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節
獨孤縈道:“謝謝爹爹關懷。午后方用過藥膳,實不覺饑餓,并非身體有礙。李御醫的方子十分有效,女兒確感一日好似一日,爹爹且放心。” 獨孤銑想想,道:“如此過兩日,再請李御醫來看看。” 獨孤縈暗松口氣:“多謝爹爹。” 因為感覺父親明顯變和藹了,獨孤蒞與獨孤蒔在飯桌上也變得開放許多。獨孤蒔自己還沒說什么,獨孤蒞已經唧唧呱呱把弟弟今日入宮斗詩的壯舉從頭到尾又問了一遍。老老小小都非常高興,老侯爺難得精神不錯,對獨孤家第三代兩個男孩說了許多親切勉勵的話,且把長孫女大大夸贊一通,還關切地問起了終身大事。 一頓飯吃得比預計時間長不少。獨孤銑望著老父親的笑容,還有三個初長成的兒女,此情此景,似乎平生未有。獨孤蒞向父親匯報文武功課,時不時便會帶出“小隱哥哥”。獨孤銑忽然意識到,打從休王立府,宋微與兩個兒子混一塊兒的時間,只怕比他這個親爹還要多得多。托了家規苛嚴,長女管教的福,兩個小子跟著個壞榜樣,居然沒把功課落下。 想當初,剛從軍中回京頭兩年,獨孤銑簡直不知該如何與兒女相處。后來聽了宋微的勸,才慢慢改變態度。今日恬適融洽天倫之樂,放在過去,根本不敢想。 念頭翻轉至此,那個不在現場的人,無端有了存在感,仿佛就坐在身邊一般。 家宴即將結束,獨孤銑打算吃完便動身,趕在門禁前入宮。聽說他還要進宮,老小都很吃驚。獨孤銑讓兒子們先撤席,一邊玩去,才對父親和女兒道:“太子忽染急癥,陛下留太子殿下在宮中養病。六皇子殿下今日應蕃使之請,下場騎射,引發先前傷勢,亦留在宮中。今夜不設宵禁,各路蕃使猶在城中。雖則陛下未曾明言,然而……” 皇宮里顯然需要增加更可靠更得力的人手。 獨孤琛頷首:“你所慮極是。” 獨孤縈臉上也露出了然神色。裝作不經意,問了句六皇子的傷。按說這話并不合適,然而獨孤銑前次離家赴北郊兵營,曾就宋微暫住府中一事單獨叮囑女兒,故也沒往別處想。 動身出門前,又叮囑一番小心門戶。牟平負責留守憲侯府,見大小姐送侯爺至前院,遂停步回避。他心里也是大松一口氣。侯爺后院家事,他這個下屬再忠心,也不便置喙。大小姐肯單獨與侯爺交待,最好不過。 獨孤縈抬頭望著父親,道:“爹爹,九月初一南斗星君降誕,青霞觀例行大齋法事,祈無量壽福。女兒欲前往,求見玄青上人,為祖父祈壽,為父親和弟弟祈福。” 獨孤銑略感意外,想想也在情理,于是道:“你這份心是好的,看屆時身體康復得如何罷。況且玄青上人近日亦在宮中,你所言九月初一的大齋法事,是否照常,怕是說不準。我若見到玄青上人,當面問問。” 獨孤縈微怔片刻,隨即溫順垂首:“如此有勞爹爹。”行禮送別。 獨孤銑入宮,先去見皇帝。皇帝看他來了,明顯放下心,安安生生喝完藥,睡覺去了。寶應真人和幾名御醫在皇帝這里值守,六皇子那邊則是李易一個人頂著。憲侯到來,換李御醫暫且歇息。獨孤銑雖不是御醫,對處置外傷卻十分在行。李易叮囑幾句,與其他礙憲侯眼的人一并退下。 宋微睡得極沉,周遭來去許多動靜,硬是一動也沒有動過。獨孤銑撥開衣襟看了看傷,挨著人和衣躺下,讓他側趴在自己懷里。 半夜覺得溫度不對,倏地驚醒。李易早交待過,多半會出現高燒反復,因此獨孤銑并不慌張。起身取了幾案上的酒瓶,拔開塞子聞聞,恰是最純最烈的六曲香。將宋微脫了個精光,一遍遍擦拭。又怕他受涼,擦一陣就停下,拿被子包裹嚴實,摟在懷里。如此循環反復,不厭其煩,將近凌晨,才覺出緩和好轉,終于放下懸著的心。 這么不停折騰,宋微漸漸睡得沒那么死了。當再一次被人如嬰孩般緊緊擁抱,一雙手在后背溫柔撫拍,許是誘發了埋藏體內的某種久遠的感覺記憶,他迷糊著在那溫暖的懷抱里蹭了蹭,喃喃低語:“娘……” 獨孤銑一瞬間濕了眼眶。鐵骨錚錚,不堪此情。 薛三護送宋曼姬與麥老板回西都,不過月余,尚未有回音。然而母子分別,誰都明白,也許從此重逢無期。 獨孤銑愈發抱緊了懷里的人。 欠他那么多,那么多……已經欠下了,便只能變本加厲,永遠欠下去。 ☆、第一四五章:情無真偽道深淺,事必艱難擇死生 八月十六,仍屬中秋假日,許多人頭天通宵游樂,這一日不到近午時起不來。 獨孤銑凌晨補了個多時辰的覺,便出宮來巡城。街上冷清寂靜,就連各處值守的宿衛軍士卒,都多數懶洋洋提不起精神。 這種時刻,最容易松懈,也最容易被人趁虛而入。 獨孤銑狠狠處罰了幾個玩忽職守的低級軍官,又現場嘉獎提拔了數名表現優秀的士兵,最后將所有五品都尉以上的軍官召集攏來,這一通好訓。 憲侯受封鎮國將軍,兼任宿衛軍、府衛軍兩軍統帥,襲一品爵位,擔二品職務。武官中除去資格最老,尚未卸任的昭侯,屬他權位最重。論歲數,剛過而立之年;論功勛,三軍首屈一指。爵位當然看家世,職務卻是實打實戰場拼殺出來的。如此出身尊貴、年輕有為的一位大將軍,自然是軍中上下官兵心目中的偶像級人物。 自從上任以來,獨孤銑一直是城里城外兩邊跑。但只要皇帝一不高興,就會把他攆到北郊去練兵。因為迎接西北蕃使朝貢,最近幾個月的工作重點全在京畿府衛軍上,城內宿衛軍這邊,主要交給副手負責,難免有些疏忽。 誰也沒想到,憲侯會在中秋節后第一天,大早上就開始巡城,并且是微服暗訪。 軍官們被訓得一個個顏面無光,羞愧不已。獨孤銑覺得差不多了,才黑著臉離開,進宮去看皇帝跟六皇子。 青云把他引到暖閣門口,道:“陛下正與奕侯及宗正寺卿兩位大人說話,侯爺不妨先瞧瞧六殿下。” 獨孤銑點頭,青云轉身離去。李易和藍靛都在里邊,見他進來,說罷六皇子傷情病況,一前一后,上外頭歇著。 獨孤銑在床邊坐下,給宋微掖了掖被子。因為只能保持俯趴的姿勢,宋微其實睡得很不舒服。過一會兒,就壓得手腳發麻,不由自主掙扎亂動。大概潛意識里知道不能翻身,整個人如同螃蟹般在床上橫來橫去。 獨孤銑不覺失笑。心頭卻涌起無從描述的憐惜疼愛,滿滿地似乎流溢得無處不在。脫了外衣和鞋子,坐到床頭,讓他趴在身上,枕著自己的腿。握住他胳膊,一點點輕輕揉搓,緩解由于睡姿不當引起的酸麻。便是這樣,宋微也徹頭徹尾沒醒過。 獨孤銑心想:怎么就困成這樣……這副樣子,只怕睡不醒,得等他餓醒。以藍管家之精細,飲食必然早有準備,無需cao心。 靠在床頭,闔上眼睛,就這么陪著他。恍惚間想到,彼此這般溫馨寧謐的相處,似乎很久、很久不曾有過了。 皇帝正與奕侯及宗正寺卿談話。談的是什么,不問可知。休王遇刺之事,恐怕該有個結果了。具體進展如何,獨孤銑沒法過問。他比較清楚的是,當夜走脫的那名刺客,皇帝明確懷疑是五皇子安王,至今尚未逮捕歸案。不過,據冬桑傳回來的消息,似乎發現了某些蹤跡。 一場朝貢將六皇子推向前臺。毫無疑問,回紇必然從此親近休王;而突厥人最怕的,則是他憲侯獨孤銑。無形之中,西北藩屬中的兩大力量都有了傾向性。 獨孤銑明白,以太子之窄量,皇帝必不敢放心。追查遇刺案也好,換人主持朝貢也好,都是為了叫休王有制衡之力,令太子將來投鼠忌器。 手指穿過他披散肩背的長發,在心底發問:小隱,你為什么要回來? 有人按摩伺候,宋微越睡越舒坦,右胳膊圈住獨孤銑的腿,宛如抓住一只長型抱枕,咂嘴打呼,貼貼蹭蹭。獨孤銑被他的呼吸吹得發癢,一股戰栗自腿上擴散,從皮rou到筋骨,都忍不住跳了跳。 心想:他不回來,還能去哪里? 不見青云過來通報,猜測皇帝那邊只怕還要說一陣,索性躺下去,咬著宋微紅潤的嘴唇橫沖直撞地親。親到氣息不穩,才硬生生按捺停住,抱著人一塊兒睡。 獨孤銑沒有白日入眠的習慣,稍稍補了昨夜缺的覺,便神清氣爽起身,取過龍案上給六皇子寫作業備下的御用文房四寶,開始起草奏折。他需要從自己的角度,將此次接待朝貢使團任務做個全面總結,上呈皇帝。在與蕃使打交道過程中得到的新信息,分析出的新形勢新動向,朝廷與軍方如何調整策略,方可防患于未然……如此種種,皆是憲侯職責所在,且無法三言兩語解釋清楚。 邊思索邊下筆,寫個三五行,回頭瞅一眼,順手給宋微挪挪胳膊腿,調整一下姿勢。不知不覺,奏折寫到末尾落款,抖開瞧瞧,不下千言。他知道自己筆墨速度,這么些內容寫下來,至少半天過去了。果然這一回神,立刻感到饑腸轆轆。扭頭去看床上的人,那表情,那造型,整個一只趴窩的豬崽。 算起來,宋微已經睡了整整一天一夜。高燒早上就退了,竟然還不醒。獨孤銑左右扒拉一番,認為他確實是睡著,而不是昏迷。但并不十分放心,出來找李御醫復診。得到肯定答復,便管藍靛要吃的。先自己吃飽,然后強行將宋微弄醒,要喂他吃飯。見他昏昏沉沉實在沒有胃口的樣子,問過御醫,干脆抱著人去泡澡。 【和諧】 兩人重新回到水中,宋微軟塌塌趴在獨孤銑身上,懶散又愜意。 半晌,聽見他在耳邊問:“小隱,消氣了么?” 宋微沒反應過來:“嗯?……” 想了一下,才明白他是在為先前把自己關起來的事道歉。順便想起來,上回吵完架還沒和好呢。況且當時已經決定了不再愛他,權當回歸火包友關系,也還沒來得及告訴他。 迎著對方溫柔卻隱忍的目光,宋微陡然愣住。那目光深處,是毋庸置疑的愛欲和情意,沉甸甸如有實質。他霎時覺得自己置身于某個深廣而充實的夢境中,迷失了方向。張張嘴,竟忘了要說什么。就在這怔愣之間,聽見獨孤銑道:“我叫李易封xue截脈,為的是替你圓場,不是叫你妄自逞強。” 咦?老子還沒找他麻煩,他居然算起后賬來了。 獨孤銑仍在喋喋不休,宋微腦袋一撇,冷哼道:“我餓了!” 憲侯認命地住口,服侍王爺殿下穿衣著襪。宋微吃完飯,趴在床上繼續昏昏欲睡。他泡了個澡,又被動cao勞一回,肩上的傷也疼得輕了許多,一身松爽,眨眼工夫,睡得比之前還要深沉。 獨孤銑拿起自己的奏折草稿細讀,一邊提筆修改。才改了幾處,青云進來相請。原來皇帝與奕侯及宗正寺卿說完話,睡了個長長的中覺,總算想起召見一直等在寢宮的憲侯。 聽罷青云解釋,獨孤銑心情沉重。皇帝精力勉強,已然無法掩飾。那種眼見著油盡燈枯漸趨衰竭之感,令人哀傷難抑。 原本以憲侯身份,平常覲見,大可不必磕頭。然而獨孤銑望見皇帝半躺在床上,忽然想到,從什么時候起,朝堂之外參見,皇帝就沒離開過床榻?心頭一陣酸楚,雙膝跪倒,正正經經行了個大禮。 皇帝居然也沒阻攔,愣是看著他把頭磕足,才溫言道:“起來罷。潤澤,過來坐。” 青云搬把椅子放到皇帝床前,獨孤銑過去坐下。聽得腳步聲遠去,室內一個伺候的也沒留下。這種絕對信任待遇,甚至遠超某些皇子皇孫,放眼朝廷,一只手數得過來。 獨孤銑說了奏折的事,皇帝道:“這個不急,待你遞上來,朕慢慢看。”轉口問起老侯爺獨孤琛的身體,以及孩子們的學業,贊一番獨孤氏后繼有人。之后又追憶獨孤銑初入軍中,后來回歸朝堂的往事,慨嘆良久。 獨孤銑不敢打斷,陪著皇帝東拉西扯。開始還有意識知道皇帝是東拉西扯,說到后來,不覺動容。獨孤氏自高祖起兵即追隨左右,與帝王幾代深交。眼前既是君主,亦是長者,獨孤銑一面暗中揣測,一面不由自主卸下心防,被皇帝言語牽動情緒。 “潤澤,朕記得你提過,待兒女稍長,欲往西北涼州駐守。” 獨孤銑聞言一凜:繞了半天,終于來了。老老實實道:“是。” 皇帝笑笑:“巧得很,老六也跟我說,要去封邑長住。” 獨孤銑心說,這叫我怎么回答。便不做聲,只抬頭望住皇帝。 皇帝笑容漸漸沉斂,沉默許久,忽道:“假設便如你所愿,新皇登基,六皇子長居封邑,憲侯領兵駐守西北。潤澤,你有沒有想過,如果……”皇帝眼神陡然銳利,如刀劍淬出寒光,“憲侯,朕問你,如果有朝一日,老六在封邑遭遇不測,便如當初……老三死在流放地一般……你怎么辦?” 皇帝這一問,聲音不大,卻猙獰而凄厲。 獨孤銑猝不及防,驚懼交加:“不,陛下,不……” 皇帝絲毫不給他喘息機會,步步緊逼:“朕問你,若新皇以你家人脅迫,強令你舍棄老六歸京,你怎么辦?若你與老六長居西北不歸,皇帝與三公猜忌你二人里通外族,命你與老六自辯以證清白,你怎么辦?!” 獨孤銑被皇帝問得冷汗涔涔,膝蓋一軟,撲通就跪下了。 皇帝閉了閉眼睛,幽幽嘆息。獨孤銑心中驚濤駭浪,不知皇帝究竟有何意圖。 最終,皇帝一字字輕聲道:“潤澤,朕欲改立六皇子為太子。你……意下如何?” 獨孤銑懷疑自己聽錯了。瞪大眼睛,試圖從皇帝臉上找出令自己產生幻覺的證據。許久之后,渾身冷汗都仿佛凝成了冰碴子。他聽見自己澀聲道:“陛下,臣……反對。” ☆、第一四六章:大義當前無反顧,深情到此竟相逼 皇帝表情不變,一副意料中耳的樣子,道:“你反對?你何以反對?你覺得六皇子當不得太子之位,總得說出個理由。” 獨孤銑腦中一片混亂:“臣……” “莫不是老六能力太低?”皇帝氣場全開,筆直看著他逼問。 憲侯勉力抵擋天子積威,艱難搖頭:“不……” “那是他品行太差?” “不……” “能力不低,品行也不差,你給朕說說,六皇子如何便做不得太子?” 一滴冷汗流進眼眶,眼睛頓時澀痛。獨孤銑深吸一口氣,沖皇帝磕個頭:“陛下,臣無法贊同改立六皇子為太子,非關能力品行,而在性情意愿。陛下想必清楚,六皇子……小隱他一定不會喜歡。臣……我已經逼迫他做了許多他不喜之事,若贊同陛下此議,等同將他為難到絕境。太子之位,不是非六皇子不可。事到如今……我惟愿他……開心一點,舒坦一點,無憂無慮,無災無難……” 皇帝忽地冷笑:“潤澤,你這是在指責朕?” 獨孤銑俯首不動:“臣不敢。” 皇帝哼道:“你不敢?你有什么不敢?”連朕的兒子都敢上。忿忿然片刻,想起今日意圖并不在此,放緩語氣:“你的意思,就因為知道他會不愿意,所以你反對?” “陛下如此解釋,亦無不可。” “潤澤,你抬起頭,看著我。” 獨孤銑抬頭,看見皇帝正目光森然盯住自己。 “憲侯,你告訴朕,你不贊同改立六皇子為太子,那么,新皇登基后,朕適才問你那三個問題,你可有解?” ——如果新皇派人成功暗殺六皇子,怎么辦? ——如果新皇以獨孤府上下為質,逼憲侯回京,怎么辦? ——如果新皇猜忌六皇子與憲侯里通外族,叛國投敵,怎么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