跪得很是地方,正好攔在殿門中間,明擺著是不讓他進去的意思。 他淡瞧了折枝一眼:“知道了,朕進去看看。” 話已說到了這個份兒上,任誰也能明白他是什么意思——讓折枝躲開。折枝也知道再不能裝作聽不懂,咬了咬唇,一叩首道:“陛下恕罪。貴嬪娘娘久未面圣了,今日如有失禮的地方……求陛下別怪罪。” 折枝竭力平靜地說著,心知自己這話無異于找死。每每皇帝惱了蘇妤的時候,她多多少少要受到牽連,很多時候甚至罰她比罰蘇妤還要狠。原因很簡單,再怎么說蘇妤也是個貴嬪、又和霍老將軍沾著親,皇帝就算再不待見她蘇家,也要顧及霍將軍的面子。折枝就不同了,一個宮女,正好拿來替她擔罪。 “折枝。”她聽出皇帝的話語驟然冷如寒冰,渾身一栗,只聽皇帝頓了一頓,語中無甚波瀾道,“你讓開,今日朕保證不傷她分毫。” “陛下……”折枝想再辯,皇帝今天好像也格外有耐心。但身旁的宮人到底不能讓她這么攔著了,兩個宦官上前便將她架了開來,皇帝面色沉沉地進了殿去。 殿里空空的,也沒見別的宮人。皇帝徑直進了寢殿,蘇妤確是睡了。 他走過去坐在她的榻邊,凝神于她的睡容。其實蘇妤也是個美人兒,生得清清秀秀的,眉骨間又有幾分異族女子特有的妖嬈——她是霍將軍的外孫女,霍將軍的夫人朵頎是靳傾公主。 睡夢中的蘇妤蹙了一蹙眉頭,不知是夢到了什么。他看著雖是炎夏仍舊把被子裹得緊緊的她也蹙了眉頭:不熱嗎?尤其腿上還有傷,不怕捂壞了? 要不要叫醒她? 他踟躕了半天,好像這是比奏折上那些大事還要難以決斷的事。 良久,他重重地沉了口氣,揮手輕輕吩咐了隨來的宮人一句:“都退下。” 繼而又是良久的踟躕。 “阿妤……”他終于開了口,帶著些許心驚,在前生今世加起來的這么多年里第一次叫出了這個名字。 蘇妤好像聽見了,卻沒什么意識,蹙著眉頭“嗯”了一聲就沒了反應。 “阿妤?”他又喚了一聲,苦笑著輕輕去拽被她牢牢裹住的錦被。 蘇妤的眉頭蹙得更近了,羽睫一顫,終于睜了眼。幾乎是定睛看清眼前之人的同時,她就猛地坐了起來,繼而便要離榻見禮。 “……”皇帝伸手攔住了她,“躺著吧,朕只是……”他取出了那只瓷瓶,“你把這個忘在了成舒殿。” 蘇妤的目光落在了那瓷瓶上,冷視須臾才伸手接過,生硬地道了一句:“謝陛下。” 她并不是把藥“忘”在了成舒殿,是根本就沒打算用。她與皇帝間已全然沒了信任可言,這些東西,她連碰都不敢碰。 賀蘭子珩對此心中有數,只是……眼前這個情景,還是不要戳穿她為宜。 “朕走了。”他站起身,不做耽擱地往外走了兩步,又停下來,輕輕笑說,“這么熱的天還蓋得這么厚,別捂壞了傷口。” 他滿心期待著蘇妤的回答,等了一會兒,身后傳來毫無溫度的一個字:“諾。” 他只好離開。 . 自霽顏宮離開的賀蘭子珩懊惱不已。明明是要來補償她……他覺得他能重獲一世就是老天要他補償她,可每每面對她時,他完全不知該怎么做。他試著想對她好,她也全然不領情。 這樣下去,只怕任憑他怎樣做,她也不會原諒他半分。 就像一潭毫無出路的死水。 手無意在袖中一探,方覺腕上少了什么東西。那串時時帶著的紫檀珠沒了,必是落在霽顏宮了。 賀蘭子珩禁不住地啞笑:連老天也對他做的不滿意,非要他再折回去一趟。 “回霽顏宮。”他沒有多加半句解釋地舉步折了回去,一眾宮人只好不明就里地跟著。 “都在外面候著。”他在宮門口扔下了這句話。方才在貞信殿,他也屏退了宮人;這次,他索性自己進去見她。 踏進貞信殿的大門,卻在寢殿外停了腳步,他聽到蘇妤冷冰冰的話語:“扔出去,他給的東西,我斷不會用。” 自是在說那瓶藥。 折枝在旁溫言勸說:“娘娘何必……陛下待娘娘再不好,也犯不著用這種法子害娘娘。” “還有他做不出的事么?”蘇妤咬牙切齒地一字字說著,森冷之意分明,“我不知他安得什么心、也不想知道他安得什么心,這輩子我都不想跟他再有任何瓜葛。他做他的皇帝、我做我的棄婦,誰要他的平白施舍!” 他心里驟然一陣搐痛。 這是他今天第二次從蘇妤口中聽到“施舍”這個詞。第一句是……“臣妾不會接受她的施舍”,說得是章悅夫人。 這次是他。 在她眼里他們一樣,這也怪不得她,他確實對她太狠。 他清楚地記得,上一世到后來……她的身體愈發不濟,他從來不會主動給她傳太醫,心里無比平靜地等著她去死。可她每一次都活了下來,頑強得令他咋舌。 不知是不是因為她當初立誓要活得比他久。 兩世的畫面不住地在他眼前撞擊著,使他的心速不穩起來,一陣難言的不適。他捂住心口,咬著牙不發出半點聲響,腦海中不停翻騰的畫面卻揮之不去。 他曾經欠她的、她的一張張畫,還有……她死時那一股穿過他靈魂的溫熱液體。 那是他死后唯一的感受,他以為自己一縷孤魂會對一切事物無知無覺,卻唯獨感到了那股溫熱的血液,連帶著那刺目的鮮紅色澤一起烙在他心上。 “他不就是想滅我蘇家么!”里面的話語還在繼續,聽上去那樣凜冽,“虧得他一國之君連這樣的伎倆也使得出來,莫說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便是知道也不會告訴他的。我傻過、我讓他騙過一次,但絕不會有第二次……” 蘇妤的聲音微微有了顫意。那是他對她最好的一陣子,卻是她最不堪回首的記憶。那時她那么傻,滿心覺得她的夫君對她好極了,卻不知他對她只有利用,從娶她的那一天起就全是利用。 賀蘭子珩不敢再聽下去,又強迫著自己一定要聽下去。他要知道,她到底恨他多少、他到底欠她多少。 她說她當初傻透了,他也覺得他當初傻透了——他利用了一個對他滿是信任的女子、之后卻對她棄如敝履,不僅如此……他還理所當然地覺得,當初她對他也皆是利用。 . 寢殿里的蘇妤沉默了一會兒,略微平復了一下心緒,抬眸看向折枝,面上浮現了一抹清淺的微笑:“我不管他這次又是想套我的話、還是想讓蘇家放下戒備,隨他去好了。我就是死,也不會再相信他半句話。” 她說得那么平靜,其中的情緒又狠意了然。殿外和賀蘭子珩無聲地苦笑,手伸向門想要推開,卻又縮了回來。 他再度退卻了,覺得自己前所未有的懦弱。他不知自己該怎樣面對自己對蘇妤的虧欠,更不知今時今日他該如何彌補她。 作者有話要說: 謝謝妍子扔的地雷! 謝謝郭中碩鼠扔的地雷! 繼續求戳收藏呀求收藏……戳一下那個[收藏此文章]或者[收藏本章節]就好啦 看……看到有菇涼說女主是晏然哥哥的后人、男主是賀蘭宏晅的后人我略慌張啊……這個怎么算的? 女主是霍寧和朵頎的外孫女,男主是賀蘭宏晅的孫子這個沒錯…… 女主和晏然沒有直接關系啊!!!阿眉嫁給了霍寧的兒子阿桓于是阿眉是女主的舅媽……女主的媽是阿桓的meimei~恩~這么個關系~~【沒看過《晏然傳》的菇涼不要糾結于這段解釋……不影響的……】 ☆、晨省 翌日蘇妤照常去蕙息宮晨省。 昨晚皇帝駕臨霽顏宮的事不脛而走,闔宮都知道:皇帝去見了蘇貴嬪。 蘇妤也清楚,這一天的晨省必定會發生什么。 折枝扶著她進了殿,一如既往地默不作聲下拜——說是問安,但她從沒跟這位掌權的章悅夫人說過一聲“安”。 還未抬起頭,章悅夫人的聲音就清凌凌地傳了來,帶著些許蔑意慢慢道:“喲,蘇貴嬪?本宮還道今日必定見不到你了呢。” 蘇妤直起身子,低頜著首微微而笑,溫和道:“夫人何出此言?” 章悅夫人的笑意比她明艷多了,居高臨下地瞧著她說:“也沒什么,這不是昨天也沒見著你么?” 是了,昨日她也沒來,那是因為腿上太疼——其實從前她也偶爾會不來見禮,章悅夫人從來都懶得搭理,這回問了,不過是因為皇帝昨晚去了趟她的霽顏宮。 蘇妤輕輕一哂不再答話。曼聲細語地問了這么多,唯一的目的不就是想讓她多跪一會兒么?反正橫豎也是要受這份罪,她懶得和葉景秋多廢話。 果然,她不說話,章悅夫人也就不再理她,轉過頭和其他宮嬪侃侃而談,自是“忘了”叫她起身。 一殿的嬪妃很是默契,都將她視如無物。 類似的事情這兩年里她已不是頭一回經歷了,且通過朦朦朧朧的夢境她知道,日后大概還會再有。心下只能暗自祈禱皇帝別來。因為她隱約記得,在有一場夢里,也是類似的情境,本就是在殿里跪著頗是顏面掃地,后來皇帝來了……淡瞟了她一眼說:“你怎么在這兒?” 蕙息宮的宮人就很自覺地把她扶到殿外去了——接著跪著。 但愿不是今天,她膝蓋上的傷還沒好,再去外面跪著,簡直是要生不如死。 是以宦官那聲尖細悠長的“陛下駕到”傳來時,蘇妤的心里“咯噔”一聲,暗自苦笑道:“老天,我到底是如何得罪你了?非要這么折磨我不成?” 賀蘭子珩進了殿,目光一下就落在了那個纖瘦的背影下。老實說,他沒預料到這件事——從他兩天前重生開始,他就在有意地對蘇妤好,所以這兩天的事情都是與前世不同的。 . 一眾宮嬪齊齊地行禮下拜,曼聲道了句:“陛下大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