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節
溫雅臣死死抓著桌沿,牙關緊咬,十指內摳,不愿在他面前失態:“你縱然知道又如何?朝中局勢瞬息萬變,唐家滿門忠烈,你真要把你唐家一世英名連同全族性命一同賠進去?唐無惑,這兩年抄家滅族的事還少嗎?”金殿上那把龍椅,有人要爭就讓他們爭去,鐵打的龍庭流水的帝王,誰做天子于百姓何干?于天下何干? 于他溫雅臣何干?南澇北旱流民餓殍依舊,江山錦繡山河壯麗依然,他溫雅臣照舊一擲千金醉臥美人膝。為什么他們卻一個個放著好好的安穩日子不過,偏偏一頭栽進奪嫡這個血窟窿里?顧明舉是,嚴鳳樓是,葉青羽也是,現在連木頭人似的唐無惑也跟著他們一起瘋!都失心瘋了不成? “君子有所為有所不為,你們念書個個念得比我多,大丈夫能屈能伸這句話也是古來圣賢的名句。不就是為了后世垂名,能在史書上留下那么幾筆……哼,從龍之臣確實是個好名聲,只是也得留得性命才能享這個福。”他不解,他疑惑,他不屑。身家性命最緊要,他們爭他們的名利,他顧惜他溫家上下,何錯之有? 唐無惑目光炯炯一言不發,自始至終皺著眉頭聽。臨走時,他長身而起,取過桌上酒盞一飲而盡:“溫少,你我皆男兒,多生些膽氣方為大丈夫。” 不愧是人人交口稱贊的厚道人,鄙棄至極也不曾惡言相向。連篇不絕的質疑與爭辯戛然而止,溫雅臣雙目圓睜,愣愣看他拂袖而去,滿腹牢sao頃刻煙消云散。抓著桌沿的手指早已僵硬發麻,微微松動便是一陣酸脹。刻意挺直的腰桿在唐無惑跨出門檻的剎那就軟泥版般癱軟崩潰,弓著背,慢慢移動指尖,溫雅臣用指甲磕著空空的酒盞,呵呵苦笑。 膽氣,呵,他便是膽小怕事了又怎樣?他怯懦,他畏懼,他恐慌,他打小就沒出息呀,京城里誰不知道溫家有個生來就是來討債的混世魔王?他從來就不是金鑾殿上聲嘶力竭涕淚交加的報國臣,他是浪蕩不羈荒唐胡鬧的溫雅臣啊。文死諫武死戰,人人都要死得其所,做個紈绔子弟,他就該醉死在倚翠樓花魁的閨房里,在飛天賭坊的牌桌上揮金如土把家業敗光。膽氣這種東西,沒有就是沒有,要來何用? “不說了,難得開春后的好天氣,小爺我卻跑來這么個晦氣地方找你這個晦氣人說話,回去后得趕緊換身衣服才行,免得晚上賭牌又輸銀子……”舉起手臂伸個懶腰,他把嘴角一扯再扯,勢必做出個輕松愉快的笑臉來。長長的袖子順勢蓋住了臉,明暗交錯的瞬間,顧明舉清晰無誤地看見他迅速低了頭,臉上難以言喻的悲傷一劃而過,沮喪混夾著訕笑,愉悅夾帶著哀戚。長袖落下,火光通明,暗無天日的地牢里,溫雅臣一如既往頂著那張名揚天下的艷麗笑容,下巴高抬,脖頸后仰,又是傳聞中事事順遂天生好命的溫少。 “你啊……”連連搖頭,當日舌燦蓮花的顧侍郎一徑望著他滿臉皆是憂色。 溫雅臣笑笑地回頭:“我怎么了?有些人羨慕還羨慕不來。” 第十九章 天佑二十八年夏末,天子駕崩。九州縞素,天地同哀。半月后,相府門前白幡高掛,高相病逝。 一月忙亂,臨江王謹遵先帝遺詔,扶持皇子彰登臨大寶。新帝登基,大赦天下。尊親母龐妃為太后,叔父臨江王輔朝攝政。皇子崇被勒令拘于偏殿永世不得踏出半步,龔妃自縊。 隱隱約約在人們口中流傳了許久的彰皇子終于登上宮樓直面他的萬千子民,夏季炙熱刺目的陽光下,隔著帝冕下微微晃動的十二道旒珠,呈現于百官面前的是一張尚帶著青澀稚氣的白凈面孔,與先帝的龍睛虎目截然不同,新帝有著同生母龐太后一般細長下彎的眉眼,行動斯文,舉止溫雅,尚未開口,面上先有三分淺笑。幾分依稀熟稔,幾分似曾相識。 鼓樂齊鳴,山河垂首。自始至終,再無人膽敢將視線上移半寸,一窺天子龍顏。 一俟出得宮門,終于有人沉不住氣,低聲咕噥:“先帝勇猛剛硬,自幼習武,不愛詩書。看如今陛下的做派,卻是溫文爾雅,不似先帝,倒有幾分當年臨江王,啊,不,攝政王的氣韻……” 話未說完,四下肅殺。溫雅臣心頭猛然一跳,沒來由想起之前同顧明舉說起的那個戲班和他們那出旁人不曾演過的新戲。三春之后,他們就再未上過戲臺。整個戲班就如同年前突然冒紅一般,又突然銷聲匿跡了。倚翠樓中浪蕩紈绔們瞇起眼,學著市井無賴們漫聲戲謔:“好吃不如餃子,好玩……呵呵呵呵……”的情景一瞬間跳入腦海……身邊有人勉強笑著提起別的話題,所有朝臣皆不約而同扯開嗓子高聲說笑起來。溫雅臣跟著他們一路跌跌撞撞向前走,艷陽如火,身后蓋著赤金色琉璃瓦的宮墻艷紅如同滴血,汗濕的官服緊緊貼在身上,周身上下說不出的悶熱難受。伸手觸到溫榮遞來的冰涼手巾,溫雅臣止不住狠狠打了個寒噤。 換了天子,紛紛擾擾總有變故。高相死了,相府被查抄,高相一黨或處決或流放,樹倒猢猻散。顧明舉冷笑著說,這世間最不缺的就是官,自來只有人擠破頭去占一個官位,從未有官位高懸苦等著人來坐的。望一眼依舊黑壓壓站滿整個朝堂的上朝隊列,溫雅臣深以為然。 再然后,一切照舊,一切如昨。起高樓,宴群貴,盛世安享,歌舞升平。黎民百姓照舊為著茶米油鹽四處奔波,公侯子弟照舊騎馬遛鳥為禍一方,倚翠樓的花娘照舊唱著纏綿的艷歌,溫雅臣照舊摟著美人喝著酒,興致高時,飛天賭坊內一擲千金博得滿堂喝彩,回府后一邊垂著腦袋跪祠堂,一邊聽著老郡主哭罵溫將軍。片刻后,黑漆漆的祠堂照進些許光亮,溫將軍陰著臉踱進來,皺緊眉頭狠狠剜他一眼,而后心不甘情不愿屈膝跪在他身旁。 好像什么都沒變,好像有些事漸漸變得遙遠,模糊得仿佛只是他酒醉后發的一場幻夢。某個涼風習習的夜里,溫榮無意中說起:“少爺喝醉了就連路都不認得了,從這兒回府,打先前葉公子住的那條巷子的巷口過去就好,怎么偏偏回回都走錯,繞了好大一個圈子。” 溫雅臣停下蹣跚的腳步,扭過頭無聲無息地看他,赤紅的眼瞳里不見一絲迷離。溫榮一縮脖子,頓時明白自己說錯了話,更訝異于他此刻憤恨猙獰的面容,這位總是嬉皮笑臉沒有正形的少爺,什么時候也學會了這般陰沉狠厲的表情? 擺手掙開他的攙扶,溫雅臣拖著袖子一個人踉踉蹌蹌走出很遠:“一年了,我只當已有十年。” 天佑二十八年秋,一個天高氣爽碧空澄澈的日子。顧明舉出獄。 溫雅臣識趣地沒有去天牢,孤身一個人登上城樓,看著遭貶的嚴鳳樓扶著顧明舉,一步步頭也不回地慢慢走出這個無數人心生向往的天下之都。 回家路上,溫榮繪聲繪色同他描述天牢外的情景,不茍言笑、渾身上下沒有一絲人味的嚴大人在見到顧明舉的剎那笑了,素來笑臉迎人的顧侍郎卻意外繃緊了臉,瘸著腿,固執地獨自歪歪扭扭跨出天牢大門,而后伸手把嚴鳳樓拉進懷中。光天化日之下,眾目睽睽,這兩人就這般摟在一起,從前圍繞在嚴鳳樓身上的種種污言穢語與風流逸聞頃刻間又都浮現在眾人腦海中。種種異樣目光與竊竊私語里,嚴鳳樓臉上不見絲毫驚慌,仿佛理所當然一般,同顧明舉手握著手,并肩走過了車水馬龍的滾滾長街。 “那位嚴大人真是……”溫榮嘖嘖有聲,不知該找什么詞來形容。 “有擔當,有膽量。”溫雅臣垂眼看著鞋尖,聲調平直,緩緩替他把話說完,“有膽氣方為男兒。他一直心性堅定,從來都沒退縮過。顧明舉總跟我抱怨,嚴鳳樓是個死板的書呆子。你說,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他從哪兒得來了這么大的……勇氣?” 他停下腳,轉身回頭,一臉的疑惑不解。溫榮瞠目結舌,一時也不知該怎么回答:“許是……生來就是如此。” “是嗎?”溫雅臣輕聲問著,嘴里喃喃自語,把“天生如此”四個字反反復復咀嚼,倏忽飄然一笑,“難怪我沒有。” 眼前就是倚翠樓前熙熙攘攘的十字大街,高鼻深目的胡人客商趕著駱駝往西市而去,茶館里的小廝放開喉嚨立在門前殷勤攬客,晚起的花娘慵慵媚媚倚在窗前梳妝。溫雅臣放開目光,追憶一般向那街口右方小得輕易覺察不到的巷子瞟了一眼,掀袍舉步,鎮定從容地拐向左邊的石板長街。 這一次,溫榮再不敢出聲提醒。 天佑二十八年冬,北方有月琉族王子率使團入京朝見。恰在新帝初登基,萬事根基未穩的時刻。據聞王子深得月琉王喜愛,使團不過屈屈二三十人,邊境之上卻足有五萬月氏兵將護送。大軍直抵邊關冀北城下,登臨城頭便可見雪白篷帳恍如云朵一般鋪陳而去,連綿不見盡頭,金頂中軍大帳光華耀目與城門遙遙相對,頂端墨黑底色的大旗上,一只金色狼頭怒目而視血口大張,正是月琉戰旗。 金鑾殿上,方即位不久的少年天子聽罷奏報,久久不語,半晌后苦笑長嘆: “皇叔說得果然不錯。自來人心可怖,錦上添花易得,難為雪中送炭,更險惡趁火打劫。” 臨江王緩步出列,躬身叩首:“陛下,而今政局方定,正值百廢待興之際。民間積怨已久,更應以休養生息為上。況而今天寒地凍,北地大雪封城,若遠征則必是苦戰,且一路坎坷崎嶇難免耗損不菲,天時地利人和皆不利,實不宜妄動干戈。” 朝堂內商議未歇,公主和親之說風傳天下。 眾所周知,宮中適齡公主皆已出嫁,吾皇年少猶未大婚。宗室內郡主、縣主雖多,又有誰家當真舍得嬌生慣養的金枝玉葉走上和番這條不歸路?一時間,顯貴之家凡有待嫁閨秀者,皆惶惶難安。眾家媒婆陡然間成了各府貴客,從早到晚走東躥西,恨不得多生兩條腿一張嘴。 老郡主破天荒為了這個怪癖的二孫女把溫將軍找去長嘆許久,就連出嫁的溫家大小姐亦按捺不住回了娘家替妹子說親。 溫雅歆一如既往半倚在榻上懶懶翻書:“那個月琉王子長得如何?罷了罷了,既然誰都不愿去,那就讓我去吧。隔開得遠了,老祖母或許就能看我多順眼兩分。” 溫雅臣沉著臉氣急敗壞打斷她:“胡說什么!那種蠻荒地方,興起時連rou都生著吃,哪里能與京城相比?祖母給你挑的那些世家子弟,多少總有好的。但凡有一分看得上,你便將就將就吧。” 溫雅歆斜眼嗤笑:“一輩子的事,說將就就能將就的?將就一輩子?” “那也總有好的。那個唐無惑就……”脫口叫出唐無惑的名,溫雅臣也嚇了一跳,溫雅歆正抬頭看他,想收回也不能,只能訕訕地斷斷續續往下說,“雖然是根水火不侵的木頭,性子也無趣乏味,可學問見識騎馬射箭這些,都……還成……” “他……”不曾留意到溫雅臣尷尬的臉色,溫雅歆支著下巴,一時陷入沉思。轉而扭過臉,望著一臉端莊肅穆,滿眼憂色,唯恐她當真心血來潮跑去邊疆和親的溫雅臣,含笑打趣,“喲,太陽打西邊出來了,我們家萬事不管的白眼狼也知道心疼jiejie了。” 溫雅臣摸頭附和著她笑,語氣越加認真:“姐,我舍不得你。” 如今,在他身邊,能這樣真心盼他上進、為他著想、為他籌謀的,只剩下溫雅歆這個外冷內熱的二姐了。 豪門貴戚滿大街找女婿的熱鬧里,飛天賭坊二度失火的消息更顯得無足輕重。 這回不再有過年時那次的僥幸,整間賭坊連帶左右數十間商鋪俱都成為一片火海,待得天亮后,當初雄踞京城一隅的飛天賭坊只余一地殘垣斷壁,銀月夫人那間能一覽京都夜色的雅致書房連同內中所有古籍、擺設、器具隨之灰飛煙滅,只余一攤灰燼。 溫雅臣聞訊而來,不時猶有細小火苗躥升的黑色火場上,銀月夫人正鎮定自若地指揮著店內伙計清理遺跡,又在一個小丫鬟的攙扶下一家一家向著遭了池魚之殃的商家登門賠禮。她腕上三四個光滑質樸的銀鐲微微晃蕩,發出“叮叮”脆響,舉止從容,言辭得體,絲毫不減優雅風范。熹微天光下,焦糊氣味四溢,一身白衣的她穩穩當當立于火場中央,似有意似巧合,恰是每日黃昏她開張迎客的位置。 溫雅臣被簇擁在人群里,遙遙看她薄施粉黛的清麗面容。一束天光罩下,銀月夫人順勢回眸。不知是被這破云而出的光芒炫花了眼,抑或是被鼻息間的熱氣熏暈了頭腦,膝蓋一軟,溫雅臣險險跪倒。溫榮大驚小怪的驚叫聲近在耳邊又似乎遠在天邊,昏昏沉沉模糊成一片的腦海里,女子盈盈淺笑著的眉眼異樣清晰觸目,那般精致如畫,那般楚楚動人,那般天邊新月狀淺淺下彎的親切和善……金鑾大殿之內,白玉丹陛之上,十二道旒珠之后,隱隱約約為百官窺見的亦是這樣一副未及言說就先浮現三分笑意的婉約。宮中紛傳,當今天子的面容與其生母龐太后如出一轍。 眼前一花,是溫榮見他呆傻,嚇得伸出手掌在他面前不住搖擺。溫雅臣醒過神,腳下虛浮,靠著溫榮的攙扶慢慢走出兩步,忽而靈光一現,趕忙回頭再去看那遠處的銀月。銀月夫人已然半側過身,正指點賭坊伙計從灰燼里翻找些有用之物。 方歷經兩度劫難的女子,眼中波光婉轉明媚依舊,一舉手一投足皆是淡然,不見一絲一毫灰敗慌張。溫雅臣上前兩步,站在人群最前方凝神仔細打量她的臉,朝堂上對少年天子的驚鴻一瞥再度顯現眼前,龐太后、當今圣上、銀月夫人、葉青羽……當初是誰撇著嘴角滿臉不屑地評論,他們說桂枝像銀月,呵,我倒覺得,你比桂枝還像。 第二十章 天和元年新春,京中各家顯貴耳邊滿是誰家三公子定了誰家四小姐,誰家大小姐同誰家小世子說親的流言蜚語。先帝國孝未滿,暫停一切婚喪嫁娶,卻難擋一顆為兒女費力籌謀的父母心。眼看著月琉王子過了正月十五還沒有啟程離京的意思,開春后,好似說好的一般,京城里呼啦啦冒出一大群“早在先帝未駕崩前就訂好了親,恰好未及通知親朋好友”的官家小姐。 朝堂內,文能提筆安天下武能策馬定乾坤的文武群臣們關起門商議再商議,出得門來個個搖頭嘆息神色沮喪。傳說登基不足一年的天子夜夜不得安寢,一張青澀俊秀的面孔憔悴難辨。傳說臨江王不顧體面,眾臣之前屈身拜俯于地,哭得老淚縱橫,自責愧對列祖列宗。傳說據說聽說,紛紛擾擾,沸沸揚揚。 夜半,被召進宮中敘話良久的溫將軍逋一回府便直奔后宅問老郡主安。一頭華發的老郡主乍見蹙眉不語的兒子,心下便是一涼。過不久,宮中傳來懿旨,宣老郡主即刻入宮。 翌日,滿京城瘋傳,太后要收溫家二小姐為義女。彼時,溫雅臣正自花魁的香閨里悠悠醒來。顧不得整理儀容,拽上皺巴巴的衣襟,一路飛馳自倚翠樓趕回。 仲春時節,乍暖還寒,溫府后花園黃澄澄開了一地迎春花,綠葉黃花里,溫雅歆款款立在廊下,手中一柄細巧折扇上,幾星墨梅傲然綻放,正是葉青羽題詞唐無惑執筆的那柄。她目光泠泠,波瀾不驚看三步開外彎著腰兩手扶膝的溫雅臣。 因著一路風塵,溫少喘得全然直不起腰:“二姐……”扯著粗糲嘶啞的喉嚨勉力開口,只喚得一聲就咳不停,直至滿眼淚光。 “好歹是個王妃,也不虧。”明明相似的臉龐輪廓,他們天生卻是截然相反的心性脾氣,溫雅歆還是那般似笑非笑地譏笑著,一雙眼眸光華熠熠,好似天地間當真沒有一人一物能入得其中,“從來朝堂就是男人的天下,家國大事女人插不上嘴。哪怕命格貴極,頭戴鳳冠做了皇后、太后,后宮妄議朝政,仍然是個死。沒想到,原來男人走投無路的時候,還是要靠女人去周旋。” “祖母說,她會再進宮去求太后……” 嘴角再挑高三分,溫雅歆斜眼,看傻子一般覷著他泛紅的眼眶。求有何用?若真能求得來,宮門前早呼啦啦跪倒了一大片,哪里還輪得上他們? “二姐……”滿肚子話語都被她這一瞥硬生生堵回肚子里,溫雅臣上前一步想要如兒時般去拽她的衣袖。 院門外,溫榮頂著一頭熱汗滿臉通紅地跑來:“少、少爺!不是二小姐!宮里剛下了圣旨,不、不是二小姐,是臨江王世子!” 大寧朝天和元年春,北方有月琉族蠢蠢欲動,上以仁愛和睦為念,不忍妄動干戈,致山河蒙塵生靈涂炭之苦。欲許以公主,遠嫁北地,沐蠻民以教化,促北境以安寧。時有臨江王輔政,言女子嬌弱,難捱風沙砥礪之苦,愿以獨子相代,赴月琉為質,愿兩國相睦,永不互擾。上感其摯誠,執手贊許,淚流不止。 這段金殿內君臣執手相看淚眼的佳話頃刻間傳遍了天下,大街小巷男女婦孺無人不知。 散朝后,唐無惑走在溫雅臣身側,切齒冷哼:“看,人家才是真父子。” 溫雅臣一把抓過他的衣袖,唐無惑回過臉,硬朗方正的面孔上怒氣四溢,再找不到一絲溫良端方的影蹤。 “是葉青羽。”再不是疑問,溫雅臣抬頭定定看他同樣凝重如墨的眼,“臨江王逼他的,還是……” “他自愿的。” 手一顫,忍不住把掌心里的布料攥得更緊,他兀自仰著頭,一眨不眨盯著唐無惑的臉,費盡心機想要從那上頭看出些蛛絲馬跡:“為什么?” “……”唐無惑任由他拉扯著,衣袖下的雙手同樣緊握成拳,手背上青筋暴起,骨節泛白,“這是他的志向。” 指尖一頓,光滑厚實的料子從掌心滑落,仿佛快要握不住。溫雅臣垂下頭怔怔看著自己青色的官袍下擺,江崖海水,日月祥云,栩栩如生,活靈活現得仿佛要從那料子上跳出來。 “身為男子就當以天下為念,食君之祿憂君之事。”剎那之間,豁然開朗。喃喃地、喃喃地,像是說給唐無惑聽,又像是自言自語。思緒紛雜,春末和煦拂面的微風里,那個照鏡坊綠意盎然的小院中所發生的一切恍然間又重現眼前,那些葉青羽說過的話,勸誡他的,勉勵他的,伴隨著無奈苦笑無意間抒發了胸襟的,一瞬間涌上舌尖,“一世為人,縱拋頭顱、灑熱血,卻換得鞠躬盡瘁、粉身碎骨,只要天下一刻太平,萬民一日溫飽,便可含笑九泉此生無憾,總好過終日閑閑碌碌蹉跎年華。” 閑閑碌碌蹉跎年華,說的可不就是他? 被自小禁錮在小小一方天地里的人,每天抬眼只能望見寸許方方正正的天空,身邊除了一個老仆,連說話的人都沒有。沒有人在意他是否吃飽穿暖,沒有人在意他的學問是否有所長進,沒有人關心他的喜怒哀樂,沒有,什么都沒有。連個能一起玩笑說話的人都沒有。除了寥寥幾人,這世上幾乎沒人知道他的存在。他好讀書,卻不能光明正大入私塾拜老師,所謂同窗之誼,所謂青梅竹馬,這一輩子都同他無緣。他寫得一筆好字,文章做得那般工整,卻不能參選考試,空有著滿腹經綸,卻連個名落孫山的機會都不能有。他只能安安靜靜呆在他的院子里,日復一日,年復一年,長夜將盡時,獨自縮在街角暗影里,默默看一眼人世的喧囂繁華。就是這樣的人,念念不忘的卻還是家國天下黎民蒼生。這九州天下如此之大,可曾容得下一個他?這百姓眾生何其之多,可曾有一人記得他的名?江山遼闊,他一心一意惦著江山,卻連生身父親都不曾替他把江山謀劃。他說他身為寧氏之子,就當為寧氏盡忠。可他卻只能隱姓埋名,連寧這個姓都不能有。偏偏……偏偏……偏偏還掛懷著,還牽念著,還口口聲聲擲地有聲著,要拋頭顱灑熱血,要鞠躬盡瘁粉身碎骨。葉青羽,他的葉青羽啊……這便是他的葉青羽。 “哈,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你們個個都念著天下,你們有膽量,你們是大丈夫,在下佩服。”兩手抱拳,沖著唐無惑深深彎腰一揖到底,溫雅臣扯著嘴角用力地笑,四肢百骸心胸肺腑,說不出的空蕩低落,“唯有我……唯有我……”是那個連修身都做不到的。看,差距何其之大,哪里是區區“膽氣”兩字可解? 晃著快要垂及地面的寬大衣袖搖搖擺擺向前走,溫雅臣扶著脖子,蹙緊眉頭思索昨晚那朱大耳朵提起的那個郊外茶莊上的小家碧玉叫什么名?明日何不騎馬去那兒走一遭?還有倚翠樓紅杏鬧著要的那個瑪瑙鐲子,待會兒路過首飾鋪就去看看,有好看的就買下送她吧,那張哭花了妝的臉真是要多難看有多難看。再有,前些時日慶世子欠他的賭債,是不是也該讓溫榮去催一催?哪怕拿不著銀子,從他身邊要走一個美貌的丫鬟也是好的……一件又一件,一樁又一樁,溫雅臣逼著自己不停地想,想得額頭發脹神思昏沉,似乎就能在心底里把葉青羽三字深深掩埋起來。 唐無惑有意跟在他身后幾步之遙,不緊不慢收住腳,跟著他一同停下:“他說,倘若溫二小姐走了,你心里會不好受。” “天生可以一世無憂也是一種福氣。若要說為什么是他,我自己也鬧不明白。 只是每當看到他荒唐胡鬧的時候,那樣無所顧忌放蕩不羈的模樣,真是……光華耀目。所以,我希望他能這般一直肆無忌憚地胡鬧下去,安安分分太太平平做個溫將軍家的繡花枕頭。因為,我喜歡他……喜歡他挑著眉梢輕狂調笑的模樣。”前方的人影僵硬佇立,溫暖濕潤的春風里遲遲不見回身。唐無惑望著他的背影,不催促不發怒,不疾不徐,淡淡轉述,“這也是他說的。” 蒼生百姓固然可貴,只是人非草木,除卻天下公義,行事為人總不免三分私欲。葉青羽坦蕩地說,他的私欲是溫雅臣。于公,為了天下,于私,為了溫雅臣。 “若非太后選中的是你jiejie,或許他不會這么做。”溫雅臣直挺挺站在那兒,仿佛凝固成了雕像。唐無惑再走近一步,瞟一眼他僵硬緊繃的側臉,目不斜視,慢悠悠從他身旁擦肩而過,“臨江王允我護送他去月琉,而后留在那兒,鎮守邊關。” 話音未落,背后猛地刮起一陣風,未及轉身,便看見溫雅臣長長的衣袖自眼前飄過。前方赤紅如淌血的宮門巍峨高聳,眾人紛紛揚起的訝異聲里,疾奔而去的身影一劃而過,隨之消失于宮門之外。 第二十一章 照鏡坊,窄巷交錯,曲折迷離,相似的黑漆木門靜默緊閉,一扇扇自眼前掠過,高聳的院墻背后藏著一個又一個不為人知的秘密。因奔跑而高高飄起的寬大衣袖擦過壁間剛剛泛起的青色苔蘚,鼻息間因之多出幾縷新鮮的泥土氣息。不知何時下起的小雨淅淅瀝瀝沾濕了肩頭暗繡的團花,漸漸地,貼著臉頰的發絲也被全數打濕。仿佛又回到第一次,漫天迷蒙錯落的春雨里,他也如此不管不顧一路狂奔而來,舉手在濕漉漉的門板上不住用力捶打。只是當時的迫切是出于心機,想要用一則狼狽不堪的苦rou計打動院中不諳世事的書呆子。而現在,卻當真心急如焚,相隔一載光陰,這些日子的刻意逃避原來并未把思念消磨絲毫,反而因壓抑而醞釀得更為濃烈:“青羽、青羽、葉青羽……你聽我說……” 院門未曾上鎖,他重重絆倒在門檻邊。雙膝刺痛,掙扎起身時但見滿目翠綠。 木制花架上重重疊疊擺滿秋伯栽種的盆栽,羅漢松、三角梅、小葉榕……或枝椏崢嶸或樹干扭曲。院子一角,紫藤花架下的棋盤上還擺著未盡的棋局。那頭枝繁葉茂的大樹下,淺口的白色碟子里放著貓兒愛吃的魚干。 溫雅臣小心翼翼推開房門。小院里從來不會有客人,于是葉青羽索性將寬敞的客廳改作書房。雕花格窗下,筆墨紙硯鋪陳排列,雪白的宣紙上抄著半部工整的經文。他坐在葉青羽慣常做的那張椅上,顫著手撿起桌上的紙張一頁頁翻看,幾乎都是佛經。他曾笑,念經拜佛這種無聊事是上了歲數的老婦人才愛干的。葉青羽一本正經地答,抄經可以平心靜氣。溫雅臣記得,除開剛認識的那陣子,后來葉青羽就不怎么抄經了。某日閑極無聊時偶爾提起:“你桌上的《華嚴經》呢?” 彼時親熱甜蜜,光天化日下也要在書房中摟抱依偎。耳鬢廝磨間,葉青羽被他噴灑在耳后的曖昧氣息撩得滿臉通紅,咬著唇躊躇良久才吞吞吐吐地答:“用不著了。”眸光如水,欲拒還迎般怯怯瞟來,幾分羞澀畏怯幾分真心實意,不自覺看得心如貓抓,神思激蕩,俯身湊過去含出了他柔軟的舌尖吻過一遍又一遍,恨不得就此吃拆入腹,將他渾身上下盡數占為己有。 原來,自打他放開他的手后,他又開始抄經了……葉青羽,默默無聞活了那么久,悲傷時還是如此悄無聲息。 仿佛被抽空了全身力氣,連一張薄如蟬翼的紙都如有千鈞之重。溫雅臣靠坐在椅背上,無力抬頭看屋里的光景。多寶格空空蕩蕩,葉青羽不愛那些。他曾送他諸多玩物珍寶,金石字畫也好,真本古籍也罷,還有琳瑯滿目色彩艷麗的異族器物,他一一含笑接過,轉身讓秋伯妥善保藏,卻從不真正把玩賞鑒。他曾取笑他,清心寡欲得像個和尚。四大皆空的出家人還偶有被滾滾紅塵迷住眼的時候,葉青羽卻自始至終是最守清規戒律的那個。他聽了,一如既往半低了頭淺淺微笑,忽而收了唇角,微微搖頭,目光灼灼反將他看得背脊發毛:“誰說不曾破戒?溫少便是在下的劫。” 心中驀然一滯,連呼吸都緩了一刻。他坦蕩直率的赤誠目光下,溫雅臣吶吶失了言語。半生放浪,山盟海誓不知許過多少,海枯石爛說得連自己都覺可笑。天下人都道他是天生情種,蜜語甜言信手拈來。卻沒想到,有朝一日他也會被旁人的情話驚得啞口無言,更料想不到,這般情深意重的話語竟出自葉青羽之口。 墻角花架上,碩大的白瓷凈瓶猶在,滿滿一捧枯枝,枝頭桃花凋盡。溫雅臣起身走到架前,探頭往瓶里看,明凈清澈的水面影影綽綽倒映一雙滿是血絲的眼。瓶身干凈光潔,顯然有人精心擦拭,更有人時常更換清水奉養著這一堆無用的桃枝。 葉青羽,送他花的時候不見他笑得多歡愉,卻總在花落之后讓他發現他的留戀與不舍。唐無惑和二姐都說對了,枯枝要單單一枝插在瓶里才好看。太多了便太觸目驚心,觸目驚心得叫人真的……落下淚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