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節(jié)
下朝后,溫雅臣去了天牢。 早已混得相熟的獄卒討好地小步上前,想去接他手里提著的食盒:“溫少又來了?您放心,顧大人一切安好。”低頭卻見他抓著食盒提手的手指已然關節(jié)泛白,手背上青筋根根暴起,也不知他這樣用力握著已有多久。 手掌尷尬地停在半空,獄卒不敢多話,納悶地看他衣袖飄飛,一路腳下生風沖到顧明舉的牢房前,卻又在門口頓然止步。 溫雅臣僵著肩膀怔怔站了許久。獄卒盤算著該不該再上去說點什么,卻聽他深吸一口氣,人已舉步跨進了門去。 自顧侍郎下獄起,迄今已是兩載。除卻牢墻上又多出的幾道劃痕,一切仿佛絲毫不曾變更,就連顧明舉也看起來和當初完全沒有兩樣。披散肩頭的長發(fā),稍稍有些暗色污漬的白色囚服,以及一貫笑容可掬的親切神態(tài)……盤腿坐在柵欄后的前任探花郎輕車熟路把手穿過柵欄,倒得滿滿的小酒盅穩(wěn)穩(wěn)捏在兩指之間,仰頭舉杯,一滴不灑,盡數入喉,雙目閉起,逸出一聲滿足的嘆息:“好酒,不愧是將軍府的私藏。你偷的?回去會被溫將軍打死吧?” 溫雅臣隔著柵欄久久地注視他飛揚的眉梢與舒展的眼角:“嚴鳳樓升官了。” 顧明舉閉著眼,陶醉于美酒的甘冽醇香:“哦。” “正六品御史中丞。今天早朝下的旨。” 顧侍郎很識大體地又往臉上添一絲笑:“御史之首,不錯。”口氣隨意得仿佛談論著朝中任何一名無關緊要的官員。 溫雅臣垂在身側的手指忍不住又蜷起來:“官位越高越兇險,況且他原本就沒有根基。” “喲,長進了。”顧明舉滿懷欣慰,“難得你也懂了這個。從前,你可沒這么聰明。” 溫雅臣緊緊抿著嘴,放緩呼吸,站在柵欄這頭默默地等。 顧明舉一杯杯喝著酒,再也不說話。 最后,等不住的還是溫雅臣。 “你想說的只有這個?”用力攥著拳頭,指甲狠狠嵌進手掌心里帶起一絲絲尖利的疼痛。自顧明舉下獄后,溫雅臣第一次覺得這人的笑臉竟是如此討厭,這是嚴鳳樓啊,你的鳳卿!你每回醉酒時都口口聲聲喚著的鳳卿!你可曾見過他被當庭杖責?百官面前,眾目睽睽,刑棍抽入皮rou的悶響讓不少人回去做了整整一夜噩夢。 你可聽過旁人對他的議論?委身侍人,自甘下賤,高相黨心懷叵測的污蔑與好事者添油加醋的謠傳兩年來從未停歇。你知不知道,你的鳳卿,南安書院高墻下仰頭看你,目光倒映著月華,卻比月華更瑩潤皎潔的鳳卿,而今瘦得縱使站在你面前你也難以辨認! 悲憤如鯁在喉,明明只是事不關己的旁觀者,充溢于胸膛的無奈悲愴卻不斷激發(fā)起蓬勃的怒氣。眼前不停晃動著嚴鳳樓筆直如槍卻瘦弱得仿佛被風一吹就能折到的背影,溫雅臣大口大口喘著氣,兩年來隱瞞于心間的無數話語瞬間涌上舌尖,卻在開口的霎那凍結在顧明舉驀然睜開的雙眼里。 “嚴鳳樓能有今天,也是件奇事。從前若是有人跟我說,有朝一日嚴鳳樓能摸到金殿的門檻,我會笑上三天三夜。”依舊是帶著嘲弄與哂笑的語氣,酒壇空了,顧明舉捏著空空的酒盞,自下而上定定望著他,旋即目光一飄,他卻又低了頭,輕輕一句“鳳卿”幾乎低不可聞:“你說,他這兩年是怎么過的呢?” “我……”溫雅臣的眼睛又酸澀了,愣愣地接過他拋來的空酒壇,說了一個連自己都不信的謊,“他……過得很好。” 蒼白得誰都騙不了。 臨走時,溫雅臣站在門前再度遲疑,忍不住回頭再看一眼,顧明舉背對著他坐在破爛的草席上,對著滿滿一壁的刻痕,巋然仿佛入定的高僧:“他來了能落什么好?讓那些眼紅他的人抓住把柄,告他個結黨營朋圖謀不軌?呵,做靶子的滋味,我比你和他都更清楚。” “他做這些都是為了我,我怎么會不懂?我在這兒對他不聞不問就是對他最大的好處。” “溫少喜歡過誰嗎?不是捧花魁喝花酒千金買笑的喜歡,是天長日久攜手一世的那種。呵,我知道你沒有。跟你說了你也不懂。” 溫雅臣不服氣地強辯:“你怎知我不懂?你說了,我就知道。” 顧明舉搖頭:“說了沒用,事到臨頭才能明白。” 就如同當年,身在局中,名利遮眼,理所當然以為前途是最緊要的。大限將至,窮途末路時才恍惚記起從前,那個金殿上甚少提及的僻遠州縣,縣城近郊蜚聲天下的古老書院,課堂窗外在微風里輕輕搖擺的梧桐枝葉,屋子里無論四季都縈繞著淡淡的墨香,老夫子悠長緩慢的誦讀聲叫人昏昏欲睡。他屏息凝神,柔軟的筆尖小心勾畫,悄悄在前頭那人清瘦筆直的背脊上提一句詩——蒹葭蒼蒼,白露為霜。筆鋒震顫,那人似有所覺,側身回頭狠狠瞪他一眼。春日午后的陽光那般燦爛,照得他帶著怒氣的眼眸那樣清澈透亮。波光婉轉,總是因拘謹而稍稍抿起的嘴唇倏然上彎,淺淺一個笑,一點點無奈,一點點嗔怨,一點點他自己都不曾察覺的喜悅。 這是他這輩子看過的最好看的風景。 這天傍晚,朱家三兄弟差人來說,請溫少往飛天賭坊一聚。嘴里說得文雅,實質不過是太平日子過久了,又想找點樂子。 來傳信的小廝跟他家主子一樣黑黑胖胖,賊眉鼠眼的,一臉喜氣:“我家三爺近來諸事不順,想要破財消災呢!” 溫雅臣軟著骨頭攤在椅上沉默了好半天,興味索然地抬手:“知道了,你回去吧。”半點沒有高興的意思。 正在臨帖的葉青羽聞聲向他看去,溫雅臣低著頭,一手拿著書,一手有一下沒一下給懷里的貓順毛。呆呆的,不知道在想什么。 從進門起,他就沉默得反常。往常談笑風生恨不得折騰個天翻地覆的人,只跟秋伯打了個招呼,就徑自跑進葉青羽的書房里,抓起桌上前兩日才翻了一頁的書,也不知是看得入迷還是其他,安安靜靜坐著,不聲不響,不言不語。繃得緊緊的面容陰沉得好似能滴水。 溫榮扯著葉青羽的袖子,悄聲提醒他:“剛去看了顧大人。聽說今天嚴大人升官了。” “嚴鳳樓嚴大人嗎?”葉青羽還沒得信,聞言也有些詫異。 小心地瞟了瞟始終不曾抬頭的溫雅臣,溫榮放大膽子:“嗯,正五品御史中丞。” 葉青羽皺眉想了想,點頭道:“我知道了。”卻不說其他,起身給溫雅臣倒了杯茶,而后回到窗下,兩人相對而坐,繼續(xù)低頭凝神臨他的字帖。 筆尖在紙上勾畫,腦中思緒萬千。嚴鳳樓啊……夜游時,葉青羽同這位進京后就一直傳聞不斷的人物不期而遇過幾次。暗暗的巷子里,傍晚時剛下過雨,月光如水,透過兩側高墻的夾縫斜斜灑落在干凈平整的青石板路面上,光亮得仿佛一泓清泉。瘦骨嶙峋的嚴鳳樓總是獨自一人走著,擦肩而過時,空洞茫然的眼神讓他這個住在照鏡坊里的人都覺得孤獨。 渾身上下沒有一絲人味兒——葉青羽記得,某次酒宴上,溫雅臣的狐朋狗友里有人這么描述他。 最近一次見他,是在城西的甜湯攤上。七扭八歪的小巷盡頭,不起眼的拐角處,用毛竹和油布搭建起來的簡陋小食攤,只在日落后才點燈開張,上回溫雅臣興沖沖帶著葉青羽來過的那家。 葉青羽遙遙望見他坐在落了漆的破舊木桌邊,恍然大悟,這個人原來也是要吃飯喝水的。這也是個有血有rou的人,一個會哭會笑,會疼痛會哀傷,會心有牽掛,會對月相思,有著所有凡夫俗子所應有的一切喜怒哀樂愛欲惆悵的人吶。 那天的嚴鳳樓下巴看似比先前的匆匆一瞥更尖瘦許多。溫雅臣嘴里京城第一美貌的廚娘親自端著碗,風情萬種地送到他面前。星斗滿天,夜風颯颯,她媚眼如絲,頰泛丹彩,芊白如水蔥的手指輕輕在他手背上似有如無畫一個圈。連不遠處的葉青羽都能依稀失神于她的妖嬈嫵媚。油燈混濁昏黃的光暈下,廚娘白皙如雪的豐滿胸脯近在眼前,進京后就從沒笑過的男人眼眸低斂,仍是那般招牌樣的木然表情,眉峰如劍,不見一絲顫動。 當年顧侍郎如日中天時,可不是這樣的。長袖善舞的探花郎走到哪兒都是歡聲笑語,聲勢比荒唐張揚的溫少更勝一籌。葉青羽記得,從前他時常站在倚翠樓前的暗巷里,仰頭看著他們高坐樓頭飲酒說笑。文采風流的顧侍郎笑起來聲音爽朗,姿態(tài)恣意,但凡有他在,從樓中飄出來的樂曲聲聽起來似乎也更為悠揚歡愉。總是前呼后擁被簇擁在人堆里的顧侍郎,與這位獨坐一隅靜默喝湯的嚴大人怎么看都不是一路人。 日落西山,朱家的小廝又來殷勤相邀:“各位大爺公子都到了,就差溫少。我家二爺說,少了誰都不能沒有溫少,如果溫少不去,小的今晚也回不去了。” 溫雅臣的視線膠著在眼前的書上,目光炯炯,好似能把薄薄的紙張燒出洞來。 溫榮趕緊上前一步,機靈地賠笑:“少爺累了吧?先吃塊糕點?” 溫雅臣不理不睬,慢慢轉頭看向葉青羽。天邊赤紅的晚霞透過紙窗照進屋里,正午時分的沉悶暑氣正隨著驕陽西沉而逐漸散去,他漆黑如墨的眼瞳里蒙著一層淡淡的霧色,正過臉一眨不眨看他,因為許久沒有說話,嗓音干澀黯啞:“一起去。” 自打說了不再強迫他之后,這是他第一次要葉青羽相陪。 葉青羽定定神,點頭答應:“好。” 飛天賭坊夜夜高朋滿座,京都第一銷金窟的名聲傳揚得四海皆知,無論是底樓開闊軒敞的大廳還是二樓精心布置的雅間,俱都被擠得滿滿當當,骰子聲、牌九聲、起哄聲、吆喝聲,隔了三條街都聽得一清二楚。連西市那幾個高鼻深目的胡人商客也慕名而來,手舞足蹈地站在賭桌旁,湛藍的眼睛緊緊盯著伙計手中不停翻滾的竹筒,念念有詞之余不忘來回在胸口劃拉手指,赤紅的面孔不僅虔誠,更寫滿瘋狂,溫雅臣逋進門,臉上頓時泛開慣常的輕佻笑容,搖著扇翹著腿,走路八字步,說話拐著彎,勸酒起哄說笑耍樂,舉止如常。葉青羽感慨,只聽說念書念多了閉著眼都能倒背如流,原來像溫雅臣這樣不學無術放浪形骸的,十年如一日下來,也能練得駕輕就熟如火純青。 溫少在的地方總是熱鬧非凡。屋里立刻擺開了牌桌,抱著琵琶唱小曲的歌姬端坐在角落里,桌子邊站三四個端茶倒水的小丫鬟,各位公子少爺身邊的鶯鶯燕燕或嗔或笑,花團錦簇圍了一圈,衣香鬢影脂粉甜膩,發(fā)間嶄新的步搖在燭光下閃著細碎的光,扭頭隨意一瞧都要被晃花了眼。 “聽說兩位皇子今天又被叫去御書房挨訓。”肅寧伯世子旗開得勝,隨手把贏來的籌碼推到一邊。 那頭大理寺少卿家的三少爺推著牌,順口接了話頭:“我也這么聽說。前些天圣上養(yǎng)病,恐怕有人不安分。” “呵呵,是都不安分吧……哎哎,急什么,我還沒摸牌呢。”邊上有人插嘴,口里還輕輕和著樂聲哼起了小調,“這種事也不稀奇,哪朝哪代不是這樣過來的?現在還算好的,先皇那時候,光成年的皇子就有五六個,那才叫刀光劍影,護城河的水都紅了……” 葉青羽坐在溫雅臣身邊低著頭默默喝茶。先皇在世時,子息興旺,皇子公主加起來足足有二十之多,及至先皇大行前那幾年,除卻夭折及未成年的,能獨當一面的皇子就有五位,龍子鳳孫,個個皆非等閑。可是如今,先皇遺留下來的皇子里,只有一位臨江王還活著,其他的連尸骨都爛透了。皇室手足相殘之慘烈實非民間可比。 在座不少官家之后,長輩嘴里零零星星探來的一鱗半爪加起來也能湊一部書: “臨江王韜光養(yǎng)晦了大半輩子,原以為是嚇怕了,沒想到終于還是沒忍住……” 這是天下啊,泱泱九州,臣民無數,坐擁了天下還有什么是得不到的?樓下方才還有人為了區(qū)區(qū)一百兩賭資不惜殺人越貨,為了金鑾殿最高處那張椅子,哪怕血流成河又怎樣?權勢面前,誰不眼紅心熱? 肅寧伯世子又贏一局,一雙細長的眼睛瞇得快要看不見。身邊陪伴說笑的花娘伶俐地伸出十指,為他整理籌碼,正是倚翠樓新晉的花魁桂枝姑娘,傳說中長得同銀月夫人相像的那位。 乖巧的花娘眨著眼睛,就算聽得似懂非懂也不忘回頭對金主露出一個甜美可人的微笑。她低頭不語時,雙眉微蹙的嬌柔可憐確然有幾分銀月夫人般的清麗雅致,一旦笑起來……難怪連溫雅臣都說她不像。 葉青羽眼角一錯,不動聲色將視線從桂枝臉上挪開。什么淡泊名利,什么韜光養(yǎng)晦,什么隱忍不動,外人不知內情而胡亂揣測罷了。在那個人心里,天下固然可貴,江山縱然秀麗,權勢極天也好,唯我獨尊也罷,最動人心弦恐怕亦及不上……她……噪聲嘈雜,花香膩人,臨街的格窗盡數大開卻半天不見一縷清風,房內四角都鎮(zhèn)著冰,小廝憋著臉盡職盡責立在身后打扇,想著想著,一陣煩悶不可遏制從心頭升起,葉青羽想要起身出門透氣。人還未站起,溫雅臣的手忽地搭上他的手腕。掌心炙燙,貼著薄薄的衣袖滑向他的手背,五指一張,順著指縫扣住了他的手。 “我去看看銀月夫人。”葉青羽低聲道。那邊的女子又低下臉,面容如雪,神態(tài)楚楚,靜雅好似一朵水蓮花。十中之一的相似,此刻落在眼里,攪動起無限焦躁。 “再坐坐。”溫雅臣并不看他,小聲飛快地說了一句。隨即漲紅臉繼續(xù)大聲地與朱家大少爭論,那個新近當紅的花旦金鈴姑娘扮相到底好不好看。 葉青羽堅持:“我去去就來。” 溫雅臣不答話,五指摳得更緊,在桌下死死壓著他的手。也不知他發(fā)的什么瘋,往常葉青羽只要掙扎一會兒,他就會摸著鼻子委委屈屈地松開。今天卻仿佛憋了股勁,任憑他如何低聲呵斥也無動于衷。 真要費勁跟他角力,那就得引得滿屋子都往這邊看了。葉青羽無奈,松了勁,向后靠回椅背。溫雅臣似有所覺,雙眼一動不動盯著牌,手里慢慢也卸了力氣,只是仍舊執(zhí)拗地抓著他的手,指尖貼在掌心上,一下又一下,輕柔而緩慢的摩挲著。 就像好像是平日里,給他的貓順毛那般…… 第十六章【修改稿】 長夜將盡,黎明未至。樓畔華燈未歇,空中煙花寥落。倚翠樓中咿呀細長的歌聲隨著暗夜逝去,琵琶在花魁懷中錚錚彈奏了整夜,裊裊收起最后一個尾音。湖中星火點點,停靠岸邊的畫舫悄無聲息將燈盞熄滅。一身短打的酒肆小二揉著睡眼將步履蹣跚的客人送出,背過身張大嘴大大打一個呵欠。 喧囂吵嚷的京都惟有此刻方是真正太平安寧。火山孝子沉迷于溫柔鄉(xiāng),賭場霸王安睡在金銀窩。醉漢躺倒在長街邊,書生用功在燭燈下。誰家院里滴漏聲聲,曲折小巷鼓打三更。兩三個人影騎著馬,風馳電掣從遠方來,一眨眼又消失在大街口。 “宮里出來的?”驚鴻一瞥,葉青羽留心到他們腰牌上似曾相識的花紋。 “嗯。”溫雅臣放眼看去,那幾道人影轉眼消失在街口,“大概又是召太醫(yī)的。” 那幾名騎手中有人依稀是內侍打扮,今上龍體違和已是眾人皆知,連溫雅臣這樣不怎么上朝的也多少知道些內情:“聽說太醫(yī)院安排了人手夜夜在寢宮外輪值,這么匆忙……恐怕又是不大好……” 如若方才席間的傳言屬實,才剛有了起色就強撐著早朝,而后又把皇子召進書房大動肝火訓斥,加之久病體弱氣血郁結,確實容易再結病灶。凡臥病者,最忌反復,時好時壞便往往愈拖愈重,最后再無痊愈之時。歲月如刀,刀刀催人老。想不到,昔年那個弒兄屠弟殺伐決斷的男人,一晃眼竟也到了連生一場氣都要危及性命的時候。天理昭昭,人世間的果報之說從來不是妄言。 “高相也病了。”長街之上四下無人,溫雅臣清冽慵懶的嗓音沉沉響在耳畔,忍不住叫人心中震顫,“是真病。” 葉青羽聞聲扭頭,他也正同樣側過臉一本正經看他:“年紀大了就容易生病。 從前老狐貍仗著自己是三朝元老,一不高興就愛裝病。卻想不到,裝著裝著就真一病不起了,也不知道他在病榻上想起從前那些烏七八糟的事,是不是連腸子都悔青了?其實眼下的事,說穿了不過是看誰能挺到最后。臨江王春秋鼎盛,身體康健。 陛下雖然病重,歲數上比高相小了不少。老狐貍這個年紀,跌一跤就再爬不起來的大有人在。目下就看病床上的兩個誰先熬死誰。總之,天家的事一半在人一半在天,盡了人事卻還要看天命的。” 連上朝都三天曬網兩天打漁的溫少,決計說不出這樣的話,何況還是如此大不敬的語氣。葉青羽壓低嗓音斥道:“別胡說,這是在街上!” 溫雅臣就笑了,緊了緊兩人交握的手,咧著一口白牙滿臉無辜:“顧明舉說的。” 葉青羽深感惋惜:“我還道溫少懂事了。” 話音未落,前頭迎面走來一個路人,不留心一眼瞧見他們大大咧咧握在一起的手,瞠目結舌。葉青羽窘迫地放慢步伐,溫雅臣渾不在意,仰著頭把交叉的手指嵌得更深:“青羽啊……” 長長一聲嘆息,飛揚在眉梢上的笑意終隨著路人遠去的背影一同消散了。 從在飛天賭坊起,兩人的手就再沒分開過。葉青羽有心抽回幾次,還沒徹底分開就被他不動聲色再捉回去。散場后,他扇著扇子使勁嚷著喊熱,撇下溫榮,不由分說牽著葉青羽的手,一路腳步不停,橫穿了小半個京城。一邊走一邊東拉西扯,或說或笑或耍寶,話題不定,漫無邊際。葉青羽知道他不對勁,自始至終周到配合,默默等著他說到正題。 “我今天去看了顧明舉。”溫雅臣的腳步漸漸放得緩慢,聲調沉穩(wěn),雙目平視,一瞬不瞬凝視前方被月光照得發(fā)亮的路面,“那家伙還是老樣子,我倒有些看不下去。” 葉青羽跟著他的腳步,一點點踩進那被月色照射出的銀白光影里:“溫榮告訴我了。”出天牢時,溫少不但臉漲得通紅,連眼睛都是紅的。 前頭的拐角里透出一星黯淡昏黃的光,漂亮廚娘的甜湯攤近在眼前。溫雅臣停下腳,用扇子向前指了指:“那里還是顧明舉帶我來的。” 就算老板娘美艷驚人,這么破落偏僻的地方的確不像是錦衣玉食的溫少會涉足的。葉青羽頷首:“顧大人一向心細獨到。” “他豈止是心細,簡直無所無用其極。顧明舉那個人……呵……”提及顧明舉他便總是嗤笑,瞇起眼撇著嘴,唇角邊毫不客氣掛上三分輕鄙。只是這一次語調不復輕快,“其實,私下里他從來不沾甜食。” 那又為什么……心頭疑竇叢生,不期然,那夜嚴鳳樓坐在桌前喝湯的情形浮現眼前,葉青羽頓然醒悟,上前一步正要開口,溫雅臣仿佛早有所料,扯起嘴角,回給他一個肯定的眼神:“嚴鳳樓嗜甜。”誰也想不到,那么剛直方正鐵面無情的男人,口味卻如同閨中小女兒。 他在顧明舉的書房偷看過顧明舉寫給嚴鳳樓的信。彼時,顧明舉剛進京,喝得酩酊大醉的夜里,深一腳淺一腳拽著他的袖子跑來這么個四面漏風的臟地方,若非老板娘明媚如春花的笑臉,溫雅臣恨不得一腳踹上他的臉。月上中天更深夜明,萬籟俱寂四下無人,小小的攤子上只有他們兩個口齒不清的醉鬼。桌上點著昏黃搖曳的燭燈,明明滅滅的燭光里,顧明舉面色酡紅,緊緊揪著他的袖子,一遍一遍反反復復地問:“好喝嗎?真的好喝?呵呵,你這么挑嘴都說好,那他也會滿意的。” 那么落寞難看的笑,他都認不出來這是那個長袖善舞八面玲瓏的顧明舉。 后來嚴鳳樓有沒有回信,溫雅臣不知道。只是顧明舉再不曾拉著溫雅臣來過這兒。 “你說,他們以后會怎樣?”這問題恐怕連顧明舉都答不了。 最后一個客人終于也起身離去,老板娘手腳麻利地收拾著桌子,白發(fā)蒼蒼的老伙計悶聲不響將爐灶里的柴火熄滅。木桌上的燭燈眼看就要燒盡,燈芯搖擺,明晦閃爍。 葉青羽上前一步寬慰他:“總會好的。” 溫雅臣回過身,一徑怔怔盯著他的臉。 將門出身的公子,縱然再荒唐頑劣,自小總要學習騎馬射箭。比起久居深院的葉青羽,溫雅臣足足高了半頭。此時兩人相對而立,近在咫尺的距離,迫得葉青羽不得不仰頭方能看見他的臉,眸光深深,素來低眉淺笑天生含情的桃花眼,此刻卻是一片幽邃暗沉,墨光如許,讀不出半點喜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