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節(jié)
宋微長嘆一聲:“冬桑,我要倒霉了。要不,你還是回你師傅那兒去吧?!?/br> 冬??此樕n白,滿面倦容,心中很是過意不去。 “殿下,對不起,弄砸了……”私底下,二人總是你你我我的,殿下兩個字,用得少之又少。 宋微勉強笑了笑:“咳,是咱們運氣太背,不怪你?!?/br> “那你讓我留下罷,我想留下?!?/br> 宋微無奈:“獨孤銑要發(fā)脾氣,最多沖我來,不能拿你怎么樣。但是等我爹知道了,只怕會遷怒于你,你師傅面上也不好看?!?/br> 冬桑一派無所謂:“沒關(guān)系。除非師傅叫我走,否則我就留下?!?/br> 宋微攤手:“隨你便?!?/br> 問清楚自己昏倒之后發(fā)生的事,又和冬桑對此驚魂之夜做了一番回顧討論。關(guān)于那使劍的刺客,冬桑的結(jié)論是棋逢對手,意猶未盡。但此人不僅棄同伴于不顧,還拿同伴當rou盾,太殘忍。冬桑咬牙切齒,表示若有機會,定要將如此惡人斬于刀下。 宋微摸著下巴琢磨。從之前追殺自己和與冬桑對打的過程看,這人狠厲中總有種直愣愣的意味。大半夜的,六皇子穿得像個小廝,那柄劍可是半點也沒猶豫。那狠霸霸的眼神腦中并無印象,然而總給人一種陌生的熟悉感。 也就是說,來者……當是一位熟悉的陌生人。自己什么時候,認得此等高手?回頭問問獨孤銑,看他瞧出破綻沒有。 想到這,問冬桑:“獨孤銑打哪兒冒出來的,你瞅著沒有?” 冬桑瞇眼回憶片刻:“應(yīng)該是打前院東側(cè)墻外跳進來的,直接踩著樹枝進的后院?!?/br> 休王府東側(cè),隔一條馬路,是長年閑居的老延??ね醺?。皇帝讓幺兒住在這,鄰居自是放心之人。 “靠!”宋微爆句粗口。什么龍體欠安北郊公干,分明是皇帝老爹跟憲侯合伙,設(shè)下請君入甕守株待兔的伎倆,拿老子當餌呢! 只不過,這一出,到底是預(yù)備坑誰吶…… 想起獨孤銑驚怒交加無法自抑模樣,宋微忍下心中惱恨。劫后余生,許多事不必太計較。大概他也沒想到刺客會從地下來,直入王府內(nèi)院。當然,更沒想到的,是休王殿下親自做內(nèi)應(yīng),放跑了關(guān)鍵人物…… 訕笑一聲:“冬桑,那啥,你不是算好,八月初三宜出行,北方大吉,怎么都吉到敵人頭上去了呢?那刺客沒準也是看好黃歷出的門哈?!?/br> 冬桑瞥他一眼,小聲道:“我剛想起來,咱們半夜才動手,應(yīng)該是八月初四了才對……” 宋微噎住。 唉,還是那句話,千算萬算,人品不好都白算。 ☆、第一二七章:誰解銷魂為異客,何以甘心作楚囚 兩人對坐著發(fā)了一會兒呆,都有點哭笑不得。 冬桑換個話題:“你說,那地洞從哪兒挖過來的?咱們這些天每日在亭子里喝酒,也沒聽見底下有什么動靜。那桃樹根瞅著與別處沒什么不同啊,怎的就那般容易掏空,還能鉆出幾個人來?” 休王府占地廣闊,后院碧桃林中涼亭,距離最近的院墻也有二三十丈。要無聲無息挖條地道進來,以目前的情形看,說是難于登天亦不為過。 冬桑實踐經(jīng)驗有限,江湖理論知識卻不缺乏。一面講,一面動腦筋,不覺越想越深入。 刺客只來了三人,自地道深夜偷襲。三人中一個功夫最高的劍客,一個擅長暗器,一個專精迷藥,企圖再明白不過:神不知鬼不覺潛進內(nèi)室,干掉六皇子,再原路返回,全身而退。也許其中還有遮掩行跡的高手,在途中設(shè)下陷阱或誤導(dǎo)線索亦未可知。 當然,誰也沒想到,實際發(fā)生的一切完全背離劇本,亂得一塌糊涂。那劍客最后能逃走,只能說造化弄人天命莫測。話又說回來,若非六皇子湊巧定在這一晚行動,若非近些日子碧桃林中夜夜笙歌,最終結(jié)局如何,殊為難料。 休王府防備不可謂不嚴,但地底下居然有一條直接殺往后院中心的通道,確實出乎所有人預(yù)料。 冬桑后知后覺,這時背上也起了寒意。想想又覺不對:“你后院里那些碧桃樹,特別是亭子邊上那幾棵,少說也有二三十年。地底下的老樹根,不定盤結(jié)成什么樣子,挖個深點的坑只怕都難,別說挖地道了。他們到底用的什么辦法?真想去瞧瞧。你說……侯爺能答應(yīng)么?” 宋微這一夜受的刺激太大,腦子轉(zhuǎn)得格外有效率,聞言撇嘴:“甭猜了,那地道鐵定不是我住進來之后挖的,甚至未必是近些年挖的。這宅子原本住的是隸王,誰知道我那位三皇兄當初干過什么。” 冬?;腥淮笪颉J芩麊l(fā),腦筋也跟著快起來:“三皇子不是早已過世么?這么大的秘密,還有誰知道……” 說到這,自己也意識到似乎捅破了某種了不得的皇家隱秘,戛然而止。 宋微冷哼一聲,繼續(xù)撇嘴:“管他誰知道,反正你不知道,我也不知道。我住進來之前,聽說好幾撥人把這宅院里里外外收拾過,還不是誰也沒瞧出來?” 皇帝初次確定幺兒的消息,就著手安排人員翻新原隸王府備用。此任務(wù)級別最高的執(zhí)行責(zé)任人,乃是宗正寺卿延熹郡王。后來休王府的安保工作,則全權(quán)移交給了憲侯。這么久無人察覺那地道口的存在,充分說明其位置巧妙,偽裝逼真。獨孤銑的人自不必懷疑,延熹郡王在其中是否起作用,就不好說了。 宋微臉上淡定,心中卻是一片陰云掠過。那驀然而起的肅殺之感,如山雨欲來風(fēng)滿樓,令人霎時間意興闌珊。 冬桑渾然不覺,點頭道:“咱們?nèi)杖赵谀菢湎伦哌^,還真是,一點也看不出有機關(guān)的樣子?!?/br> 宋微見他那副躍躍欲試模樣,換作往日,早就跟著心癢了,這時卻毫無興致。又怕他貿(mào)然行動,再添亂子,簡直跟轉(zhuǎn)了性似的,勸道:“眼下肯定沒機會,等事情了結(jié),回頭再仔細去瞧罷?!?/br> 李易端著煎好的湯藥進屋,里頭有鎮(zhèn)痛安神成分。宋微本來就累,情緒懈怠下來,再懶得動腦筋,一碗灌下,倒頭睡死過去。 冬桑百無聊賴,盤腿打坐,苦練占卜掐算之術(shù)。 宋微再次醒來,跟前一個人影也無。睡得骨頭發(fā)軟,筋rou發(fā)酸,慢騰騰翻個身,撐起胳膊。肩膀一陣劇痛,慘叫一聲,跌趴在被褥上,才想起自己是個傷員。 “殿下!殿下,怎的了?”藍靛急匆匆沖進來,可見就守在門外。 宋微痛得歪嘴斜眼,自己伸手摸摸傷口,綁得挺好。 “沒、沒事……” 藍靛扶他坐穩(wěn):“殿下是口渴,還是要方便?” 宋微抬眼,才發(fā)現(xiàn)自己壓根不在休王府臥室。左右瞅瞅,挺眼熟:“我這是在……憲侯府?” “正是。憲侯大人說,賊子既能潛入王府內(nèi)院,未必沒有其他隱患。這陣子請殿下暫住侯府,以策安全?!?/br> 休王府后院當中那個地洞,等于扇了皇帝跟憲侯一個響亮的耳光。宋微可以想見,府中怕是要刨地三尺,只可惜了好端端一片碧桃樹,往后沒得看也沒得玩了。 藍靛見他挪腿下地,徑直往門外走,緊張得不行:“殿下有傷在身,還是歇著罷!” 宋微笑笑:“肩膀上一點小傷,又不是斷了腿,走走有什么要緊。” 馬上他就知道有什么要緊了。 剛走出臥室外間大門,方欲邁步走下回廊臺階,“當”一聲兵刃脆響,廊前兩名侍衛(wèi)交戟而立,沉默不語,擋住去路。 宋微挑眉。都是生面孔,一個也不認得。呆站片刻,猶不死心,轉(zhuǎn)身往回廊另一端走去。還是才邁下臺階,兩名侍衛(wèi)面無表情,唯獨手中兵器交叉,橫在他面前。跟戲臺上表演殿前緝兇似的,極具戲劇效果。 宋微不禁笑場。這情形有些眼熟。但似乎每次都觸動笑點,忍不住要笑場。 唉,怎么又笑場了。 感嘆完畢,宋微愣了愣:為什么要說“又”? 咦,不對,這句臺詞也挺熟。 邊揉額頭邊笑,漸漸收聲,雙手背在身后,緩緩向后轉(zhuǎn),沖著緊跟自己的藍靛道:“合著我這是……被軟禁了?” 平平淡淡一句話,竟叫藍靛這久居御前的內(nèi)侍總管感到一縷凜冽殺氣。定了定神,才躬身開口:“殿下須靜養(yǎng),別走遠了。就在這廊子里溜溜,景致也不錯的。憲侯一切布置,皆是為保護殿下,殿下必能諒解?!?/br> 為防止再出紕漏,獨孤銑將宋微送到自己府里,連夜從北郊府衛(wèi)軍中調(diào)來親衛(wèi)營精英,把原休王身邊侍衛(wèi)全部換下。這一切做得小心謹慎,既防外敵,亦防內(nèi)賊。這撥人跟六皇子毫無交情,只會忠于職守,絕不至疏于防范,上當受騙。 宋微抬頭看天。半晌,輕輕拍了拍回廊欄桿:“嗯,我能諒解。獨孤銑人呢?” “憲侯大人進宮面圣去了?!?/br> “什么時辰了?” “初四,申時了。膳食已備好,殿下隨時可用。” 原來睡了一整個白天。 “藍管家,這兒不會就剩了你一個熟人吧?” “李易大人正在為殿下熬藥。” “冬桑呢?” 藍靛猶豫片刻,道:“刺客騎走的馬上不是灑了冬桑公子制的混淆氣味的藥粉?他說要將功贖罪,與侍衛(wèi)們一道追蹤去了?!?/br> 宋微無語。想想,做垂死掙扎:“我能找小蒞來玩兒么?” 藍靛依舊躬著腰:“殿下,除了老侯爺,侯府其他人均不知殿下在此。” 宋微重重拍幾下欄桿,不說話了。 幸虧肚子開始咕嚕叫喚,轉(zhuǎn)移了注意力。吃完飯,喝罷藥,百無聊賴。李易跟藍靛兩人許是怕無意間被六殿下蠱惑,伺候事了便遠遠站著,壓根不與他搭話。 宋微的活動范圍僅限于臥房與門外一截回廊。在屋里轉(zhuǎn)三圈,沒什么可玩的。伸伸腿,彎彎腰,決定做點消食運動。站在欄桿上,往上一蹦,單手抓住檐下木梁。來回搖擺幾下,忍住左肩疼痛,抬起左胳膊借力,猛然弓身,把腳勾了上去。然后松開手,整個人倒吊著。接著蕩啊蕩啊,越蕩越高,伸出右手去夠樹梢上碧玉珠子般的海棠果。 李易與藍靛自他站在欄桿上時起就開始眼皮跳。想起憲侯叮囑,強忍著裝睜眼瞎。 宋微終于夠著一顆海棠果,塞進嘴里,又酸又澀,趕忙“呸呸”吐出來??嘀粡埬?,上下顛倒看去,要多滑稽有多滑稽。 對面離得最近的侍衛(wèi)年紀不大,盯住他看了許久,到底忍無可忍,“噗”地破功笑出聲來。隨即變臉,如臨大敵,一個首領(lǐng)模樣的侍衛(wèi)迅速跑過來:“退下!自去領(lǐng)二十軍棍!” 宋微望著那年輕侍衛(wèi)的背影,什么心情都沒有了,只想罵娘。 他一動不動倒吊在梁上,任憑血液下涌,沖得頭昏腦脹,想象自己是塊風(fēng)干的臘rou,無知無覺。 膝彎忽地一麻,力氣瞬間流失,整個人往下倒栽蔥般扎下去,隨后腰上一滯,腦袋在空中劃了半個圈,靠上了厚實暖和的胸膛。頭痛欲裂,太陽xue突突直跳。許久之后,才慢慢睜開眼睛,在朦朧暮色中對上獨孤銑一雙深若寒潭的眸子,什么話也說不出來。 獨孤銑是微服進的宮,沒穿甲胄,源源不斷的溫?zé)釟庀⒆员”∫律纼?nèi)透出,雄渾強大,叫人無限安心舒適。宋微情不自禁靠近些,將整張臉都埋進去,以緩解因腦內(nèi)充血而持續(xù)綿延的頭痛。 毫無預(yù)兆地,眼眶變得濕潤。 仿佛幾世顛簸,只為這一刻溫存。 終究……只得一刻溫存。 這個全心依賴的動作,令獨孤銑渾身烏云壓城般的沉重氣息為之一緩。然而連日來累積的負面情緒始終翻滾不停,如暴雨前夕風(fēng)云涌動,似強行壓抑,又似醞釀突破。 宋微視若無睹,將臉貼得更緊。不知過了多久,微啞著嗓音開口:“獨孤銑?!?/br> “嗯。” 控訴:“你又騙我?!?/br> 半晌,聽見頭頂傳來聲音:“并非有意騙你。我確在北郊兵營,五日前,接陛下緊急密令進城,協(xié)同奕侯,監(jiān)察皇城內(nèi)外異動。此舉……須絕對保密?!?/br> 明面上,蕃邦使團來朝,憲侯北郊警戒,皇帝病重,太子代議朝政。暗地里,皇帝轉(zhuǎn)身把憲侯密召入城,照看小兒子,叫奕侯守在宮中,防備大兒子。 皇帝與太子之間,彼此心知肚明,終于進入最后一輪博弈。一方無奈且不甘,一方囂張又迫切。都想在塵埃落定之前,讓天平按照自己的心意傾斜。 太子府門客眾多,分明暗兩種。當初被憲侯殺了滅口的鬼影聶元、無蹤客拓跋宏文,便屬于明面上的人物。而暗中出入者,則以烏木鎏金龍紋牌為信。若非獨孤銑近年來著力防備,小心查探,未必能獲知此等機密線索。 他看到兩名刺客身上搜出的信物,當即明白,皇帝對太子的最后試探,效果顯著。令人費解的,反是那逃跑之人,將人證物證丟在休王府,究竟是不得已為之,還是早有預(yù)謀?而更叫人難以捉摸的,還有陛下的態(tài)度。今日面圣,聽聞六皇子受傷,皇帝就要把人接入宮中,旋即又改了主意,同意留在憲侯府內(nèi),由府衛(wèi)軍嚴加保護。然而六皇子遇刺一案,連同死尸證物,卻全部移交奕侯負責(zé)追查。敕令憲侯盡快返回北郊,準備迎接使團到來。 獨孤銑妄揣圣意,忐忑難安。 太子有恃無恐,皇帝究竟打算……拿兒子們怎么辦? 唯一慶幸的,是皇帝依然肯把他交到自己手里。 宋微不管他千百個念頭糾結(jié),抬起頭問:“這么說,逼我成親,不過是我爹裝病的由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