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節
獨孤銑想說,未必就到那個地步。他還想說,我總有辦法,護他周全。然而經驗和理智都不允許他如此天真。 不待他開口,皇帝涼涼補一句:“當真到了那一天……你、憲侯獨孤銑,可會為了六皇子,不忠于新皇?” 獨孤銑大驚,霎時汗流浹背。他知道,必須馬上、立刻、毫不猶豫,給皇帝一個確切的否定答復,然而喉嚨里竟似堵了塊重鉛,發不了聲。脖頸也像卡住的門軸般,無法轉動搖頭。 皇帝就這么靜靜看著他,等他平復緊張激動。 獨孤銑終于能夠說話,穩穩心緒,一字一頓:“陛下,一日為臣,則一日忠君。生為大夏子民,則死為大夏子民。假若……當真到了那一天……我會帶小隱離開。我會保護他——生死不渝。” 皇帝似在沉吟。片刻后,嘆息:“這么說,你愿意為了他,拋家舍業,隱姓埋名,從此江湖逃竄,天涯浪跡?” 獨孤銑沉默一陣,緩緩點頭:“是。” 皇帝一拍床沿,眉毛倒豎,臉色鐵青,怒斥:“放屁!你真有這份心,早干什么去了?!” 獨孤銑不做聲。皇帝無非遷怒發泄。許多事,不到迫不得已,根本不可能成為抉擇選項。 皇帝繼續發飆:“當真到了那一日,你以為你想走就能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能走到哪里去?時時提心吊膽,處處擔驚受怕,我只怕你自顧尚且不暇,更別提保護他!還扯什么開心舒坦,無憂無慮,無災無難!獨孤銑,你看清楚,當初你無法為小隱做到的,如今照樣做不到,將來更加做不到!” “陛下,我……”面對皇帝暴風驟雨般的質問,獨孤銑沮喪地發現,徹底無能自辯。 皇帝吼累了,口干舌燥,轉頭沒找著人,沖地上跪著那個道:“給朕倒茶!” 獨孤銑一愣,忙咕嚕爬起來倒茶,小心翼翼送到皇帝面前。也不好再跪回去,垂手低頭站著。 皇帝喝一口茶,靠著枕頭喘氣。自肺腑而出的呼吸,渾濁沉重,仿似老舊的風箱。 獨孤銑猶豫一陣,單膝跪地,伸出手替皇帝順氣:“陛下……請保重。” 皇帝歇了半天,低聲喊他的名字:“潤澤。” “臣在。” “你是憲侯。憲侯乃五侯之首。當年高祖開國,將憲侯爵位賜予獨孤氏。朕且問你,那封爵的金印上,是哪四個字?” 皇帝提及的這枚金印,正是昔日小侯爺把身世未明的六皇子,愣是污成竊賊,硬綁在身邊的贓物。 “回陛下,是高祖親筆‘惟圣時憲’四個字。” “你給朕說說,這四個字,是什么意思?” 憲侯爵號來歷,是獨孤氏歷代繼承人自懂事起上的第一課,答案脫口即出。然而獨孤銑卻沒法馬上回答。他知道皇帝為何偏在此刻提出這個問題。事實上,說出高祖御筆印文那一瞬,他就感到了深深的恐懼。這恐懼源自即將到來的,最無能為力的,對自身的失望。他多么希望自己可以堅持到底,毫不動搖,心中卻早已預知,自己一定會動搖。 面前長者,是受命于天的一國之君,算無遺策。 獨孤銑覺得自己說出的每一個字,都像一把刀,狠狠插在心上。 “這四個字,出自《書經》。《書》曰:‘惟天聰明,惟圣時憲,惟臣欽若,惟民從乂’。意思是:上天明察萬物,掌握至理;圣主效法天道,統治天下;臣子敬順君主,承接大化;民眾追隨君臣,太平安定。憲者,法也。高祖賜封憲侯,乃武臣之首,兵武法度之所在,亦是……” 獨孤銑喉頭哽住。 皇帝冷冷接下去:“亦是五侯之中,唯一與三公同責,督促天子行天子事者。必要的時候,可兵刀諫主,武道勤王!這些話,想必你父親在承爵大典之前,給你說得很清楚。朕以為,你多少明白幾分。隨著年事漸長,只會越來越明白。憲侯名副其實,指日可待。今日看來……你竟是……一分也不曾想明白。” 獨孤銑聽到最后一句,渾身僵硬,面色煞白,張口結舌,無言以對。 皇帝停了一會兒,目光望向無限遠處,徐徐道:“潤澤,你是堂堂憲侯,鎮國將軍。上有君父,中有同袍,下有黎民。你生來才華卓著,肩負重任。開疆辟土,靖難平亂,保家衛國,這才是你憲侯獨孤銑該做的事。你要陪著老六江湖逃竄,天涯浪跡,別說你做不到,便是能做到,你以為,有朕在一日,可能容許你們如此荒唐?” 皇帝嗤笑一聲:“新皇登位,憲侯帶著六皇子滿天下逃亡——朕若是許了,何異于自毀社稷長城、江山基石?朕要拿什么臉去見列祖列宗?”頓一頓,輕聲補充,“真有那一日,憲侯與休王,便成亂臣賊子。潤澤,你要叫小隱為此背下千古罪名么?” 看著年輕的憲侯滿頭冷汗,臉皮打顫,卻說不出一句話,皇帝長嘆一聲,語調間滿是悲憫無奈:“小隱是皇子。上天注定,無可置疑。可惜他至今也不明白,或者……是他不愿去明白,身為皇子,到底意味著什么。但是潤澤,你年長小隱九歲。若朕今日這番話,你終究聽懂了,那么,焉知小隱到你這個年紀,不會懂得他該懂的道理?” 獨孤銑呆若木雞。他忽然意識到,自己從未如皇帝這般考慮過。不得已的時候,就逼迫他。不忍心的時候,則縱容他。從來沒有像皇帝這樣,深刻而長遠地考慮過。 “朕欲改立六皇子為太子,因為朕相信,小隱他一定不會是個糟糕的皇帝——哪怕他不高興、不愿意。而你,憲侯獨孤銑,朕同樣相信,你定會全心全意,盡職盡責,輔佐他,保護他,鼓勵他,鞭策他;不僅如此,你還會陪伴他,安慰他,愛惜他,心疼他……潤澤,你比朕這個父親,識他更早,知他更深。朕尚且時常因他而驚喜,莫非你就不愿試一試,看一看,他……究竟可以……走到多高多遠的地方?” 獨孤銑完全被皇帝蠱惑了,瞪直眼睛,差點就點下頭去。 皇帝最后嘆著氣叮囑:“潤澤,朕請求你,不要縱容他。縱容……才是更深的辜負。” 獨孤銑呆呆在皇帝床前跪了許久,終于定定神,強行冷靜下來,腦筋回歸邏輯,道:“陛下欲改立太子,事關國本,三公五侯之中,需兩位國公,三位軍侯贊同,方可推行。不知……” 皇帝面現嘉許之色,道:“你放心。襄國公處有所不便,然明國公與成國公均無異議。奕侯一早便欣賞老六。昭侯與威侯向來不肯輕易表態,朕也不勉強。多虧還剩下一個英侯。” 見獨孤銑不甚理解的樣子,皇帝笑笑:“英侯長子娶的是工部尚書歐陽敏忠獨女。當初定下這門親事,歐陽敏忠不過一個四品侍郎。徐世曉看重他人品清cao,主動提出結為兒女親家。朕探過歐陽敏忠的口風,對六皇子可是贊賞得很。朕打算叫他給英侯寫封信,徐世曉看在親家面子上,大概不會拆朕的臺。所以,潤澤,此事成敗,只在你一句話。” 獨孤銑本以為皇帝第一個問的自己,孰料竟是不動聲色取得了兩公兩侯的支持。憲侯如何表態,成為最后的決定因素。 皇帝看他半天不說話,嘆道:“潤澤,朕的時間……不多了……朕只想,留一個最好的局面給子孫后代。倉促改立太子,本為國之大忌。然而,你想過沒有,為何明國公與成國公肯贊同朕?只因為他們與朕一般想法,希望看到的,是一個于將來、于長遠而言,最好的局面。即便于小隱自己,這也是……最好的……哪怕他眼下并不愿意。” 皇帝定定望著獨孤銑,目光沉重鋒利,伴隨著說出口的每一個字,在他心上刀錯斧鑿:“憲侯,告訴朕,你會輔佐六皇子,助他繼承大統,位履至尊,成為一代明君。” 獨孤銑與皇帝默然對望。這是天下之主,帝國君王。如此蒼老,如此衰弱,又如此睿智,如此強大。那朝夕相爭為天下計長遠的胸襟智慧,足叫人舍生忘死,忠心追隨。 獨孤銑雙膝跪倒,挺直腰身,青霜寶劍橫置膝前,右手指天,左手觸地:“臣,憲侯獨孤銑,立誓輔佐六皇子,助他繼承大統,位履至尊,成為一代明君。謹諾。” 得了他這句話,皇帝頹然泄氣,軟倒在龍床上。 獨孤銑驚慌中就要喊人,皇帝出聲制止:“不……不必,潤澤,朕無妨,無妨……你扶朕起來。” 皇帝借著他的力量坐起,一口一口慢慢喝些茶水,道:“你左手,御案上方的小抽匣里,有一盒子丸藥,替朕取來。” 獨孤銑忙遵旨取出藥盒。皇帝拈出一顆,就著水咽下去。緩過一陣,精神好轉,道:“你坐下,朕還有件事,須當面與你說清楚。” 獨孤銑心頭一跳。他已經預感到皇帝要說什么。木木坐在椅子上,那種發自骨髓深處的,針對自身的恐懼與失望,再次涌了出來。他知道,無論多么義無反顧,無論多少豪情壯志,均無法彌補由此造成的空洞。 皇帝說:“小隱要做太子,第一樁,必得娶妻立妃。” “臣……明白。” “做太子也好,立妃也好,朕都會跟他提。但更要緊的,潤澤,是你必須說。當他的面,你親口說。” 獨孤銑猛抬頭,眼中滿是哀求:“陛下!” 皇帝充分表現出屬于帝王的強勢與殘酷:“潤澤,朕要他——對你徹底死心。” 獨孤銑心中一片凄惶。他聽見皇帝一字一句道:“他不對你死心,又怎么肯做太子?怎么肯……去成親娶妻?” ☆、第一四七章:前世今生何所異,真情摯愛豈相同 八月十七,清晨。 宋微睜開眼睛,打個大大的哈欠,唯有一個感想:娘的,老子終于睡醒了! 伸手摸摸左肩,腫塊似乎下去不少。睡太久,渾身躺得生了銹一般。很想伸個懶腰,貌似某人叮囑過,十天之內不能抬左手。于是伸出右胳膊,像轉風車似的掄幾圈,跳下床,蹬腿蹦跶一陣。 他這里才弄出動靜,李易便進來把脈,又啰嗦幾句。藍靛領著內侍宮女魚貫而入,招呼問候過,更衣的更衣,倒水的倒水,端藥的端藥,擺飯的擺飯。 宋微左手不便,十分大爺地站著,任由伺候。問:“我爹起來沒?” 藍管家正幫忙扣衣襟上的金絲盤紐,答道:“陛下尚未下朝。” 雖然藍靛表情如常,宋微就是沒由來覺得他在腹誹休王殿下。摸摸鼻子,嘿嘿干笑:“那我等等他。老頭子也真是……身體不好,干嘛非得早朝。誰有事見誰不就得了。” 先在憲侯府關了十來日,接著又在宮里關了好幾天,宋微頗有點兒想念自己的休王府。但老爹沒下朝,無論如何也該等著見面說說話,再申請回去。 吃罷飯,里外轉兩圈,無聊得很。看見床頭搭著獨孤銑的外衣,案上鋪著修改過的奏折,一副當事人根本沒有離開,或者隨時都能出現的樣子,不免有點兒扎眼。既然皇帝老爹早朝去了,獨孤銑那廝當然也早朝去了。一會兒不知是跟到寢宮來討嫌,還是專等自己出宮時,在宮門口攔截。 宋微想到這,不覺有些煩悶。他卻不知道,昨夜憲侯與皇帝談完,直接落荒而逃,失魂落魄不足以形容其狼狽,連暖閣的門都沒敢進,更別提到床邊看他一眼。這無意落下的外衣與奏折草稿,都是神經失常舉止失措的證據。 打從六皇子睜眼,伺候的人無不繃緊了弦,就怕他做出什么加重傷勢的不當舉動來。被好幾雙眼睛盯著,宋微等同半個殘廢。實在沒趣,索性拿過獨孤銑那張奏折草稿翻看。 嗯,字跡工整,條理清楚,語言通順。最最重要的,是很容易看懂。 獨孤銑作為武將,文筆只能說尚可。然言之有物,沒一句廢話。所思所議,切中要害。他若談的其他內容,宋微或許看得一頭霧水,偏偏說的是本次朝貢接待工作。經過先頭長孫如初一番惡補,又親身經歷了最重要的三天活動,宋微對此不說了如指掌,也算具備全盤概念。一份奏折洋洋灑灑千余言,讀下來居然毫無障礙,甚至能從字里行間看出寫奏折的人背后的思路,以及某些未盡之言。 不知不覺讀完,長長的條幅疊起來挺厚一沓。心想,獨孤銑這廝勤奮又用心,還有真本事。皇帝老爹有這樣的臣子,其實蠻走運的。 抬頭才發現,不知什么時候,閑人全都退下了,只剩下一個藍靛杵在桌子那頭。他剛把眼神投過去,藍管家立刻躬身殷勤問:“殿下是要臨帖,還是要摹經?微臣這就給殿下磨墨。” 宋微失笑:“不好意思,你家殿下既不臨帖,也不摹經。早朝怎的這么久?還沒散么?” “回殿下,早朝已經散了。陛下頗覺不適,暫且躺下歇息。聽說殿下正用功,不許微臣等打攪殿下呢。” “用功”兩個字,從藍管家嘴里說出來,正直得不能再正直。臉皮厚如宋小隱,也不由自主面上一紅。 “那啥,我去瞅一眼我爹。”走到門口,不想問獨孤銑,于是改問李管家。 “李易呢?怎么不見他?” “回紇使團今日午后啟程出發,李大人剛出宮回府去了,預備代殿下給骨乞羅殿下送行。” 宋微才想起把客人徹頭徹尾丟在家里,自己這個主人就沒回去招呼過,虧得李易上心記著。不過這回情況特殊,再說一趟朝貢回紇使團實惠面子都不少,骨乞羅賢侄大概不會見怪罷。 走到皇帝臥室門外,卻是青云迎了出來,低聲道:“殿下,陛下剛剛睡著。” 宋微也放低音量:“那我瞧瞧就撤。” 青云將他引進去,室內站著好幾個貼身伺候皇帝的內侍宮女,沖六皇子默然行禮,一點聲息也無。恰巧寶應真人也在,兩人相對拱手。 瞧過皇帝,宋微到院子里溜達閑逛。不想寶應真人也跟了出來。 “看殿下氣色,傷勢恢復得不錯。” “勞真人掛念。我爹這病,辛苦真人了。” 對面這位,鶴發童顏,紅光滿面,念及自己老爹,宋微不覺更加郁悶。他曾經私下與冬桑一起猜過寶應真人年歲,保守估計超過八十。皇帝還不到七十,動不動就躺倒。果然人比人,沒法比。 兩人說了通閑話,得知冬桑追蹤刺客追得不亦樂乎,不久前才托人給師傅捎過信。宋微無端艷羨起來。他當然知道,冬桑那身功夫,不是平白練就的,羨慕也沒用。兩人一塊兒混日子的時候,人家該做的修行正事,從來不曾間斷過。 一老一少兜著圈子聊天,宋微到底忍不住,問起皇帝的真實病情。 “真人也不必誑我了,直說罷,就我爹這樣,往好了說,最多能撐多久?要是……往壞了說……” 寶應真人懇切道:“殿下,生老病死,歸根到底,不過盡人事,聽天意。老朽唯有承諾,竭盡所能,為陛下盡人事。剩下的,便只能……聽天意了。” 說罷,不等宋微追問,借口準備丹藥,匆匆告辭。 宋微呆了好一陣,才邁開步子,爬上院中假山,尋塊突起的大石頭,緩緩坐下。 寶應真人模糊不清的言辭中透出的,恐怕不是什么叫人樂觀的訊息。宋微撐著腦袋,舉起右手掐算。從第一次聽說皇帝病危,至少過去三年了。三年來起起落落好好歹歹,反復不知幾何。據說像這種情況,反而拖得久。何況老頭子那個性格脾氣,求生意志絕對比一般人強太多。 宋微一面擔憂,一面自我安慰。靜靜坐了許久,開始思考為什么唯獨這個爹,叫自己如此掛念。 很久很久以前——真的是很久很久了,宋微完全無法確定該用哪一個階段的數字來描述其間時差。他模糊地記得——真的非常非常模糊,連涉及到的人物相貌都已完全想不起來。 按說逃避回憶,刻意忘記,已經成為他的本能之一,但是此刻卻不知怎么了,空虛的神經自己活動起來,仿佛急切需要被往事填滿。他無比認真地回憶著,居然漸漸浮出了某些輪廓。 他記得最早雖然是號稱性別平等的世界,但因為自己是可以繼承香火的男孩,父母分開時,被父親及其族人使盡手段留下。等發現兒子跟男人鬼混,極度失望而后帶來的劇烈反彈,那真是相當之不堪回首。總之,直到最后走投無路,來自血緣關系最親近的人的厭棄,都遠遠超過其他人。 后來……嗯,后來就突然變成了太子。這個太子親爹親媽都死了,有一個厲害的太傅,還有一個和藹的攝政王。雖然理論上知道太傅和攝政王是什么物種,一旦實際過招,自己這個便宜太子簡直不堪一擊。做了兩年自以為是的傀儡皇帝,莫名其妙掛了。 再后來,爹娘都不錯。自己做個閑王世子,萬事不愁。突然有一天,皇帝垂危,卻沒有皇嗣。閑王世子稀里糊涂變成了太子,爹不是爹了,娘也不是娘了。這一回沒有太傅跟攝政王逼人做傀儡,滿心以為主角光環顯靈,想干啥干啥,喜歡就勾搭,看不順眼就收拾,結果……結果,咳,不提也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