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節
今年夏天格外熱,初秋時節,還得穿夏衫。宋微又有錢又敢花,休王府里冰盆冷盤就沒斷過。只是不敢往皇宮里送,老年人脾胃弱,吃不得冰點。于是尋了幾個難得的涼糕方子,叫御廚做給老爹嘗鮮。畢竟,討好皇帝,乃是當下第一要務。 一日傍晚,宋微陪皇帝在御花園里聊天閑坐。這是個水邊涼亭,皇帝靠在軟椅上喝茶,宋微坐在臨水的欄桿上喂魚。 他一條腿垂著,偶爾晃悠兩下,另一條腿屈起,胳膊就搭在屈起的膝蓋上。懷里擱著個裝魚食的罐子,不時掏出些往水面撒去。看見魚兒們群擁而上,哄搶食物,便嘻嘻笑一陣,回頭跟皇帝說句話:“爹,這有條特別大的!嘿,真笨,都搶不過小的……” 皇帝通常“是么”,“嗯”,“哦”敷衍一下,還慢條斯理喝自己的茶。 喂魚喂膩了,宋微把魚食罐子放到欄桿另一邊,拍著欄桿柱子唱起歌來。 皇帝看著小兒子的側影。微風拂過,吹動他發梢和襟袖,隨著高高低低的歌聲飄啊飄。心想:他可以是天邊飄忽不定的一朵白云,也可以是御池等待喂食的一尾錦鯉。還可以是…… “小隱。” 宋微回頭:“嗯?” “獨孤銑說你想去封地,他還要跟過去守西北。” 宋微從欄桿上跳下來。心道我的爹哎,你老深沉這么久,可算開口了。 期期艾艾道:“是有這么個想法,我看爹身子硬朗,而且京城住得總不太習慣……當然,不是現在就去,等過些時候。再說我也可以時常回來探望爹爹……這不,要聽爹的意思么。” 皇帝沉默片刻,問:“這是他的主意,還是你的主意?” “是,嗯,是我們倆的主意。” 皇帝笑了。宋微覺得那笑里頭內容豐富,有點不大敢深究,低頭等候發落。 “這主意聽著好,可是,小隱,你有沒有想過……”皇帝停下來。 宋微抬起頭。 “你有沒有想過,假若有朝一日,獨孤銑對你不好了,會如何?” 宋微想說,他不會。然而皇帝肯定不信。 想說他敢對老子不好,老子閹了他個王八蛋。當然皇帝更不會信。 假設真有那一天,真有那一天……無非拍屁股走人,或者把那詐死埋名的妙計拿出來實地演練一番,金蟬脫殼,改頭換面逍遙去。想是這么想,胸口悶得厲害,更加不敢看皇帝,低頭不語。 “小隱,爹爹沒法一直陪著你。你非要跟他好,爹爹也擋不住。只是,你們想的這個主意,爹爹實在不喜歡。你若當真想去封地,那便成了親再去。爹給你選一門合適的親事,再叮囑幾個可靠臣子,如此京中有人為你支撐,方是穩妥辦法。不管將來他獨孤銑如何,你始終是朕的六皇子,是咸錫的休王……” 見兒子一臉呆滯,皇帝嘆口氣,又道:“你不必擔心。此事憲侯一早便應了朕。你會娶親生子,憲侯早在當初送你回來之時,便已經,答應了朕。” ☆、第一二〇章:各遵心意行其是,獨傷懷抱怨昨非 皇帝把要說的說完,不再多言,等兒子自個兒回神。 宋微一只手無意中摸到欄桿上的魚食罐,捏半天,罐子沒扁,反把手指捏得生疼。 淡淡開口:“我對女人硬不起來,爹你別白費勁了。” 皇帝等半天等出這么一句混賬話,不由得有幾分惱火。仗著老臉皮厚,往兒子腰下瞄瞄,沒好氣道:“你對女人硬不起來?那你跟獨孤銑怎么認識的?” 宋微傻了。 他萬沒料到獨孤銑連這等糗事都捅給了皇帝。真是……豬神一樣的隊友。 一時把獨孤銑恨得牙癢癢,且對憲侯與皇帝之間的君臣關系重新考量起來。他卻不知道,憲侯當初在何種情境下透的底:皇帝病得忙著交待后事,奕侯急得想對宋曼姬硬來,萬般無奈,只得將六皇子真面目暴露出來穩住皇帝。 不知獨孤銑跟老爹招供招到何種程度,宋微沒敢接下茬。心中憤憤,臉上淡漠:“此一時彼一時,現在不行了。” 皇帝一肚子惱火,強忍下去:“既如此,叫李易給你看看。”端起茶喝一口,“再者說了,這個事跟成不成親,本沒有必然聯系。寧愿守活寡也要做休王妃的,你以為沒有么?你自己不也承認,此一時彼一時。現在不行,未必始終不行。多試幾次,沒準就行了。” 宋微氣結。鬧半天,最混賬的老流氓,還是皇帝陛下。 一股火噌地燒上心頭,把魚食罐狠狠撂在石桌上:“要娶,你自己娶,別來折騰我。你兒子我既不要臉也不要命,回頭搞出什么沒法收拾的爛事,別說沒早提醒你!” 說罷,再不理皇帝,抬腿就走,頭也不回,徑自出宮去了。 皇帝盯住宋微離開的方向,直到那氣哼哼的身影徹底消失,才收回目光。拿起桌上的魚食罐,看了看,輕輕放下。這罐子居然沒被他一氣之下順手砸個粉碎,頗有些出乎意料。適才滿肚子惱火,莫名散去。皇帝手指摩挲著陶罐微涼的釉面,臉上神情晦暗不明,在御苑寂靜黃昏里坐著,久久沒有動彈。 宋微一路越想越慪,恨不得立即將獨孤銑抓來痛扁一頓,抑或是馬上轉身拍屁股走人,將這爛攤子整個撂下,愛咋地咋地。 當然他不能。 又是這樣!總是這樣!早知道是這樣,當初就不該…… 宋微身體猛地僵住。 所以獨孤銑會說:只怕你后悔。 宋微想:沒錯,老子后悔了。老子他娘的……又后悔了…… 怨誰呢?耳根軟,沒記性,貪心不足,自作聰明,顧頭不顧腚,記吃不記打,好了傷疤忘了痛,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鐘……這他娘的都是誰吶…… 他勒住韁繩,在路當中發呆。 旁邊秦顯等了好一會兒,最后忍不住道:“殿下,天黑了,趕緊回府吧。” 宋微手里馬鞭凌空“啪”地一甩:“不回去,上承夜坊喝酒!” 前后左右的侍衛都不動。后邊李易急慌慌趕上來:“殿下,天色已晚,累了一天了,回去早些歇息罷。” 宋微挑眉,眼神銳利,沉默不語。 秦顯低著頭小聲幫腔:“殿下,回府去罷。明日旬休,今晚承夜坊想必人多眼雜……殿下要喝酒,弟兄們盡可以相陪,咱們回府里喝,多自在。” 太子近來不時在承夜坊宴賓待客。四皇子端王亦常于彼處流連。 李管家與秦首領,熟諳休王殿下脾性。雖不知他跟皇帝陛下究竟鬧什么別扭,然而這般憋一肚子氣出去喝酒,不定撞上誰就要拿人消遣。憲侯不在,萬一鬧出格,誰兜得住? 宋微冷眼瞧著身邊這堆人,一個比一個忠心。正是這耿耿忠心,足以砌成圍墻,拴成鎖鏈,困住自己。鬧也要看對象,跟底下人,有什么可鬧的? 仰頭吐出一口濁氣:“回去。” 眾人如釋重負。原本打算與皇帝共進晚膳,六皇子賭氣出宮,晚膳便沒吃上。李易怕餓著他,趕緊差人提前快馬趕回王府,通知廚房備飯。 通常旬休日頭天晚上,憲侯都會到休王府。今天卻還沒有來。六皇子的行蹤,一舉一動,盡在憲侯掌握之中。反之則不然。宋微基本不過問獨孤銑去向,來了就來了,走了就走了,反正該來的時候會來,該走的時候要走,沒什么可糾結。 路上被秦顯提醒,滿心以為進門就能逮著發泄對象,結果人根本沒來。宋微十分難得地煩躁了一回,惡狠狠干掉三大碗飯,吃得直打飽嗝。隨后提了壇并州六曲香,將表示要陪殿下喝酒的家伙都轟走,獨自坐在碧桃林當中的八角亭里,拍掉封泥,對著酒壇開飲。 這并州六曲香,正是當日與皇帝初次見面,放倒宋微的高純度新品種。雖說當日加了料,但論度數高,后勁足,確乎首推此酒。宋微壓根沒過腦子,順手就選了這壇,仿似潛意識里便已經決定,灌飽自己,一醉拉倒。 真正的酒徒都知道,所謂喝醉這回事,基本屬于醉翁之意不在酒,酒不醉人人自醉。rou身可以癱軟,神經卻難以麻痹,借酒撒撒瘋罷了。 宋微越喝越郁悶,越喝越清醒。不由得就想,怎么又搞成這樣了呢? 想來想去,只能怪自己過于自以為是了。 當初明明馬上可以逃脫,卻偏偏主動抬腿往回走,為什么? 不過是因為,歷經幾世,頭一遭遇上寧肯亡命天涯也要保全自己性命的娘,寧肯氣得吐血也要把自己綁在身邊的爹,還有情愿獨守寂寞,放自己遠走高飛的真心人。 于是,明明知道是火坑,卻像愚蠢的蛾子般,固執地撲向自以為渴望的光明,引火自焚。 過往遙遠的經驗中,與厭恨纏斗太久,居然忘記了,以愛的名義,更方便強迫與禁錮。事到如今,那些因愛而擰成的繩索,早已深入肌理。欲要掙脫,除非剔骨剜rou。 宋微摸了摸胸口。金絲象牙佩韘底下,有一道淺淺的傷疤。他想,那太疼了,真的受不了。 皇帝要六皇子成親,多么合情合理。只有自己這傻叉,以為能隨便糊弄過去。 皇帝合情合理的決定,憲侯怎么可能會反對。 假設此時此刻,他就在此地,自己是質問,是痛罵,還是狂揍一頓?如此這般,又怎么樣呢?指望他去跟皇帝老爹叫板,還是跟六皇子一塊兒私奔? 宋微撐著腦袋設想一番,忍不住笑了,面上滿是自嘲之意。 他君臣之間究竟達成了什么協議?他獨孤銑是委曲求全,還是臨時妥協?知道不知道,其實沒有區別。 一壇子酒下去三分之二,宋微頭開始發沉。內管家藍靛非常體貼地將風燈掛在沿途碧桃枝上。宋微瞇眼瞅去,一團又一團朦朧的光暈,恍似迷離夢境。 醉成這個樣子,對他而言,已是相當難得的體驗了。心里卻依然清醒,回想起今日離開皇宮時皇帝的樣子。從前每回吵架,皇帝沒有不氣得跳腳的,這一回居然很是不同。若非被折騰得淡定了,就是皇帝根本不怕自己折騰。話說回來,名正言順的六皇子,確實遠沒有無名無分的小混混那么方便……不要臉和不要命…… 宋微懊惱極了。早知如此,就不該把那詐死埋名的妙計透露給獨孤銑,弄得現在裝死都裝不成。 真他娘的……煩躁。 雙手捧起酒壇,整個扣在臉上,預備仰脖一口氣全灌下去,喝個痛快。才舉到一半,忽然卡住了。 腦袋慢慢離開壇口,眼睛直愣愣瞪著面前的人。夜色中高大陰暗的身影,將自己整個罩住。因為正面背光,完全看不出表情。 獨孤銑手勁比他大得多,很輕松便將酒壇抓到手里。忽然傾身摟住宋微的腰,足下發力,躍上側面碧桃樹枝,緊接著縱身上了八角亭頂,坐在整齊壘砌的琉璃瓦上。 “為什么躲在這里喝悶酒,嗯?” 此等舉動,完全違背獨孤銑對宋微的一貫認知。那垂頭喪氣捧著酒壇的頹廢模樣,令他既心疼且不安。 亭子頂上風挺大,不冷,吹得人只覺爽快。宋微斜靠在他身上,仰面看天。半晌,才仿佛漫不經心開口:“我爹今天說,我要想去封地,就得成了親再去。” 獨孤銑抱著他的胳膊變得僵硬。李易跟秦顯說殿下又跟陛下鬧別扭,原來如此。 “他還說……這事兒,你早就答應了他。我一想,你前些日子沒頭沒腦跟我rou麻半天,是早知道會有這一出,對吧?” “不、不是……我只是猜測,陛下大概不能輕易應允,并不知道……” 宋微輕聲嗤笑:“那你現在知道了,準備怎么辦?我跟我爹,可是大吵了一架。” 獨孤銑迅速于混亂中理清思緒:“小隱,陛下所謂我答應了,是你與陛下初次相認之后不久。我當時以為再也不能得到你原諒,只求把你留下,咫尺相看,聊慰余生。陛下提及要你……要你娶妻生子,我……無法拒絕。” “那現在呢?現在你準備怎么辦?” 獨孤銑一時沒有回應。寂靜半晌,澀然開口:“是我失策。陛下默許你我關系,前提是不離開京城。來日太子登基,憲侯留駐京師,休王無妻無嗣,方是平安之計。若我領兵在外,而你長居封地,新君必不能容忍。陛下恐怕……想叫你娶個能令太子放心的人……” 宋微一腳蹬掉他手里拎著的酒壇。獨孤銑心神不屬,壇子順著傾斜的瓦面骨碌滾下去,“砰”一聲巨響,在地上摔得粉碎。 宋微在嗡嗡震蕩的回音里冷冷道:“獨孤銑,你知道我不是要聽這些。” “小隱。”獨孤銑翻身將他虛壓在下面,雙掌牢牢扣住手腕。眼睛比夜色更加黑沉,比刀鋒更加銳利。 宋微聽見他苦澀壓抑的聲音包圍了自己。 “小隱,世上沒有既逍遙又安逸的兩全辦法。不成親,就得拘在京城,任無數雙眼睛盯牢。要遠走,就得甘愿綁上繩索,交到掌權人手中。無論如何,你留,我便留;你走,我便走。而這個選擇,終歸得由你來做。我只能保證,絕不與你分開。至于成親,并非值得太過煩惱的事。你不喜歡,當她是顆棋子便可。多放點耐心,總能找到合適的方法處置。萬一……” 獨孤銑停下來,仿佛陷入某種茫遠的痛苦。好一會兒,才低聲繼續。 “你曾經說過,你也想成個親,也想兒女雙全,有家有室,享一回天倫之樂……小隱,你這幾句話,我原本早已忘得干干凈凈,就在剛才,突然又想了起來。所以……小隱,你該明白,我……沒有資格,也沒有立場,替你做決定,又或者,影響陛下的決定……” 宋微從來沒有像這樣,覺得人生竟是如此荒唐。他氣得肺都要炸了,居然找不出任何發泄的出口。狠狠做了個深呼吸,怒道:“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