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節
獨孤銑不說話。 無論皇帝出于何種目的提出六皇子成親一事,當爹的想要兒子娶個女人,必然不會改變。 宋微垂下眼睛,不再討論成親的話題,只哀怨道:“獨孤銑,你又關我。” 獨孤銑鎖緊胳膊,語調陡然變冷:“那是因為,你又淘氣?!?/br> 宋微被他圈得呼吸不暢,聲音帶著哽咽,自貼合處斷續傳出:“我只是受不了了,想出城去找你。真的,獨孤銑,別逼我,別關著我,我很討厭這樣。我寧愿去你軍營里做一個小兵。我雖然不喜歡吃苦,可也不是不能吃苦。獨孤銑,好不好?別這樣關著我,好不好?” 如此軟語相求,獨孤銑的心跟著一顫一顫。終究硬起心腸:“不好?!?/br> 忽地想起一事,捏住他下巴,抬起他的臉,問:“小隱,你弄出偌大動靜,連秦顯都著了你的道,當真只為去北郊尋我?” 宋微聽見這句,就像猝不及防掉進冰窟窿里,腦筋都凍得瞬間麻木。許久,一點點垂下眼簾,恍若喃喃自語:“可不是么?我尋你做什么?你能頂什么用?我可真是……哈!腦子被門夾了……” 不怪獨孤銑起疑心。前科太多的結果,本該如此。宋微并非驚詫于對方的懷疑,而是驚詫于自己無意中的妥協。 因為,他再清楚不過:最徹底的束縛,只能來自甘于屈服的心。 獨孤銑卻因為他的神情話語放下心來,一半是難過,一半是欣慰。懷中半天沒有動靜,將人抱進屋,放在床上,緩緩撫拍:“最近有點亂,你乖乖在這待著,我把牟平留下保護你?!遍L長嘆息一聲,“小隱,你不能……總是這樣淘氣?!?/br> 宋微知道,這一回是真的什么招數也不管用了。想起門外那一圈冷面侍衛,噩夢重來的陰森恐懼甚至比死亡降臨還要濃重。沁心透骨的寒意無從言說,即便說出來,面前人也不會相信,更無法理解。 惶恐之下,無謂掙扎,口不擇言:“我不需要這樣的保護,只要你們不逼我,我過得不知有多好。我非要走,誰留得住?辦法有的是,絕食、自殘、殺人放火、出賣色相……唔!” 嘴唇被死死堵住?!班屠病币宦?,衣衫盡裂。 獨孤銑壓在他身上,聲音不帶絲毫溫度:“小隱,是你自己要回來。別說你不知道,回來了,就得坐一輩子牢籠!” ☆、第一二八章:帝王豈可無心術,鴛侶最難斷愛恩 八月初四夜,皇帝寢宮。 寶應真人親自盯著醫僮煎好湯藥,再親手端給皇帝。 皇帝喝一口,放下,問:“當真不把你那小徒弟接進宮來?” 寶應真人淡笑:“兒孫自有兒孫緣法,不必強求?!?/br> 皇帝似被觸動,沒有接話。 寶應真人又道:“草民教徒無方,叫六殿下受了驚擾,實屬罪過。” 把冬桑安排在六皇子身邊,添個可靠的玩伴是一方面,更主要的,是為了貼身保護。奈何一幫人都低估了宋微煽動人心的本事。 皇帝搖頭:“真人言重。此番化險為夷,可見令徒亦是有福之人。” “是六殿下福澤深厚?!?/br> 皇帝沉默良久,忽然揮手,將一應人等統統揮退,只剩下青云立在床邊。 “朕有一事,欲求教于真人。” 寶應真人趕忙站起,彎腰長揖:“陛下折殺草民?!?/br> “真人通玄達妙,見微知著,悟天時,推人事。朕欲問我咸錫國運,可否長盛不衰?” 寶應真人斂容端立,恭敬答道:“回陛下,世間種種,有始則有終,有盛則有衰。長盛不衰者,草民鄙陋,所見所聞,未之有也?!?/br> 皇帝呆愣半天,笑了:“你個老東西,便不肯哄朕一回么?” 寶應真人暗中松了口氣,陪笑道:“陛下,若囿于一時一地,由始而盛,由盛而衰,由衰而亡,自是無可挽回,令人傷懷。然若放眼宇宙天地,終未嘗不可重始,衰未必不能再盛,正是如此循環往復,方生繁衍生息之大道?!?/br> 皇帝接住青云遞過來的藥碗,慢慢喝完,才道:“行了,你不必安慰朕,朕心里明白。” 有一些秘密,僅在場三人知曉,有一些話,也只能在此二人面前說。 皇帝輕拍床沿,嘆道:“真人想必還記得,一年前,朕曾問真人太子心性。” “是,當日草民妄言,太子動心忍性,若輔以容人雅量,可擔守成大業?!?/br> 皇帝放下碗,注目望著對方:“今日朕想問問,依真人看,六皇子如何?” 皇帝這句話出口,在場二人心中俱是一跳。仿佛大感驚詫,又仿佛早有預料。 “陛下問六皇子,這個,六皇子啊……” 寶應捋著頷下胡須:“六皇子啊……” 皇帝故意道:“真人如此為難,莫非朕這幺兒恁地不堪入目?” “非也非也?!睂殤辉倜樱赞o間愈發謹慎,“六殿下魚龍變化,珠玉深藏,草民一雙朽目,竟有些看不透哪?!?/br> 皇帝點頭:“他就是愛胡鬧?!?/br> 寶應真人道:“六皇子本性率真活潑,仁厚善良,著實可親可愛?!?/br> 皇帝追問:“真人以為,六皇子可能擔守成大業?” 寶應沒有立即答話。思索半晌,肅然開口:“蒙陛下不棄,草民方外之人,且狂妄言之。我咸錫自高祖草創,立國百年,如今于興盛繁榮之外,亦不乏沉淀冗積跡象。于此承前啟后之時,賢君明主當能繼往開來。六殿下雖出身草野,然至情至性,寵辱不驚,曠達灑脫,寬厚容人,更兼見聞廣博,有大格局,未必……僅止于守成?!闭f到這,頓了頓,“只是,六殿下志在閑適逍遙,陛下欲求其聚風雷興云雨,澤被天下,恐怕……” “由不得他?!被实勰笞〈差^一柄如意,淡淡道,“由不得他。在外胡鬧二十年,還沒玩夠么?” 過一會兒,才道:“可恨這小子不學無術,叫他來抄書,三天打漁兩天曬網,太不上進。” 寶應真人想了想,試探道:“陛下也不要太過憂心了。昔年高祖縱橫天下,亦不過識得半部圣門經典而已?!?/br> 皇帝一愣,隨即精神大振:“承真人吉言?!?/br> 待寶應真人告辭,只余青云隨侍在側?;实勖鎸Ω藥资甑馁N身親信,不再有絲毫掩飾,盡顯衰朽龍鐘之態。幽幽長嘆,語調淡漠到近乎空洞:“等了這許久,給了那許多機會,朕對太子……失望至極,失望……至極啊……” 與皇帝寢宮的冷清凄涼相比,同一時刻,憲侯府東院臥房內室,一片激蕩慘烈。 遠離床榻的矮幾上擺著一盞九品蓮花燈,銅鑄的九朵蓮花燈臺錯落有致,栩栩如生。燈架設計極為巧妙,燈芯朵朵相連。當最高處一盞燈臺中清油熬盡,燃燒的燈芯便會自動將火焰引向次一盞。如此依次銜接,可支持整夜不息,通宵長明。 朦朧燈光中,【和諧】。室內聽不見別的動靜,唯有火熱沉重的鼻息忽急忽緩。如許聲光色影,融匯出滿室春潮澎湃。 然而床前地面上,卻四處撒落著碎裂的瓷片、玉屑、琉璃、瑪瑙,以及撕扯成條縷狀的絲帛綢緞……再往上看,便能發現床榻附近桌案臺幾,清潔光溜得如同一場颶風過境,原本該有的大小擺設統統不見了…… 當宋微被獨孤銑插入那一霎,不歡而散、小別重逢、劫后余生,重重積累不得排解的情緒如洪流噴發,以最極端的方式發泄出來。他像瘋了一樣嘶吼掙扎,奈何對方有若狂濤巨浪中的定海神針,飛沙走石間的鎮妖寶塔,始終巋然不動。獨孤銑任憑他將各色玩物器具砸得粉碎,用指甲和牙齒把自己前胸后背弄得皮開rou綻,甚至掙裂了肩膀上的傷口,鮮血透過緊扎的白布重新滲出,也沒有加以阻止。只是【和諧】 那樣近乎殘忍的征討,令宋微覺得自己即刻便要橫尸當場,骨rou無存。靈魂卻在久違的、接近極限的疲倦與痛楚中,漸漸清醒安定。他能清晰地感知到獨孤銑的全部意圖和心情,卻不知是否傳達出了,抑或是該怎樣傳達出自己的意圖和心情。 深刻而悠遠的無奈,濃郁而磅礴的情意,令他放棄了一切抵抗。 即使在如此強烈的疲倦和痛楚中,甘甜酥暖的快感依然顫栗著送到了每一處神經末梢,美酒般令人沉醉。 他想,談恐怕是永遠也談不攏了,做卻總是能一拍即合,天衣無縫。像是最大的笑話,又像是……唯一的幸運。 索性……就這樣被他做死在床上,未必不是最好的結局。 有一點想笑,笑意自心中來到臉上,卻化作洶涌而出的眼淚,淌個不停。 他忽然恨起了自己,既沒有斬釘截鐵的力量撤退,又缺乏破釜沉舟的勇氣前進,猶疑搖擺,作繭自縛,終于拖延成一個死結。 獨孤銑察覺到胸前一片冰涼濕冷的時候,動作一滯。汗是熱的,只有淚才是冷的。他捧住宋微的臉,剎那間從暴虐的巔峰落入溫柔的谷底,手指小心翼翼從眼底撫過。 他看見宋微仰起頭,紅通通濕漉漉的眼睛一眨不眨望著自己,嗓音細弱沙啞,仿似滿地玉屑碎瓷從心間劃過。 “獨孤銑,我不想恨自己。我可以……恨你么?” 八月初五,清晨。 一大早,奕侯便出現在寢宮門口。通宵忙碌,魏觀面上滿是凝重,卻不見疲倦之色。 值守內侍見是他,輕手輕腳進去瞅瞅,不大工夫便出來:“陛下正醒著,魏大人請進?!?/br> 魏觀一身寒氣,被青云擋在屏風外,先拿暖爐烘了一回,才放進去。起先他也猜過皇帝此番病重,假裝的成分居多。時日長些,漸漸察覺不是那么回事。除去內侍,就數他見皇帝的次數最多,皇帝也并未刻意瞞他。每一次見面,心情都比前一次更沉重。 他是直性子,心生疑惑,便開口問。 “陛下龍體究竟如何?” 皇帝擺擺手叫他坐下:“剩不了多少日子了。人固有一死,也沒什么。” 奕侯不會安慰人,只覺得難過,不知說什么好。想了想,道:“六殿下知道么?陛下為何不將六殿下接入宮中?” 皇帝哼一聲:“朕怕被他提前氣死?!?/br> 奕侯立馬噤聲。 皇帝問:“事情查得如何了?” 魏觀神色一凜:“正要回稟陛下,那烏木牌……很可能確屬太子府信物,但目前所知皆是死證,不足為據。死了的兩個刺客,身份初步確認,是否太子門客,亦須尋找證人指認,一時之間,恐難下結論。更何況……太子為何要害六殿下,這個也不合情理……” 皇帝忽然冷笑:“害死老六倒在其次,他主要是為了快點氣死朕?!?/br> 奕侯再次噤聲。 皇帝道:“還有何進展,一并說來罷?!?/br> 魏觀理理思路,才道:“逃走的那名刺客,尚在追捕之中。此外,二殿下、四殿下處皆無異常,唯獨五殿下,據容王府中人交代,頗有些日子沒回府了,大概一直在太子府中盤桓?!?/br> 皇帝聽到這,抬頭沖青云道:“傳旨容王府,叫容王即刻覲見。” 魏觀等了一會兒,不見皇帝進一步交代,忍不住問:“陛下,死了的兩名刺客,若繼續追查,難免……驚動太子。還請陛下明示,如何個查法……” 話說至此,耿直如他,也知道不能再往下說了,垂首靜靜等待帝王決定。 等了半天,卻聽皇帝忽問:“宏韜,若是叫你選,太子與六皇子,你更屬意誰繼承朕的大統?” “?。俊蔽河^反應過來,大驚失色,“陛下,這、這……微臣……” 皇帝嗤道:“你怎的也染上成國公‘這這這’的毛病了?朕問你話,你如實答復便是。” 皇帝就嗣位人選咨詢重臣,最正常不過。只是魏觀一向專注兵武,自問于此等大事上無高瞻遠矚之能,沒想到會被皇帝問到而已。 眼見皇帝不耐煩了,才攏攏神,戰戰兢兢道:“陛下,微臣,這個,見識短淺……要我說,六殿下與太子殿下相比,實在不像個能做君主的樣子。若是六殿下繼承大統……”魏觀想象一下,臉皮皺得像苦瓜,“微臣這廷衛軍統帥,是肯定干不下去的,屆時只好請調出京,戍守邊疆去?!?/br> 皇帝被他逗樂了。問:“你的意思,愿意接著給太子統帥廷衛軍?” 魏觀半晌沒接茬。 皇帝溫和地看著他:“宏韜,朕向來以為,滿朝上下,論忠誠耿直,莫過于你?!?/br> 魏觀激動了,撲通跪地上磕了個頭:“陛下要微臣說實話,微臣的實話便是,假若當真叫微臣來選,微臣還是……還是愿意選六殿下。” “哦?這又是為何?” “六殿下雖然行事,那個,跳脫了些,脾氣也奇特了點,然而為人磊落,有情有義。微臣縱然不做廷衛軍統帥,戍守邊疆也安心。若是,若是……換了太子,恐怕……沒那么容易……安心……”魏觀說到最后,聲音小得就像蚊子,卻也叫皇帝聽清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