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節(jié)
皇太孫暗中勾搭憲侯嫡長女,想來本是太子后手的一部分。殺死老六,逼死老爹,太子即位,皇太孫升格為太子,娶憲侯嫡女為太子妃,獨孤銑等著做國舅爺便是。照太子的算計,多半欲以此為籌碼,換得憲侯妥協。 以旁觀者的角度,宋雩無從理解憲侯和六皇子的深刻關系,故作此策劃。不過,他大概萬萬也沒想到,這里頭最大的變數,會來自另一方當事人,與兒子陷入熱戀的獨孤大小姐。 獨孤縈自休王選妃事件,察覺到父親不可能真正站在太子一邊,開始反省自己與宋洛的關系。經過休王遇刺事件,與父親當面深談,更是看明白,雙方遲早反目,也由此認清了意中人的真面貌。關鍵時刻,慧眼識渣男,慧劍斬情絲,以剔骨剜rou的決絕,與皇太孫劃清界限。 宋微不覺又憐又敬。這小姑娘實在太不容易,太厲害,也……太倒霉了。 這時只聽獨孤縈道:“殿下,此事固然是我自己有眼無珠,持身不正。卻終究因你而起,因你而終。如今,更因你而……遺禍無窮。”她表情復雜,低頭掃一眼腹部,幽幽道,“休王殿下,你說……你不負責,誰來負責?” 宋微一時不忍反駁。 獨孤縈若自私薄情一點,與皇太孫廝混到底,用不了太久,就很可能挺著大肚子混成太子妃。果真如此,獨孤銑怕是要慪得吐血,卻根本沒辦法。 想起最重要的一個問題,問:“這事兒……宋洛知道么?” 他問得正經,獨孤縈也答得自然,搖頭道:“我沒告訴他。起始……我自己也不知道,只以為是不調之癥。后來有所猜測,這時我已心存疑慮,期間僅與他見過一次面,什么也沒提……木槿曾在舅母家?guī)兔λ藕蜻^養(yǎng)孕的表姐,前些日子,癥狀忽然明顯,我心中方才確定。費了許多工夫,弄來一服落子湯,可惜……” 說起打胎未遂,獨孤縈一臉淡漠。宋微早知道她既然特地請自己來,必是調適好了心理,做足了準備。此刻見她如此姿態(tài),心中還是感慨非常。獨孤大小姐聰明堅強得不像樣,偏在男女事上這般糊涂。 不由皺眉:“落子湯,聽名字就是虎狼之藥,哪能瞎吃!”話題對象均尷尬,說得一句,及時作罷。 見宋微欲言又止,似乎猜到他在想什么,獨孤縈偏頭望向另一側,淡淡道:“我該懂的不懂,自當吃教訓。奈何母親過世多年,舅母再親近,畢竟是舅母。閨門之事,原該庶母教導。只是……” 只是,庶母卻未能盡到責任。 出身高貴又如何?沒媽的孩子像根草。 道聽途說,一知半解。獨孤小姐常識不夠多,膽子卻足夠大,結果差點弄出一尸兩命的禍事。反倒是這些天李御醫(yī)早晚問候,本著治病救人的科學精神,明里暗里傳授了不少知識。 宋微來的時候就是深夜,被獨孤縈一通驚嚇,早忘了睡覺這茬。此時已到后半晚,困意上涌,一陣猛過一陣。心想反正也急不來,今日先告一段落再說。打個哈欠,道:“大小姐,李御醫(yī)想必跟你講清楚了,這個孩子再不合時宜,也非留下不可。此事你自己有責任,你爹有責任,我嘛,勉強算是脫不了干系——但卻不可弄錯了罪魁禍首,不知小姐以為然否?” 獨孤縈抬起頭,表情未變,眼底深處隱沒一縷寒光。 “殿下放心。天網恢恢,疏而不漏。獨孤縈恩怨分明,但也絕不至魯莽行事,平白給殿下添麻煩。” 宋微從她豁出性命也不肯留下孩子,便知女孩子心里只怕是恨極了皇太孫宋洛。打休王妃位子的主意,亦或與此有關。 “休王妃什么的,就不要再提了。你要是沒意見,回頭我跟玄青上人打個招呼,去青霞觀靜養(yǎng)幾個月,或者憲侯府哪處別莊待著。孩子生下來,先找個可靠人家寄養(yǎng)幾年,將來再尋機會接回來,也沒什么大不了。你爹明日就回城,你有工夫琢磨不靠譜的餿主意,不如想想怎么跟他坦白。” 然而獨孤縈豈是輕易就被說服的主兒,仰頭道:“殿下既能娶別人,為何不能娶我?我對殿下,存盡忠之心,無非分之想。此事于殿下而言,顯見有利無弊。” 這主意在宋微看來完全匪夷所思不可接受,根本沒必要談下去。一邊搖頭一邊打哈欠:“我娶不娶,要娶誰,都沒你大小姐的事兒。”懶得再啰嗦,起身準備離開。 獨孤縈見狀,不緊不慢道:“殿下莫非以為我講笑話么?德妃娘娘最疼我,我若說對殿下一見鐘情,私定終身,她老人家必然肯在圣上面前為我進言。” 施貴妃死后,宮中以德妃最尊,在皇帝面前多少說得上話。六皇子與憲侯的牽扯,傳到后宮不過一條八卦流言。若獨孤大小姐親自出面,流言也就不攻自破。宋微相信就算皇妃糊涂,皇帝老爹肯定不糊涂,但假如獨孤縈當真蠻不講理,執(zhí)意把肚子里的孩子栽到自己頭上,確乎百口難辨,不知平添多少麻煩。 頓時一個頭三個大。跺腳:“你非得跟我杠上做什么?我這半吊子傀儡王爺,指不定干幾天呢!你預備進門就守寡?” 獨孤縈根本不信:“殿下何必作此敷衍塞責之語。誰不知道休王圣眷優(yōu)容,如日中天,又有憲侯忠心輔弼,正是尊貴不衰之象。” 宋微耐心告罄,甩手道:“什么圣眷忠心,膩歪得很。老子想來就來,想走就走。反正王爺也做過了,不過如此,干嘛等著找不痛快。” 看他這副模樣,獨孤縈將信將疑,問:“為什么?” “為什么?”宋微哂笑:“敢問大小姐,又是為什么要冒著欺君的罪過去考科舉?人各有志罷了。” 索性重又坐下,把當初如何自投羅網,如今再次萌生去意的過程揀著能說的說了。他只想叫獨孤縈知難而退,故此十分坦誠。這些話也沒個別人可傾訴,眼前倒是個不錯的對象。 獨孤縈聽罷,若有所思。片刻后,問:“殿下如此想,爹爹知道么?” 宋微撇嘴:“他要不知道,能把我當欽犯似的圈起來?不過他關得了初一,關不了十五。有千年做賊的,沒有千年防賊的。我要走,他能奈我何?” 獨孤縈蹙眉,似乎仍有不解:“為什么?你們不是在一起很久了?你這休王也當了有大半年,現在說這些,未免太遲——”一臉探究望住宋微,“究竟爹爹哪里做得不好?” 之前出現過的詭異后媽即視感又冒出來了。宋微越發(fā)不耐煩:“大小姐未免cao心太多,拜托先管好你自己。” 獨孤縈側頭思量片刻:“殿下當真作此想法,只怕處處艱難。恕我直言,事到如今,我不以為殿下還能得償所愿,全身而退。” 宋微自己又何嘗不明白,卻激出了執(zhí)拗脾氣:“辦法是人想出來的,我不怕耗工夫,總有等到機會的時候。” 獨孤縈看著他:“殿下果真如此堅持,我若為休王妃,定當盡心竭力,助殿下達成心愿。” 宋微張著嘴發(fā)了一陣呆,嗤笑:“別扯了,你跟你爹是一國的,我有病才會弄個盯梢的在邊上。” 獨孤縈卻不為所動:“休王妃,自當以忠于休王為首要之義。殿下要走,是殿下的事。能不能留得住殿下,是爹爹的事,與我何干?” 宋微愣了愣,忽然想通:這年頭有身份的寡婦日子好過得很,行事甚至比一般貴婦更方便。怪不得聽說要做寡婦,獨孤大小姐興致更高。 抬腳往外走,斷然道:“這事沒得商量,你趁早死了這條心。非要胡攪蠻纏,咱們便騎驢看唱本——走著瞧罷!” 沒等繞過屏風,身后傳來悠悠一句感嘆:“殿下其實……根本舍不得爹爹傷心難過。又何必惺惺作態(tài),故作絕情?” 宋微頓時暴躁,頭也沒回,冷冷道:“奉勸大小姐一句,聰明反被聰明誤。大小姐已經吃了虧,還不肯吸取教訓么?” 獨孤縈當即臉色煞白,嘴唇顫抖,說不出話來。 宋微昏頭昏腦回到住處,一半是困的,一半是氣的。因為覺得自己完全沒必要生氣,于是更加生氣。最終困意完勝怒意,氣哼哼躺下,閉眼睡著了。 “殿下!醒醒!六殿下,醒醒!”仿佛腦袋剛沾上枕頭,便有喊聲自遙遠處傳來。宋微一頭扎到被子里,奈何那聲音鍥而不舍,且一下比一下更加清晰,跟鉆頭打洞似地直貫腦海。宋微睜不開眼,抬手抽出枕頭丟過去。 李易雙手接住,可憐他也是幾乎一宿沒睡,這時卻凝重里帶著焦急,誓要把六皇子趕快喚醒。 “殿下!宮中來人,圣上急召,請殿下即刻入宮,不得有誤!” 宋微在夢里嘟囔抱怨,就是不肯醒來。李易急得要命,又不敢大聲嚷嚷,只得貼近耳朵,一遍遍重復。冷不防六皇子直愣愣坐起,差點撞飛他鼻子。 宋微表情迷瞪,聲音卻清楚:“我爹要見我?現在?馬上?” 李管家心中謝天謝地,忙道:“是,宮中急召!現在!馬上!殿下,趕緊的罷!” 腦海中短暫的空白閃過,一股莫名惶恐自心底蔓延,四肢都有些不聽使喚。宋微閉著眼睛吩咐:“知道了,有勞更衣。” 藍靛急忙上前伺候。李易也跟著幫手。兩人忙而不亂,迅速給六皇子換好衣衫。 走出臥房,門外等著的竟是青云。見宋微出來,小聲而鄭重道:“圣上口諭,召六皇子宋霈即刻入宮覲見。” 按禮至少該鞠個躬,宋微卻沒動,歪著腦袋把青云上上下下地看。青云遠比兩位管家淡定,等他看夠了,才道:“圣上親口吩咐,命微臣來請殿下。” 宋微點點頭,跟著走出院門。門外候著一列廷衛(wèi)軍士兵,首領是曾在寢宮見過多次的熟面孔。 此時將近凌晨,天卻還沒亮。宋微一面漸漸放心,一面惶恐更甚。 這種時候,這樣的方式,宣召自己入宮,若非太zigong變,就是皇帝老爹病危。種種跡象,明顯更接近后者。 難道說……老頭子……這回真的要死了么? ☆、第一三七章:養(yǎng)親論孝發(fā)膚始,定位正名冠冕終 宋微被一群人擁著進了寢宮,偏生靜悄悄沒有半點聲響。濃重的壓抑感周遭彌漫,簡直令人窒息。他也不是沒死過爹媽,基于種種原因,皆不曾這般真切地牽動心魂。頭一回又慌又怕,接近內室,雙腿竟然如鉛鑄般挪移不動。無助地望望青云,澀聲道:“我爹他……” 青云明白他想什么,躬身稟道:“陛下無恙,殿下請先隨微臣沐浴更衣。” 宋微略略放松,總覺得對方話沒說透,忍不住一通亂猜,沒怎么留意后邊半句內容。待回過神來,已經站在寢宮御用浴池邊上,兩個宮女正要動手替自己剝衣裳。 “干嘛呢這是?下去下去!”揪住衣襟蹦開。正困乏無力,頭昏眼花,一腳踩在浴池沿兒上,“撲通”橫跌下去,打起三尺高的水花。 “殿下!”兩個內侍慌忙跳下去把他撈起來。幸虧傷口早已愈合,浸水亦無妨。 “咳!咳咳……”宋微一陣猛咳。 青云等他咳得差不多,才道:“陛下吩咐,先請殿下沐浴更衣。” 什么時候見皇帝老爹還要先洗澡?宋微抬頭瞥一眼,池子遠處衣架上整整齊齊一堆,紫金絢爛,貌似是最正式的親王冠服。一個念頭從心底掠過,明明站在熱水池子里,硬生生打了個大大的寒戰(zhàn)。 “青云大人,你跟我說實話,我爹是不是打算……把我涮干凈了直接送去拜堂成親呢?你信不信我啥也不穿了,就這么裸奔出去。” 六皇子渾身濕嗒嗒往下淌水,滿臉囂張無賴。“裸奔”兩個字雖是初次聽聞,青云卻在轉念間準確理解了其含義。終于忍不住扯了扯嘴角:“殿下誤會了。西北各部族使團即將入城,陛下有意命殿下列席迎賓朝會,故須沐浴更衣。” 西北使團中地位最重要者,當屬回紇部族。莫非皇帝要利用六皇子生母身份搞外交?宋微這廂不著邊際地猜著,一邊猜一邊打瞌睡。身邊兩個內侍動作輕巧麻利,伺候六皇子沐浴更衣。 依舊是白羅內衫,紫綾外袍。與常服不同的是,外袍顏色更深一些,繡著山川云龍禽鳥各色花紋共九章,掩去幾許風流,平添多少莊重。腰間一根鞶革大帶,上嵌鏤雕饕餮黼黻金鑲玉牌共九塊,連接處一根玉龍帶鉤。至于頭上戴的,則是五色玉珠九旒冕冠,親王太子同制,與十二旒的帝王冕冠最為接近,充分彰顯出穿戴者的顯貴身份。 宋微任由內侍擺布,腦袋不停往下墜,幾乎站著就能睡著。玉旒叮當相撞,滑溜溜涼沁沁滾過額頭,才感覺出異樣。伸手摸摸,問青云:“接個客而已,非得穿這樣?” 青云恭敬應答:“這身衣裳與冕冠,近日方才完工。殿下賜爵封號時,倉促從簡,如今接見蕃邦使團,自無馬虎之理。” 原來是剛做好的新衣新帽。穿這個參加朝廷兩年一度的重大迎賓典禮,確實合乎規(guī)矩。青云不至于在此等大事上說假話,宋微頓時放心,只要不是霸王硬上弓逼婚就成。 頂著沉甸甸的烏絲纏金玉旒大帽子,由內侍們架著,迷迷瞪瞪到了皇帝面前。 皇帝本靠在床頭假寐,等小兒子到了近前,才睜開眼,將人上下打量一番,轉頭吩咐:“李易,給六皇子弄點醒神的什物來。” 一個宮女引著李易退下去。 宋微揉揉眼睛,又搓了幾趟臉皮,愣愣瞅了皇帝半晌,終于不陰不陽開口:“爹啊,沒事別天不亮就折騰,嚇死人了知不知道?” 皇帝溫和地看著他:“爹年歲大了,又犯了老毛病,覺少。不比你年輕,少睡這片刻工夫,都跟要命似的。小隱,你便體諒爹一回罷。” 皇帝忽然這般軟款款說話,宋微大感不適,瞪直眼睛,一時接不上茬。 算起來,父子兩個自上回吵架談崩,差不多快一個月沒見了。宋微一直拿皇帝裝病脅迫自己當借口,策劃出逃干脆利落,其實心底何嘗不明白,皇帝這么個歲數,又是那樣的身體底子,再裝,能裝到哪里去。 望著那雙黯淡渾濁的眼睛,宋微清楚得很,真正面臨選擇的時候,盡孝二字,殺傷力其實有限,忠于自己的比重終歸大上那么一點點。被皇帝這么看著,難免心生愧疚。才對上眼神,便下意識偏頭避讓。 皇帝也不問他別的,只道:“傷好全了沒有?” 宋微趕緊回答:“好、好全了。一點皮rou小傷而已。” 皇帝轉臉去看青云。 內侍大總管上前一步:“啟稟陛下,六殿下身上的傷確實已無大礙。” 宋微被圈在憲侯府,頓頓好吃好喝好藥,養(yǎng)了十來天,肩膀上的傷早已愈合,只要不使力,行動無礙。郁悶的是從初九晚上開始,就提心吊膽,沒法踏實睡覺。昨夜被獨孤縈折騰半宿,迫切盼望白天補眠,誰知又被皇帝折騰。所謂迎賓典禮,還不知要站幾個時辰。想到這,愧疚下去幾分,煩躁不覺升了上來。 這時李易取來冰片薄荷調配的強力醒神香,宋微被熏得連打幾個噴嚏,困意全消。李易把玉瓶塞緊,雙手呈上,請六殿下隨身攜帶,以備不時之需。 宋微想想,典禮上打個噴嚏,總比困得太狠站不穩(wěn)要強,接過去揣衣袋里。 皇帝道:“小隱,這是塊辟毒的翠玉,掛脖子上,貼身戴著,別弄丟了。”說罷,滿臉關切祈望瞅著兒子。 宋微只得又掏出來,果然玉瓶頸上拴了根金鏈子。往脖子上一套,不長不短正好。他一個象牙佩韘掛幾年,剛掉了沒多久,正空落落不習慣。這一套上去,竟似踏實不少。皇帝因為曾經差點不明不白被毒死,著實下力氣尋得幾件防毒辟邪的寶貝,這翠玉瓶正是最為珍貴鐘愛之物。 宋微不知其來歷,然而老爹如此鄭重,也明白絕非凡品。看皇帝沖自己伸出胳膊,半天不肯放下,無奈坐在床邊,把手放到他掌心里。 皇帝露出一絲欣慰笑容,隨即慢慢斂去,一字字語重心長:“小隱,你在外漂泊二十年,大概不容易記住,身體發(fā)膚,受之父母,不可毀傷。總不肯顧惜自己,一而再、再而三地受傷。你可曾想過,你這般任性恣意,爹爹如何憂心難過?昔圣人弟子問孝,圣人曰:‘父母唯其疾之憂’。爹爹也不指望你別的,但求你把自己看顧好,便知足了。” 宋微心說,那飛鏢難道是我自己要挨的?如果不是你逼得太子狗急跳墻,他又怎么會拿我當活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