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節
“顧明舉說,溫家只我一個,怎么也該收斂懂事一些。呵,也不知當年是誰帶我認得了倚翠樓的門。無論如何,確實理當如此。從前,我實在有些……放縱了。” 思索了整整半天的話語,真正說出口時仍舊艱澀倉惶。他一字一字說得辛苦,未到半途,幾次深深吸氣欲言又止,“所以,我想該上進些了,雖然可能為時已晚……我想求父親再給我找個老師,不求文章錦繡,只要能懂些實事。再從家將里找個老人,學學行軍布陣兵法韜略。從前那些騎馬射箭的東西……也不知道能不能再拾起來……我不是心血來潮,我是真的……真的想學好。我今年才二十,以后的日子長得很,將軍府的威名是祖上拿命換的,不能毀在我手里。可我、我……你不知道,不說唐無惑和你,就連我二姐一個閨閣女子,見識都在我之上。我……” “溫少懂事了。”這次不是調笑,葉青羽彎下眼由衷欣慰,“但凡立志肯學,沒有早晚之說。” 從來只有溫雅臣撒嬌打滾各種賠笑討好著拘謹內斂的葉青羽,此情此際,葉青羽舒眉淺笑,反是他愁云密布“青羽啊……” 左手攥得更緊,溫雅臣一意將目光牢牢鎖住他的臉,五指相扣,恨不得將他的手指根根折斷,又仿佛是要將葉青羽整個嵌進手掌心里:“你是第一個,除了顧明舉那個人精,你是第一個讓我掏出心里話的。跟你在一起……很好……” 第一眼看去平淡乏味的青年,話不多,笑容也淺,整日窩在書房里寫字畫畫,性情枯燥沉悶,溫雅臣猶記得初識時自己心中的腹誹,這么無趣的性子,不討金主喜歡也是應該。起初想找個安靜的地方,不用攙和家中女眷沒完沒了的爭吵啼哭。 后來發現他挺有用處,代他寫功課應付父親、抄佛經討好祖母,畫的畫居然還入了二姐的眼……再后來,溫雅臣不知道了。春日祥和安寧的午后,窗外綠意盎然陽光似金,雕花格窗下捧著茶盅悠悠然看他低頭執筆一絲不茍在紙上書寫,眉峰舒展唇角輕揚,微微彎下的脖頸被窗外春光描摹成曼妙的弧度,身姿優雅如鶴。墨香淡淡,手中的茶盞里升騰起裊裊清煙,喝著茶,望著他,眼角一瞥還能瞟見角落里白瓷凈瓶中供養的桃花。剎那之間心神俱失,多少紙醉金迷的銷魂夜及不上這一刻歲月靜好。 彼時心中所起的念頭,溫雅臣連顧明舉都不曾啟口。他想就這么看著,隔了一方書桌,透過一管湖筆,不言不語,靜靜看他一世。 第十七章 “青羽啊,我真的、真的想過……和你一起。”撞見他同唐無惑并肩作畫的時候,察覺他同銀月夫人心有默契的時候,拿過他代寫的文章決意親手謄抄的時候……無人知曉他晏晏笑容下的心虛與怯懦。溫雅臣平生從未起過大志向。能有美人看,能有花酒喝,飛天賭坊里不要輸得脫褲子,溫少心滿意足,“我沒什么真才實學,你好讀書,若我胸無點墨,那總是不成的。”辭退那個多年來一直幫他謄寫的書生,溫雅臣翻來覆去足足想了一晚。后來,文章還是葉青羽代做的,至少他念了幾遍暗記心頭。 手背被指腹壓得生疼,掌骨快要被揉碎,葉青羽一聲不吭,安安靜靜地聽。月華傾泄,銀白色的月光灑在他臉上,較往日更顯蒼白透明。 “青羽、青羽……”他不住呢喃,短短兩字含在口中,生出無限旖旎。酷暑盛夏的夜晚,偶然幾絲涼風拂過,輕輕吹起散落的幾綹發絲,卻消不去地底蒸騰的悶熱暑氣。溫雅臣抬起拿著紙扇的手,想要為他整理鬢邊的落發,舉到中途倏然凝滯,五指用力蜷起,將扇柄握得更緊,“青羽,我真的想過,好好地想過……” ,半攏半開的紙扇橫在二人之間,葉青羽稍稍落下眼就能瞧見他不住顫抖的手。頃刻間,恍如失了所有力氣,溫雅臣虛浮地抬了抬手,恰停在他波瀾不驚的眼前,好似想要揭開他眼中的從容鎮定,又好似只是想要觸摸。 “溫少……”攔在眼前的扇子擋住了他的視線,也遮住了他眼,葉青羽看不清此刻溫雅臣的表情,只能望見紙扇下他緊緊繃起的下巴。 “啪——”扇子完全收起,緊握成拳的手擦著他的臉頰黯然落下,隔了不過毫厘的距離,卻終究不曾有絲毫碰觸。 扇子后是溫雅臣的笑臉。名滿天下的風流浪子一如既往勾唇笑著,嘴角上翹,眉眼下彎,眉梢盡處斜斜挑起,一眨眼一回眸俱是溫柔,一舉手一投足皆是情深: “我想,有空閑了和你一同畫一幅畫,我字不好看,畫還是能見人的。我還沒帶你去看報國寺的靈骨塔,從塔上觀賞京城夜色比銀月夫人的書房更好。我還想,明年春天,我們去大明湖里泛舟……” 由衷地想,真心地想,發自肺腑地想,想了很多想了很久甚至想到許久許久的以后:“我二姐想見你,你送她的扇子她果然很喜歡。她會幫我在父親面前說幾句,就說你是我的老師。只要我有出息了,祖母她們必定會對你銘感五內。你我亦師亦友,日子長了也不會有人胡說什么。我們可以在一起……很久……興許……能夠一直……如果,你僅僅只是葉青羽的話。” 如果,你只是照鏡坊里一介默默無聞的書生。 曾經聽過他無數許諾,去報國寺的高塔上看煙花,去大明湖泛舟看垂柳,去郊外策馬狂奔驅著獵犬打兔子……種種種種,愛玩愛鬧的溫少什么沒玩過?張口就來,舌燦蓮花,把自小就被拘在一方小院里的葉青羽哄得目瞪口呆心馳神往。聽過了,想過了,葉青羽低頭抄他的佛經,自發自覺將這些期許悄悄遺忘。溫少的諾言能兌現,世間自此無薄幸。 想不到,原來他還記得,心心念念地記在心里。聽他這般一五一十地再度敘述,仿佛時光回轉,仿佛時移世易,仿佛仍還在自家綠蔭遮蔽的窗下,昏昏沉沉的午后,看他手舞足蹈,看他連比帶劃,看他眉飛色舞,大千世界的斑斕絢麗在他精致如白玉的俊美面龐下黯然失色。一如當時,怔怔在他溫柔笑容下失神的葉青羽,腦海中反反復復縈繞著一句話——怪道天下皆知他的薄情,卻從無人怨恨,更每每有人飛蛾撲火奮不顧身。溫雅臣,當他真心待你時,真真是恨不得掏心挖肺的赤誠。 “溫少真的長進了。”葉青羽后退半步,再度仰臉看他,月色下的溫雅臣維持著唇角的弧度,神情哀戚,眼中的溫柔早已支離破碎。 “顧明舉說過,想要在天子腳下做生意,身后沒人是萬萬不行的。尤其是青樓賭坊這些魚龍混雜的地方,三教九流皆有,五湖四海濟濟一堂,打探消息最合適不過。銀月夫人一介女流之輩,卻把賭坊經營得如此有聲有色,背后的人物自然不容小覷。以當今的形勢,京城地界,不是臨江王的就是高相的,飛天賭坊也不例外。”自葉青羽晦暗的眼瞳里望見笑得比哭還難看的自己,溫雅臣抿一抿嘴,極力想讓自己笑得更歡快些,“有件事我一直悶在心里誰都沒告訴。曾經,我瞧見嚴鳳樓進了銀月夫人的書房。嚴鳳樓的背后是臨江王,那銀月夫人……呵,當時他也瞧見了我,卻什么都沒說。他們是早就知道我的,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我從來不管,也沒本事管……原本,我都快忘了。今天見過顧明舉后,卻又稀里糊涂想了起來……青羽,你和銀月夫人……” 他說得那么小心,手中象牙制的扇骨幾乎快要被折斷。天邊遠遠一聲悶雷,電光忽閃,烏云游走,遮住最后一絲皎白月光。今早秋伯就提醒他,看天色夜半會有大雨,切莫出門,以免淋雨著了涼。 “我……”葉青羽張口欲言,被死死握住的手掌猛地一緊,痛得倒抽一口涼氣。 溫雅臣的笑容快撐不住了,嘴角大大咧開,夸張而虛弱地大笑:“呵呵,我想多了是不是?你雖然住在照鏡坊,也不過是普通人家流落在外的公子而已。看你那個簡單得什么都沒有的小院子就知道,府上根基淺薄。朱老二那個摳門的鐵公雞,給外室至少還置了一間三進的院子……顧明舉說,京中沒有姓葉的大戶,宮里也沒有姓葉的妃嬪,他說沒有就真的沒有。你一個終日離不開藥的病秧子,跟臨江王八桿子也打不著。他從前再喜歡結交讀書人,也不能來照鏡坊里找你。你身體虛弱,恐怕從小多病,家人把你養在外頭躲病避災的是不是?青羽,是不是?是不是?” 他滔滔不絕地說,一迭聲毫不間斷地問,一句接一句,緊密急速讓葉青羽完全插不進話:“青羽啊,你就是葉青羽,僅僅是葉青羽。是不是?是不是?” 交握的手緊緊抓著,手掌心貼得嚴絲合縫,手指順著指縫相扣,指甲深深扎進手背里。 葉青羽伸手按住他的手腕,慢慢搖頭:“不是。” 猛地一抖,溫雅臣連篇不絕的話語戛然而止。雷聲愈來愈近,耀眼的閃電頃刻刺破云層,又轉瞬被濃重的烏云吞沒。一道炸雷響在耳邊,刺目的白光將他眼中的驚悸與怯意照射得一覽無遺。 溫雅臣怕了。步步緊逼的腳步被釘子狠狠楔在原地,身軀輕輕一晃,繡工精致的皂靴順勢退后半步。 葉青羽直視著他倏然慘白的面孔,再度搖頭,動作遲緩而堅定:“不是。” 大丈夫有所為有所不為,一言既出駟馬難追,再無后悔食言的余地。 顫抖著,顫抖著,交握在一起的手,每每稍一松開就要再度被他追回握緊的手,哆嗦的指尖從掌根退到掌心,指根到指腹,再到同樣發顫冰冷的指尖,一點一點,一點一點,直至再無交集……又有人上將軍府提親,禮部侍郎家的四公子。文采斐然,樣貌俊秀,生性老實。難得侍郎夫人死得正當時,三年前病歿,這月初四公子剛脫孝,如今正好能議親。嫁過去就不用到婆婆跟前立規矩,多少人家擠破頭都要把女兒送進門。保媒的承恩伯夫人一口一個“好孩子”,夸得天上有地上無。可是,人家想娶的是三小姐雅婷。 “二小姐天仙一般,性情也是出了名的乖巧,只是歲數上……”一聽老郡主的口氣,承恩伯夫人立時支支吾吾。 老郡主摩挲著手里的佛珠,口氣也是含糊:“是個好人家,可是meimei比jiejie先定親,禮數上難免……” 屋里承恩伯夫人起身還沒走,外頭早有耳聰目明的伶俐人繪聲繪色把話傳進了各房。 溫雅歆捧著一卷書冊斜靠在美人榻上慢慢翻著,一個眉目活泛的丫鬟立在跟前,一邊覷著她的臉色,一邊小聲說起承恩伯夫人來訪的事。房間另一頭的床榻上,溫雅臣厭仄仄地躺著。 房里彌漫著nongnong的藥味,門外的大雨唰唰下個不停。厚重的水汽包裹著苦澀的藥香,熏得原就密不透風的屋子更顯悶熱。額角冒汗的小丫鬟偷偷把窗欞推開一條縫,潑天的雨水順著縫隙灌進來,濺濕了腕上細細的蝦須鐲。 二小姐不愛說話,身邊的丫鬟卻跟八哥似的,口齒利落條理分明。說到承恩伯夫人提起歲數一節,小丫鬟聲音壓得更低,吞吞吐吐:“聽老郡主的口風,這事能不能成還不定,小姐別放在心上。” 溫雅歆恬然自如啜著茶:“十有八九定不了,我著什么急?”扭頭瞥見溫雅臣房里的幾個丫鬟正團團圍在床邊哄他吃藥,又是蜜餞又是果脯,藥還沒喝下兩口,倒像是天塌了一半。不由柳眉一擰,冷聲道,“都聚在這兒做什么?只留下一個,讓他自己來。不想喝就別喝。堂堂八尺男兒,不過淋了些雨就不成了?誰家這么大的少爺喝藥還要人勸?傳出去丟不丟人?” 她穿一身藕色家常衣裙,臂上披帛輕挽,發間玉簪瑩潤,不施粉黛的面孔有三分肖似溫雅臣,亦是天生帶笑的眉眼。只是那樣的笑意掛在溫雅臣臉上是溫柔多情,襯著她清冷孤高的眼神就多出幾分譏諷嘲弄的意味。 嘰嘰喳喳的鶯聲軟語立時不聞聲響。闔府皆知這位讓老郡主極度頭疼的二小姐性情古怪喜怒無常。聽她語氣不善,眾人趕緊屏氣凝神退出門外。幾絲輕風透過竹簾送來一分清涼,又悶又苦的藥味隨著人影消散在門外。雨聲嘩嘩,仿佛近在耳畔。 溫雅臣撐起身,默不作聲地把藥湯喝得涓滴不剩,丟開碗又靠回床上,盯著頭頂的青紗帳發呆。 “二小姐……”小丫鬟憂心忡忡,這是整個溫家的命根子,倘若有個萬一……溫雅歆不以為意地撇嘴,低頭繼續散漫地翻書。 溫雅臣在天明時分頂著隆隆雷聲回到溫府,大雨瓢潑,淋得一頭一臉都是雨水,渾身上下盡數濕透,兩手凍得冰冷,靠著兩個小廝攙扶,走路的步子顫得不成樣子。一躺下就發起了高燒,皺著眉閉著眼,牙關緊咬,滿臉盡是痛楚。老郡主心疼得又哭了,聞訊而來的另幾房還沒進門就扯開嗓子拿帕子捂臉。溫將軍過來發了通脾氣,砸了兩個茶碗罵了三個下人,再沒人敢吱聲。 溫家的獨苗啊……嘖嘖……順手翻過一頁,溫雅歆心不在焉地盯著上頭的文字,眼角盡處,溫雅臣半死不活地躺著。素日里折騰個沒完的皮猴,如今一下子沉靜下來,真讓人有些驚奇。 “二姐……”大雨從昨日夜半下起,鋪天蓋地落了好幾個時辰,始終不見頹勢。溫雅臣的聲音沙沙的,穿過雨聲落入溫雅歆耳里,恍惚間,似乎也被滲進了幾許濕潤,“我真沒出息。” 二小姐用手指一個個點著書上的字跡:“這你不說,我也早就知道。” 溫雅臣不理會她的嘲諷,兩眼一動不動,出神地看著眼前青蒙蒙的紗帳: “我……原來這么膽小。” “這我倒是頭一回聽說。”能把溫將軍那個暴脾氣氣得一佛升天二佛出世的人物,他自認膽小,天底下還有膽大的人嗎?溫雅歆落在書頁上的指尖停了一下,復而又徐徐往下,“又闖禍了?想到這家里將來要由你執掌,我就想著還是趕緊嫁出去的好。” “二姐你小瞧我了。”溫雅臣扭過臉遙遙看著她,笑聲嘶啞,“我這回干了件好事。對我們家而言,就算不是好事,也絕不會是壞事。” 強自咽下的藥汁在心里一陣陣發苦,荊棘般的苦澀生了根抽了芽,帶刺的枝條在胸腔肺腑間瘋長,扎得他喉頭發緊兩眼酸澀:“二姐,我不要做顧明舉。顧明舉和嚴鳳樓……我不能和他們一樣。” 有些人有些事,避之唯恐不及,萬萬不能沾惹。一旦涉足,惟有一死。天縱英才如顧明舉如何?風骨清高如嚴鳳樓如何?還不是身陷天牢前途未卜?還不是身敗名裂遭人非議?朝堂如戰場,一個大意便是粉身碎骨。招惹不起就要躲。常人只道要挺身而出仗義執言,忠君憂國威武不屈。茍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禍福避趨之?何等壯闊何等豪情何等大丈夫氣象?雙唇一碰說得容易……天牢里那杯蛇蟲鼠蟻爬過的酒,顧明舉喝得下,可他溫雅臣卻連碰一下的勇氣都沒有。 “二姐,我啊,這一輩子只能做個無所事事的紈绔子弟。我……就這么點出息了。” 第十八章 天佑二十八年春,冰雪初融,細雨霏霏,枝頭上嫩黃的臘梅猶自傲立風雨,另一頭的幾株梨樹上早早綻出幾點如雪的小花。福大命大的顧侍郎又在牢里茍延殘喘熬過一個寒冬,溫雅臣拱著手煞有介事地上門賀喜:“可喜可賀,禍害遺千年,圣人誠不欺我。” 顧明舉忙不迭起身,雙手抱拳笑容可掬:“同喜同喜,溫少昨夜又是小登科。” 微微敞開的衣領下赫然一點嫣紅,還未走近就能聞見一股撲鼻的甜香,不用猜都知道他是從哪兒來。顧明舉攏著手,樂呵呵瞄他微微透開的衣領:“敢用正紅色的胭脂,必定是個膚白賽雪的大美人。倚翠樓的龐嬤嬤還在嗎?翠瓏姑娘可好?” “贖身嫁人去了。是個南邊來的富商,年前跟著坐船走了。”溫雅臣臉不紅心不跳,故意又把下巴抬一抬,赤紅色的半抹印子跳出雪白的衣領,大大咧咧掛在脖頸上。雙唇微抿,飛眉入鬢,說不出的張揚跳脫。 顧明舉的視線一一落掃過他頭頂嶄新的攢絲八寶嵌翡翠錯銀冠與身上花團錦簇的衣袍。三五月光景,溫少唇紅齒白依舊,面如冠玉,目似點漆。一身寶藍色錦衣盤金線綴珍珠,精工細作,襟口的紐扣赫然是水色通透的玉石。腰際更是垂垂墜墜,荷包香囊白玉佩,更別出心裁佩一柄月牙狀西疆彎刃短刀,墨色刀鞘純金吞口,刀柄上藍汪汪一枚鴿蛋大小波斯寶石。世家千金都不及他的鮮艷華麗。襯著一張陰柔細致的俊美面孔,活脫脫便是說書人口中養尊處優的公子王孫:“過得不錯?” 溫雅臣懶洋洋地答:“還成。”既不說高興也不說難過,繡著重重花紋的衣袖下,指間碩大的雞血石戒指幽幽不定閃著紅光,連帶他泛著水光的眼角也被暈上淡淡一抹赤色。 顧明舉嚼著草席上扯下的枯草閑閑發問:“近來有什么熱鬧?”每次溫雅臣來,能聊的無非是那些真真假假的流言蜚語。家國大事什么的,溫少不懂,問他還不如問門口那個老獄卒。 “沒什么有意思的,剛過完年,圣上龍心大悅,誰也不想在這個時候惹事。前兩天飛天賭坊那條街著了火,燒了整整一夜,聽說還死了人。哦,對了,南邊來了個新戲班挺有意思。”喝茶聽戲斗狗打獵,紈绔子弟的花樣來來去去就是這些,“難得有新戲班進城,人人都去看熱鬧。” 溫雅臣斂下雙眸,正望見他下巴上青黑色的胡渣,昔年驚艷京華的顧探花如今全然一副胡子拉碴的落拓模樣,哪里還能看出半點風流肆意的精絕雅致?這是因為時光不留情,抑或世道滄桑催人老?想起前些日子在大殿外見到的嚴鳳樓,升官后的嚴大人瘦得比從前更駭人,形銷骨立的樣子,遠遠被百官排擠在外,背脊縱然挺拔如松,卻總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凄楚孤絕,仿佛風再稍大些,這副錚錚鐵骨就要被錯落不停的雨點打得粉碎。那么精明干練的兩個人都被消磨成這樣,有些事,真的一點都碰不得,醉生夢死總好過生不如死。 不知不覺,一片死寂。遠遠地,曲折幽暗的高墻后依稀傳出幾聲風聲,兀然長長一聲尖啼刮進耳中,凄厲入骨。顧明舉端然不動,溫雅臣卻止不住渾身一顫。 佯作不在意他眼中的動搖,顧明舉叼著枯草興味盎然:“新戲班?” “嗯。”握緊雙拳強自鎮定心神,溫雅臣咬牙克制著心底的恐懼,“是個坤戲班,連小生都由女子裝扮,戲也是新的,沒見過。” 依稀是出才子佳人戲,才高八斗的富家公子與傾國傾城的小姐,一見鐘情再見傾心,后花園私定終身。原以為兩情相悅可成雙,誰曾想公子家中另有一位兄長,兄長同樣青睞小姐。公子父母早逝,種種皆由兄長定奪。兄長大權在握強橫霸道,公子年幼孤苦柔弱無依。種種曲折過后,心上人無奈成了長嫂,公子悲痛欲絕又無可奈何,痛哭流涕誓言終身不娶,更找來無數面容肖似的女子,納入后院,日夜醉生夢死……這戲班的戲也排得古怪,如說書一般,每日只演一折,每三日方再演下一回。 如今正演到兄長棒打鴛鴦,公子尋肖似之人醉酒寄情。那公子扮相俊美唱腔高亢,及至幽怨處雙眸閃動百轉千回,看過這出戲的老少婦孺沒有不哭的。 顧明舉摸著下巴認認真真地聽:“確實有些意思。一個沒有紅角的外地戲班,想要在京城站穩腳跟可不是件容易事。”又是那樣閃閃爍爍高深莫測的表情,一雙桃花眼精光四射掠過無數謀算。 溫雅臣無心追問他話中的內涵,彎腰收拾地上的食盒:“整日里算來算去,有意思嗎?” “我若如你一般,自然覺得沒意思。可你若是我,再不想爭也不得不爭。大護國寺的老和尚說,世人愚昧,熙熙攘攘皆為名來,川流不息皆為利去。出家人四大皆空自然覺得人世庸俗可笑。只是,名利二字縱然誘人,可倚翠樓中的頂尖花魁尚有人感慨不夠顏色,何況眾生蕓蕓大千萬象?焉知你之砒霜即我之蜜糖?奮力搏殺,在你溫少眼中或許只覺污穢惡俗,在我看來,卻只為掙扎求生。”不是所有人都生來錦衣玉食,渾渾噩噩亦能安享尊榮。所以他才喜歡同溫雅臣一起,看著這個不知疾苦的公子哥昏天黑地胡鬧,心中便不自覺跟著生出幾分快意。能這般無所顧忌任意妄為,也是老天對他的厚愛了。微微一笑,顧明舉撇開話題,“你的那位葉公子呢?還在勸導你用功讀書?嘖,真是個實心眼的老實人……” 指尖一顫,白瓷酒盞滴溜溜傾倒在地。溫雅臣把腰折得更低,埋下頭自顧自去拾:“我這個人你還不知道?去年入秋以后就再沒見過了。你不提,我都忘了。” 既然忘了,怎么我一說你就立刻想起來?顧明舉不拆穿他的謊言,想了一陣,又再問:“上回你說要找個先生進府教課,學得如何?” 溫雅臣的嘴角越發勾得疲憊,視線下落,語氣克制不住地上揚:“說說罷了,你當真覺得我是念書的料?” 隔著影影綽綽的柵欄,顧明舉上上下下將他打量,神色格外正經:“其實你天資聰穎,加上幾分用功,不是不行……” 溫雅臣哈哈大笑,毫不客氣地打斷:“可我哪里是用功的料?你從前不也說過嗎?老天爺偏疼我,這一輩子這么安安穩穩地過著也挺好。” 他提著食盒步步后退,閃進高墻下的陰影里,壁上熊熊燃著的火把將一身埋著金線的衣衫照得輝煌璀璨,卻自始至終看不真切故作輕快的夸張語調下,他隱在火光后的真實表情。 臨走時,顧明舉斟酌再三不知該如何開口。溫雅臣突然跨前一步,站在柵欄前欲言又止。 顧明舉抬起頭,望見他緊握成拳的雙手:“怎么?” “唐無惑,你怎么看?” 火光太扎眼,顧明舉盤坐于地,不得不瞇起眼,頭顱用力上仰,方看見他緊緊繃起的下巴:“比你強。” “呵……都這么說。”他恍恍惚惚地笑,笑聲低低的,幾分譏諷幾分自嘲,“年前我在照鏡坊前遇見他。” 倚翠樓前的十字大街右拐往東十來步,窄窄的巷口默默無聲躲在無數五彩斑斕的店招下。逼仄深幽的小徑彎彎折折一眼望不見盡頭。兩側石墻靜默高聳,隔出細細一線天空,身前身后院門相仿鴉雀無聲,一轉身,景色依稀相熟依稀陌生,恍如照鏡。人們說,住進照鏡坊里的皆有一段秘辛,不可見人。 他站在巷口對面的酒肆前怔怔想著關于照鏡坊的種種傳說。夏夜長街盡頭一別,溫雅臣再不曾踏足小巷一步,每每路過,卻總止步停下腳,呆呆對著巷口張望一會兒。遠遠地,唐無惑高大魁偉的身影一點點自巷子深處而來,一步步,夾雜著細小雪粒的冰涼雨水里,由遠及近,從朦朧至清晰。街頭人流滾滾,打著油紙傘的路人步履匆匆一晃而過,溫雅臣一眼便望見他,那邊暗黃色的傘面斜斜上抬,唐無惑腳步稍頓,也正目不轉睛看著他。目光穿透重重水霧落向他身后蜿蜒如蛇的青石板小路,溫雅臣迷迷瞪瞪,腦海心間反反復復只有一句話盤旋縈繞——他是從葉青羽的院子里出來的。 “若有一個秘密,你會告訴我,還是嚴鳳樓?”四壁厚墻的天牢里,溫雅臣盯著顧明舉的臉嚴肅發問。墨瞳如水,看不見一絲輕佻。 拗不過他倔強鋒利的眼神,顧明舉老實回答:“那得看是什么。” “身世之謎。” “我不會告訴鳳卿。”毫不猶豫,顧明舉正色道,“也不告訴你。告訴他于事無補,且連累他一起傷神。至于你……” “非但幫不上忙,哪天喝多了更可能說漏嘴。”溫雅臣搶過話頭淡淡敘述,口吻直白,句句嘲諷,說得仿佛不是他自己“我這人,沒本事,也靠不住。” 眼前似乎又浮現出唐無惑那張不怒自威的臉。照鏡坊外門庭冷清的小酒肆里,被眾口一詞夸著老持穩重的唐大人端坐如松,滴酒不沾,對著方桌這頭的溫雅臣直言不諱:“我從不贊同他與你相交。” 之后他又說了什么,溫雅臣完全聽不清了,耳邊仿佛只剩下淅淅瀝瀝的雨聲,雪籽打在身側的紙窗上“啪啪”作響:“他是誰?葉青羽,他究竟是什么人?臨江王至今未娶,不可能有世子。”皇室宗親皆是天家血脈,宗人府豈能眼睜睜看著皇家之后流落在外? 唐無惑的臉上透著一絲古怪笑意,輕快的語調叫他恨得牙癢:“他既然不告訴你,我自然也不愿違背他的意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