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節
他這么想著,提步走了進去。 面前的景象卻讓他瞠目結舌。蘇妤在殿里哭得撕心裂肺,好像是壓抑了多年的眼淚全在這一刻迸發了出來似的,幾個宮人勸了許久也勸不住,直到她哭得昏過去。 她靜靜地躺在榻上,他不由自主地去看她,目光好像無論如何都移不開了。這是自他繼位到死的幾年里第一次好好看她。 她的面容……看著比其他嬪妃要滄桑一些,也對,她過得比她們要苦多了。 他心里忽然有些不舒服。好像被什么東西死死壓住似的,一陣一陣地發著沉。 他居然就這么看她看到了半夜,看著她醒過來。她一步步地走到案邊,每一步都有些發木,眸中也毫無神采。他跟著她走過去,看到她拉開了抽屜,拿出很厚的一沓紙。 她一張張仔仔細細地看著,他也站在她身后看著。 那是些畫作,畫得簡單隨意卻很傳神。都是他和她。大部分話中場景他已不記得,但看著陳設,他知道,那是他們婚后不久,在潛邸的時候。 是他和她僅有的和睦的過往。 她的手在翻到其中一張時停住,他也看得神情一滯。那是一張畫得比前幾張精巧一些的畫,畫中的她微微笑著,一襲淺綠的交領襦裙。雙手環在他的腰上,輕仰著首看著他。他手中持著一根嫩綠的柳條,輕輕點上她的額頭。 祓禊禮。他也還記得……這是她剛嫁給他那年的上巳節,他執著柳條行祓禊禮祝福她無病無災,恰到好處地掩下了心中的所有不快與厭惡。彼時他看著她的笑容,以為她也是這樣的心思。 粉飾太平,世家間最常見的關系。 他現在才知道……竟然不是,她的笑容竟然是真的。不僅這一件,之前的數張畫上記載了那么多他們的曾經,原來那時……她的心都是真的。 虛偽的一直是他,無情的也只有他。 他的心驀地一陣劇痛,這種痛,在他活著的時候都不曾有過。他木訥地站在她身后,看著她繼續翻看那些畫作,一張又一張從她的指尖拂過、也拂過他的心頭。 每一張,都像是一柄利刃。一點點刮去多年來擠壓在他心上的對于她與她的家族的厭惡,刮干凈了仍沒有停,直直刺出他的愧疚。 他斷然地搖了搖頭,告訴自己他什么都沒有做錯,是她要了那個孩子的命。自己第一個孩子的命。 不管她是不是真心對他,還是她作孽在先。 . 蘇妤將那一疊畫理齊了,放回抽屜里,離座轉過身來。他屏了息,有些心驚地凝視著她,過了一會兒,他才反應過來,她看不見他。 她的手輕支著桌角,手指一下下敲著,一縷淺笑有些凄凄的:“你還是信不過我對不對?” 他一愕,再度確定了一下,她確實看不見他。 “我沒有殺那孩子。”她啞聲笑著,沉默了一會兒,又說,“我活得比你長了。” 他看著她走向妝臺,從妝奩中,取出一柄匕首。他登時慌了,那柄匕首還是他給她的,他已不記得那次是因為什么原因惱了她,扔給她這把匕首,他冷冷說:“什么時候想通了給自己個了斷吧,朕一定厚葬你。” 但她始終沒有自盡,一直到他死。 蘇妤對著鏡子將那柄匕首拔出鞘,凝神望了那鋒利的寒刃片刻,唇邊的一縷輕笑比那寒刃還要寒冷。接著,她沒有絲毫猶豫地將匕首劃向了自己的手腕。 他想要攔她,手臂卻一次次從她身上穿過,她無知無覺。他只能眼睜睜看著她的腕上噴出鮮血,穿過他的身體,他的魂魄依稀感覺到些許溫熱…… “阿妤……”那股溫熱帶來一陣虛弱,他情不自禁地喚出她的小名,無措地看著她倒在地上,看著她的鮮血不斷地涌出來,看著她的面色一點一點地白了下去…… 他忽然有了一種很清晰的感覺,明明白白地呈現在他心里。 他也許仍不愛她,但他知道,他欠她的。而且欠了那么多…… 他是皇帝,九五之尊,他從來沒有這樣過這樣的無力感……他突然很想彌補她,可他也知道,沒有機會了。他就這樣眼前一黑,再沒有知覺,似乎已經魂飛魄散。 直到他再度醒來,宦官告訴他……現在是建陽二年七月。 他的意識一片模糊,完全不知發生了什么,直到早朝時才逐漸清明起來。他想起了這一天發生的一些事,下了朝就匆匆趕回了成舒殿,然后……他看到了已在那里跪了很久的蘇妤。 作者有話要說: 啦啦啦啦……求戳收藏!點[收藏此文章]或者[收藏此章節]都可以喵~~~ 關于設定~其實之后會慢慢解釋清楚,但現在先大致說一下吧…… 其實是雙重生~~男主是明明白白地重生到女主被罰跪那天,女主是從小重生且重生的沒有那么明白…… 所以她一直在做夢…… 但是之后么……咳,就先不劇透了……_(:3」∠)_ 謝謝煙秾扔的地雷! 謝謝妍子給《晏然傳》扔的手榴彈! 謝謝mint夏給《晏然傳》扔的手榴彈! 謝謝晨風如許給《晏然傳》扔的手榴彈! 謝謝栗子給《晏然傳》扔的五顆手榴彈……呃…… ☆、面對 他們這樣相對而立了許久。他看著她,腦海中一幕幕劃過前塵往事;而她只是垂眸靜立,隨著時間的推移,心底逐漸沁出幾分冷意、幾分懼意,卻始終沒有半點表露。 她以為自己掩飾得很好,從前在他面前她也都是這樣掩飾著心緒,小心翼翼,沒有一次例外。但這次……他是例外。 在他抬手碰到她的臉頰的那一瞬,她禁不住地渾身一栗,登顯慌張地向后退了半步。直待看到他滯在半空中的手才回過了神,強自平復下了心緒,頜首一欠身,顯得無比恭敬:“陛下……” 看著她的神情,賀蘭子珩一陣無力,這種無力感堪比上一世時……他眼睜睜地看著她割破手腕倒在地上。 那時是在她面前,卻已是一縷孤魂無力救她;如今,是在她面前,卻不知該如何面對她。 雖然現在在她的記憶中,尚沒有之后許多年的種種痛苦,但他也清楚,之前兩年他給她的痛苦,已足夠多了。 他連該說什么都不知道,就這樣傳了她來見他。 他壓制著心下的慌亂,琢磨了許久才想到了合適的話題,沉然問她:“為什么不讓太醫給你看傷?” “太醫?”蘇妤微愣,方才意識到他說的便是剛才在霽顏宮吃了閉門羹的黎太醫,面上的驚異隱隱一現就很快蕩然無存,她靜默地跪下身子,聲無感情地道,“陛下恕罪,臣妾不知那是陛下指去的人。” “不知是朕指去的人?如是章悅夫人派去的,你便不見么?”賀蘭子珩脫口而出,語聲未落便猛地閉了口,心里恨不得扇自己一嘴巴。他自是好意,他實際上是想說“如是章悅夫人派去的你也不能不見,總是治傷要緊”。可這話是犯了什么糊涂?他明明知道章悅夫人容不下她,就算給她請太醫也絕不是好心,怎么能怪她不見? 果然看到蘇妤面色一冷,只是短短思索了一瞬便給了他答案:“是,如是章悅夫人派去的人,臣妾便斷不會見。”下一句話,卻出乎他所料。她抬起頭,眸中有毫不做掩飾的冷意,“臣妾不會接受她的施舍。” 他倒吸了一口冷氣。 他記得的……前一世的時候也是這樣,蘇妤大抵還是怕他的,見他的時候總是小心謹慎、畢恭畢敬。唯獨在提到章悅夫人時,她會半點也不懼,總是一副就算他當即要了她的命她也絕不示弱的勁。 虧得他沒真因此要了她的命。否則……他大約就無緣知道那些、也無法補償她了。 見他不說話,蘇妤幾乎就要被心底愈漸分明的恐懼擊潰——每每遇到這種情況她都是如此,圖了一時的口舌之快便后悔不已,可下次照舊忍不住。因為如今的她……除了爭一口氣之外,也實在沒什么可爭的了。 “你……”皇帝的嘴角不自然地翕動了一下,神色間有著蘇妤從前不曾見過的黯淡,遂伸手再度扶起她,“別跪了,方才不知是朕派去的,現在知道了。” 口吻竟有幾分頹喪和懊惱。微一停頓,側首吩咐宮人說:“去傳御醫來成舒殿。” 御醫?! 蘇妤驚訝得睜大了眼睛。御醫和太醫不同,御醫只負責為帝后看病,無旨絕不為其他宮嬪出診,再得寵的嬪妃也不行——甚至連掌著鳳印的章悅夫人也請不動。 她么……平日里連普通的太醫都懶得管她,今日居然直接勞動了御醫? 她的驚愕轉而變成了一股森意,淡看著眼前的帝王,不知他又想做什么。 皇帝扶著她的手沒有松開,在她這樣的眸光下卻有點猶豫,斟酌著想了一想,啞啞地解釋說:“貴嬪你……你別多心……” “臣妾什么也沒說。”蘇妤低垂著眼睫道出這么一句,任誰也聽得出那沒說出口的下半句是“陛下您心虛什么?” 皇帝尷尬地一聲咳嗽,環視了四周一圈:“先……坐吧。” 她任由皇帝扶著她走,卻在看到去處時毫不配合地立時停了腳步。那是一張胡床,到她膝蓋的高度。皇帝要她胡坐?她心底冷聲一笑,胳膊微微一掙,脫開他的手,垂首向后推開了半步,抬了抬眉道:“陛下,胡坐不雅。” “你的腿……”皇帝看著她的神色無奈極了。 蘇妤靜默不言,她才不信皇帝會是照顧著她腿上的傷勢才不讓她正坐,相較于此,她更容易相信皇帝是有意想尋她的錯處——雖則覺得皇帝不是這么無恥的人,但做出這樣的事還是比讓皇帝待她好要容易得多了。 皇帝挑了挑眉:“先坐行不行?” 蘇妤頜了頜首:“陛下,臣妾腿上的傷沒有那么嚴重。” “你跪了兩個時辰!”皇帝有些急,蘇妤平靜地抬了抬眼:“臣妾知道。” 簡直油鹽不進。 好在御醫及時到殿打破了這僵局,皇帝索性揮了揮手:“扶貴嬪去寢殿躺著。” 蘇妤神色不變地低頭一福:“臣妾告退。” . 御醫奉的是皇帝的旨,自是不敢怠慢,悉心查看了半天,開好了藥,又細細叮囑了許多。各樣醫囑蘇妤都仔仔細細地記下,她也想好好把傷養好,一想到夢里陰雨天時腿上的痛苦,她就忍不住地寒顫。 至于那藥……她抬手攔住前來為她上藥的醫女,淡淡道:“不急,本宮先謝恩去。” 正殿里的賀蘭子珩有了準備,看她從寢殿出來便迎了上去,似是隨意,卻不著痕跡地抬手在她胳膊上一扶,笑問了句:“怎么樣?” 沒給她見禮的機會。 蘇妤抿了抿唇說:“沒大礙……” “……”皇帝滯了一瞬,“沒了?” 他特地沒留下御醫問話,就是想親口問她。誰知她就這么回了一句“沒大礙”,就如同他沒給她行禮的機會一樣,她也就這么不著痕跡地截斷了他再問話的機會。 可那好歹是個御醫……無論如何,診斷也不能是句不疼不癢的“沒大礙”。 “御醫開了藥……”蘇妤靜默地說著,“臣妾會小心。” “哦……”賀蘭子珩逐漸察覺出自己完全應付不來和她的對答,她和其他宮嬪的態度差異實在來得太大——當然,這全是拜他所賜,他這個始作俑者,活該無言以對。而在上一世,雖沒有今天這番相見,蘇妤對他也是差不多的態度,他對此只有無盡的厭惡,從里沒有無措的感覺,更沒想過如何去解決。 活該無言以對! 默了半天,還是蘇妤先開了口:“多謝陛下。陛下若沒事……臣妾先告退了。” “等等。”他立刻叫住她,總覺得該慢慢解釋些什么,思忖片刻,緩緩道,“朕今天……不是真讓你跟章悅夫人謝罪。” 蘇妤有些疑惑,卻已是習慣了不同他多言,從容地笑道:“臣妾也沒有謝罪。” 章悅夫人到底是他一手擱到那個位子上的人,他如是一朝重生之后倏爾變了態度,未免太過奇怪。他很想直接解釋這些,到底說不得。現在她對他也許是厭惡、是恐懼、是不信任,跟她說了這樣莫名其妙的事,她大概會覺得他瘋了。 他沉了一沉,補了一句:“朕只是想給章悅夫人個面子。” 蘇妤垂眸覆下那止不住的戲謔笑意:“陛下一直很給夫人面子。” 卻從來不會給她面子。 皇帝覺得自己今天是徹頭徹尾的多說多錯,每一句話都是好意,卻都在觸她的痛處。 他想再解釋下去,最終卻只是張了張口,什么也沒再說出來。他已不敢再輕易跟她說什么,兩人間的隔閡太深,他說什么在她聽來都是錯,就如同從前她做什么在他看來都是不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