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節
接著,是章悅夫人身邊的掌事宮女怒了,劈手打在了她臉上。她沒能來得及躲,硬生生挨了一個宮女的掌摑…… 她終于被驚醒,出了一身的冷汗。再也睡不著,環膝坐著,一直坐到天明。 她沒有去晨省,腿上的傷讓她不敢小覷。雖然從夢里,她知道這傷必定會留下病根,讓她在陰雨天氣痛苦不已,但她還是想努力養好,也許能少些痛處呢? 將近午時,那如催命符的聲音終于傳來。御前來的宦官告訴她:“陛下傳您去蕙息宮一趟。” 蕙息宮,那是章悅夫人的住處。 折枝扶著她蹣跚地走向蕙息宮。兩處宮殿離得很遠,頗是用了些時間,她剛踏入殿門,便聽到了章悅夫人的涔涔冷笑:“貴嬪,姍姍來遲啊。” 她循聲四下望過去,果然是一眾宮嬪皆在了。 皇帝也在。 . 蘇妤無聲一嘆,松開折枝的手走進去,垂眸下拜:“陛下大安?!?/br> 六宮嬪御都看著她,這個即便當著皇帝的面也不肯向章悅夫人行禮問安的曾經的正妻。 皇帝也看著她,這個看似謹小慎微卻始終有著消磨不去的傲氣的自己曾經的正妻。 蘇妤低低伏著,半晌,聽到皇帝的聲音沉沉響起:“免了。” 她道了聲“諾”,起身起得艱難,死命撐著才沒讓自己跌回去。 她不想當眾出丑。 . 抬起頭,恰好和皇帝視線一對,她忙不迭地低下頭去,便聽得皇帝一聲輕笑:“貴嬪,昨日的事……” 她垂首不語。 皇帝續言說:“昨日的事,朕已問過你。你說你是無意的,朕才沒有再罰你?!?/br> 看來是章悅夫人告訴他自己是有意的了。蘇妤心底冷笑著,連解釋也懶得解釋。反正他也不會聽,多少次都是這樣。 左不過就是等他發落。就如之前一樣,她沉默不語一會兒,他就有了決斷,無一例外都是她的錯。 過了片刻,一眾宮嬪卻見皇帝站起了身,緩步走向她,停下腳步時已離她不足半步。隨著他的離近,蘇妤心中忍不住地有些懼意,卻強定著腳不往后退。 皇帝審視著她,淡漠的語聲聽上去頗是嚴厲:“你再告訴朕一次,朕要聽實話。” 蘇妤沉了一瞬,低著頭跪了下去,身姿是恭順的,口氣卻是如常的冷:“陛下,臣妾是無心的?!?/br> 一聲輕笑。 皇帝居高臨下地看著驀地矮下去一截的她,神色有些難言的復雜。 過了須臾,蘇妤聽到他說:“朕不管你有意無意,給章悅夫人謝個罪吧?!?/br> 和夢里一樣,卻好像又有哪里不一樣。蘇妤未及多想,幾乎是脫口而出地為自己爭了一句:“夫人昨日已經罰過臣妾了……” 每次都是這樣。很多時候她都覺得,她的人生根本不受她的控制。她的夢境、她的家世、她的命運,還有她的倔強……一切都神使鬼差,沒有一樣由得她選擇似的。 又是一聲輕笑。 然后,她聽到皇帝好像帶著點思量的意味淡淡說道:“也是……腿傷是不是還沒好?” 蘇妤垂首不言。 皇帝沉吟了一瞬:“都退下吧。” ……都退下吧?這是不怪罪的意思?周遭嬪妃都有些錯愕于皇帝今日對蘇妤的寬和,隱有一聲低低的驚呼。 葉景秋更是覺得意外,她本是等著看蘇妤下不來臺的,怎么皇帝卻…… “……陛下?”一聲輕喚,皇帝被葉景秋拉回了神思,方有所察覺,略有尷尬地輕咳嗽了一聲:“罰三個月俸祿?!?/br> 再之后,皇帝再度命眾人退下,包括她。沒有逼她認罪、沒有爭執、也沒有掌摑…… 夢里可怕的一切都沒有發生。 這已是第二次。那因為奇準無比而攪擾她多年的夢似乎突然間失了靈,已一連兩天出了岔子。 這種感覺堪稱奇異。 . 蘇妤回到霽顏宮,反正也無事可做,便悠閑地倚在榻上歇著。過了會兒竟有了些困意。朦朧間聽到折枝的聲音,好像在殿外與什么人交談著,她睜了眼,揚聲一問:“折枝,怎么了?” 片刻后,折枝回到殿中,朝她一福:“娘娘……黎太醫來了。說是……說是來為娘娘看傷的?!?/br> 蘇妤一怔,轉瞬間卻是不耐的神色:“誰讓他來的?章悅夫人?” 折枝亦是疑惑地蹙著眉頭道:“不知……奴婢問了,他不肯說?!?/br> “那就讓他回去?!碧K妤生硬道,揚了揚下巴又道,“就說我睡著,只穿著中衣見不得人?!?/br> 不知是誰派來的人,她怎么敢用。焉知不是想趁機要她的命?雖然她的命在不在都已不值得旁人費心,但她到底是礙了許多人的眼,譬如章悅夫人的、譬如皇帝的。 黎太醫沒有同折枝多加爭執,一揖告退。但他并不是回太醫院、亦沒有去蕙息宮,而是徑直去了皇帝的寢殿,成舒殿。 皇帝抬眼看了看他:“這么快?” “是……”黎太醫猶豫著如實道,“霽顏宮的宮人說貴嬪娘娘睡了……不便見人……” “知道了?!被实鬯缮⒌貞艘宦?,“你退下吧?!?/br> 黎太醫躬身告退。皇帝放下手里的奏章凝神思索著:睡了?不便見人? 他輕聲一笑:“徐幽,傳蘇貴嬪成舒殿伴駕?!?/br> 大監徐幽躬身應了句“諾”,心下止不住的疑惑。幾年了,從潛邸到宮里,陛下最不待見的就是這位蘇氏。怎的從昨天起……突然轉了性似的,昨天沒借著她打碎玉瓶的事罰她不說,今天又只是叫來問了幾句便作罷。如若不是旁的嬪妃顯出了無比明顯的訝異,他好像連那三個月的俸祿也不想罰。 方才更是奇怪,皇帝傳了黎太醫去給蘇氏看傷,卻又特意叮囑了一句不要告訴她是自己的意思。當時徐幽就估摸著蘇貴嬪得把人退回來,心里直替她捏了把汗,皇帝不告訴她不要緊,她退回來豈不是觸了霉頭?可……他認真地瞅了一瞅,皇帝似乎并沒有生氣的意思。 作者有話要說: 明晚七點更新喵 喜歡的姑涼請戳一下收藏吧(((o(*?▽?*)o))) ☆、前塵 黎太醫要給蘇妤看傷時,蘇妤說睡下了是假的。但待得徐幽到了霽顏宮時,她確是在榻上睡得迷迷糊糊了。 是以折枝當然是擋了徐幽進殿的腳步,如實告訴他蘇妤正睡著。徐幽瞧了瞧半步不肯退的折枝,淡漠道:“那有勞姑娘叫她起來吧,陛下親口傳的,耽擱不得。” 徐幽一如既往的平靜的語聲,只聽得折枝渾身一個寒栗。慌忙福身應了句“諾”,進殿去叫蘇妤。 蘇妤正睡得沉沉。昨日在烈日下跪了兩個時辰,難免身子發虛,夜里又睡得不好,本是琢磨著一覺睡到晚上,誰知就這么被人晃醒了。 她睜開眼睛,看了看面前滿面焦灼的折枝,蹙起眉頭:“怎么了?” 折枝指了指外面,壓聲說:“徐大人親自來了,說是……陛下傳您去一趟……” 蘇妤心中一陣緊張。 片刻后,她坐起身子,淡淡道:“知道了,幫我理一理發髻吧。” . 皇帝在成舒殿里等了足有半個多時辰,才聽到宦官進殿稟道:“陛下,蘇貴嬪到。” 他輕有一笑:“請她進來。” 又過了片刻,聽到殿門口的響動。他抬起頭,看見蘇妤淺頜著首走進殿中,一襲水墨紋的齊胸襦裙清清素素的,發髻也綰得簡單極了,除卻兩只雪花銀釵,半點點綴都沒有。 哪里像個貴嬪。 “陛下圣安。”蘇妤在他案前幾步遠的地方俯身拜了下去,從語聲到動作都四平八穩。 沒有驚慌是他意料中的,沒有半點因傷痛帶來的身形不穩卻在他意料之外。 她太要強了。 他看著如此平靜的蘇妤,心里一陣刺痛。不能再讓她自己起身了,她會死忍著痛一直強撐下去,不讓自己看出半分不適。 他對她兩年的厭惡,終是讓她再不肯在他面前示弱了。 眼下……只有他去示弱。 . 皇帝站起身踱到她跟前,見她仍是低伏著身子,輕咳了一聲說:“你……抬起頭來。” 蘇妤依言抬起頭、直起身子,他伸出手去。 蘇妤卻倏然蹙起眉頭,冷視著他遞過來的手半晌,自始至終緊緊抿著嘴唇,然后喃喃道了一聲“多謝陛下”,卻是自己面色不改地站了起身。 她始終沒有把手遞給他。 殿里一片靜默。宮人們屏息偷偷瞧著,沒有一個人敢吭聲。只覺在蘇貴嬪的沉容肅立之下,皇帝的面色一分又一分地冷了下去。 皇帝端詳著面前的她,這張曾經很熟悉的面容因為太久沒有好好看過而顯得有些陌生——不僅是太久沒有“好好”看過,昨日之前,他都記不清自己有多少日子沒見她了。 只因為他曾經那樣的厭惡這張臉。她的蘇家不僅權勢滔天、屢次想把他掌控在手中,她亦是蛇蝎心腸。不僅容不下妾室,她連未出生的孩子都不肯放過。她除掉那個孩子的時候,恰是先帝駕崩、他準備登基的時候,他本就不想立她為后,但貶妻為妾不是件小事,朝臣決計容不得,那個孩子的死……成了堵朝臣嘴的重要一步。 彼時他冷笑著,告訴她休想做皇后了,自作孽,不可活。 而她幾近輕蔑地告訴他,她不會死的,而且一定會活得比他長。 兩個人從成婚起就粉飾著的太平,在那天被撕破了。 那時她才嫁給他七個月。 . 之后他就一直冷著她、不肯見她,甚至從心里希望她早一天死。這個女人……是她的家族送到他身邊的一顆棋子、一條眼線,他根本就不想容下她。 所以他讓她受了很多罪,只想比她去死。她卻始終活著,后來……連他也驚訝于她的承受能力。 直到他發現,自己錯得多么離譜,自己一直在傷一個怎樣的人。 照現在算來,那是好幾年后的事。他狩獵時受了傷,一病不起很多日,直到有一天他突然覺得所有的痛苦都沒有了,取而代之的是渾身發輕。 他不知怎么離開了成舒殿,然后他回頭看了一看,自己分明還躺在榻上。 很多人在哭,他很快就意識到……自己死了。 沒有痛苦,好像也沒有太多的恐懼,他自如地走在他無比熟悉的皇宮里。他看到他的皇后和章悅夫人并沒有太多傷心,有條不紊地料理著后事……這好像沒什么錯,卻讓他心里有些涼。 他不知不覺中走到了霽顏宮,抬頭看了看宮門才想起來,這里還住著他曾經的發妻呢。 他對她那么不好,她現在應該很開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