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節(jié)
皇帝問受傷經(jīng)過,他還是那套說辭。 當?shù)穆犃T,瞅著小兒子,半晌沒說話。 宋微被他看得發(fā)毛,總覺得老頭兒眼神不大對。卻分辨不出是生氣還是擔憂,抑或是別有內(nèi)涵。正要沒話找話哄老頭兒幾句,便聽皇帝淡淡道:“玩歸玩,再這么不小心,至少禁足三個月。” “不會了不會了。”宋微狗腿地湊上前,把一兜子零碎捧給皇帝,“人家送我的,我挑好的拿來給爹。宮里什么都有,爹肯定不稀罕,不過是兒子一點心意。” 皇帝眼底帶笑:“你那王府,就是個空殼子。留下填自個兒庫房罷。” 宋微把東西送到御案上,嘩啦堆得像座小山:“他們看爹的面子送我,我再拿來孝敬爹,羊毛出在羊身上……” 皇帝臉一沉:“嗯——?” “啊呸,錯了,兒子嘴笨,是借花獻佛、借花獻佛!” 這副無賴像,實在欠揍。皇帝差點一腿踹過去,想起他傷還沒好,腳抬到一半又放下。 “你不是嘴笨,你是不學無術。從明日起,每日午后過來抄一個時辰書,不抄完不許走。” 宋微本欲死皮賴臉推托掉,想起獨孤銑的長遠之計,把皇帝哄高興了才是首要任務,最終悻悻應承下來。 好在只是每天下午來抄一個時辰,往返工夫都算上,也不過半天。剩余大半時間,還是自己的。 從此,六皇子休王殿下的京城頂級紈绔生活,正式開始了。 偶有合意的應酬,宋微會帶藍靛和秦顯出席。左邊跟著皇帝面前曾經(jīng)的一等心腹內(nèi)侍,右邊隨著憲侯手下前任忠心侍衛(wèi)首領,簡直就是紅果果的炫耀拉仇恨,向京城權(quán)貴大聲宣布:我有靠山我怕誰? 但總的來說,應酬去得不多,他最喜歡的,還是城里城外嬉游閑逛,吃喝玩耍。獨孤銑讓身為本地世家子的手下蔡攸斟酌著給六皇子引薦了一些靠譜的玩伴。恰巧寶應真人的小徒弟冬桑回鄉(xiāng)辦事歸來,拘在宮中既不方便也不自在,遂打發(fā)到休王府來做跟班。冬桑武功不弱,又熟識藥物毒物,對于他的到來,宋微鼓掌歡迎。且恬不知恥地試探寶應真人:“真人讓冬桑住我那里,就不怕他被帶壞了么?” 寶應真人高深一笑:“清濁世情,處處是修行。” 宋微頓時無語。當他聽不出來么,短短一句話,重音全在那個“濁”字上…… 天時地利人和,休王殿下與一干狐朋狗友,鎮(zhèn)日擊鞠行獵、飲酒放歌、呼盧喝雉、斗雞遛鳥……端的是鮮衣怒馬,春風得意,幸甚至哉,此樂何極。 看他不順眼的當然有,問題是沒人敢招惹他。四皇子前車之鑒在此,賠了夫人又折兵,丟了臉面又破財,誰有膽子當后繼勇者? 這一日宋微在宮里抄完書,吃完飯,回府歇息。才進門,李易便迎上來,小聲道:“殿下,吏部尚書、翁搴翁大人來訪。還……綁了個人,說是來給殿下謝罪。” 說著,略帶疑惑偷瞟一眼。他無論如何想不出,六部中最有實權(quán)的人物,為何要偷偷上門,向休王殿下請罪。 ☆、第一一七章:善惡到頭終有報,冤仇畢竟不宜結(jié) 五月初五那天,吏部尚書翁大人的忠仆在東城皇家馬場外守株待兔,不僅順利等到六皇子,還因為被嚇倒在地得了六皇子一句關切問候。盡管此仆乃翁府家生子,且跟隨主子多見官場人物,仍然被這一嚇唬一搭話,弄得半天驚魂不定。 等他回過神來,休王殿下一行已然進場。這才模模糊糊想起,緊挨在殿下身后那名騎手,頗有幾分眼熟。一面聽宿衛(wèi)軍士卒大聲通報場內(nèi)比分,一面分神回憶。猛地一拍腦袋,此人不正是老宅十九少爺?shù)膬?nèi)兄,薛府三公子薛璄么?當初薛三公子進京,上門拜見大少爺,正是自己接的帖子吶。 為慎重起見,現(xiàn)場打聽一番。薛三郎乃六皇子擊鞠隊主力之一,并非秘密。這仆從很快得知,確是西都薛長史家的三公子,投靠了休王殿下。 翁搴得到仆從回報,知道薛璄如今竟然成了六皇子親信,一顆心頓時放回肚里。 翁大人捋著頷下長須,暗忖:如此看來,這位六皇子殿下,頗念舊哪…… 從家信內(nèi)容看,昔日得罪六皇子的罪魁禍首,非薛三莫屬,自家不爭氣的十九弟,只是個幫兇。年輕人相處有矛盾,大抵無非意氣之爭。既然薛三無恙,還能成為休王親信,那翁家自可逃過一劫。上門空口白話,終歸不夠誠意,等十九到了,親自押送至王府請罪罷。 只是翁搴萬沒料到,幾日后老宅五叔帶著十九到來,才搞清楚昔日二人得罪六皇子的方式,多么驚世駭俗…… 聽說薛三得了六皇子青眼,不但升為七品龍騎尉,還在含元殿那么長臉的地方守門,又替六殿下?lián)艟希A了端王府隊伍,在京城混得如魚得水,翁寰一路驚懼恐慌盡皆消散,只恨爹媽沒給自己生一副比薛三更出挑的皮相。薛三憑什么能攀上休王?還不就是因為爬床爬得早么。 翁家五爺老宅主事,洞察人情,聽見這混賬話,一巴掌扇得侄兒找不著北。 “六皇子風流灑脫,肯念舊情,確是好事一樁。不過你想清楚,跟他有舊情的是誰?是姓薛的!你跟人家有什么舊情?舊仇舊怨還差不多!” 翁寰指著自己鼻子:“媒人!沒我這媒人,他跟姓薛的舊情哪里來?” 翁五爺又一個巴掌扇過去,翁寰躲得快,閃身藏在翁搴背后。被大堂兄拖出來,生挨了這一下。 “想想你做下的混賬事!六皇子若不找姓薛的算賬,還能找誰算賬?” 翁寰腦子比薛璄靈光得多,不過乍受刺激,有點兒發(fā)抽。這時回歸正常,想一想,當即明白。若六皇子果真顧念薛三的舊情,那昔日腌臜過往,都成了自己的罪過。他不去恨薛三,必定要恨上自己。假如薛三那沒節(jié)cao的再潑點臟水——這不是新人上了床,媒人丟過墻那么簡單,這是要殺人滅口才對…… 撲通一聲跪在翁搴面前:“大哥,救命!” 于是吏部尚書大人與自家五叔商量一番,備齊重禮,帶著翁寰,喬裝改扮,掩人耳目,來到休王府求見,只道是六皇子西都故交,進門后把李易嚇一大跳。 宋微知道翁家有人在京城做官,做得還不小,沒想到是吏部尚書這么大的官。問李易:“沒怠慢人家吧?” 李易道:“天擦黑進的門,剛到?jīng)]多久。要上飯食,翁大人謝絕了,單上了茶點。” “那我先去換衣裳,你陪著說說話。” 見宋微要走,李易追上去:“殿下知道他們?yōu)楹味鴣恚俊?/br> 宋微笑笑:“翁家不是世居西都?我從前跟他們家的小輩一起玩過,有些小誤會。我猜,大概是……探風向來了吧。” 李易點頭遵命,去前廳陪客。心想翁搴大人出了名的端方嚴謹,清cao自守,否則也不可能得陛下信任,坐在吏部尚書這么重要的位子上。這頭一回上休王府,居然是偷偷摸摸給本家子弟收拾爛攤子來,恐怕生平?jīng)]丟過這種臉。六殿下從前無權(quán)無勢,難免被世家子弟欺負。不過話又說回來,就他那個精靈古怪勁兒,誰輕易欺負得了? 唉,這一樁公案,怎生向陛下匯報才妥? 宋微換了衣裳,稍加拾掇,出來見客。上來先不忙寒暄,熱情留飯,把李易打發(fā)出去備餐。又借口敘舊,叫伺候的仆婢都退下。隨即沖秦顯打個眼色,后者心領神會,幾名侍衛(wèi)站在門外,保證無人偷聽。 六皇子防備做在明處,李管家想竊聽也沒轍。轉(zhuǎn)念一琢磨,誰發(fā)達了會愿意旁人知曉從前的丟臉糗事呢?聽不見才好。又有點兒牙酸:他對獨孤府的人倒挺信得著。 休王府兩撥人馬,一撥皇帝的,一撥憲侯的,在共同大目標前提下,平素相處還算和諧。宋微從來沒想過搞什么自己的勢力,不過是兩邊搭著用,有競爭才有進步嘛。而且秉承男女搭配干活不累的原則,還特地問皇帝要了幾名宮女。只可惜憲侯下了嚴令,自從開府以來,從沒哪個宮女敢單獨進六皇子的臥室。 這會兒宋微之所以讓侍衛(wèi)守門,無非因為獨孤銑全程參與了西都黑歷史。這段黑歷史,皇帝老爹那里,少知道一點,就是一點罷…… 六皇子把無關人等都遣了出去,翁家三人愈發(fā)安心。 “臣翁搴,叩見休王殿下。” 朝廷重臣見皇子,等閑不必跪。然而此刻吏部尚書大人站在廳堂當中,撩起衣擺,雙膝著地,行了個最正式的跪拜禮。 翁家另外兩位也依樣跪下,口稱草民。 宋微坐在主位,結(jié)結(jié)實實受了這一拜,之后才起身,雙手扶起翁搴。 “翁大人朝廷肱股,社稷棟梁,更兼德高望重,素有清譽令名。受了大人的禮,不論大人今日所為何來,我這里都先應下了。” 緊接著又扶起翁五爺:“二位請坐。” 翁搴被六皇子一句話感動得差點掉眼淚。長嘆一聲:“殿下仁慧,不必多言。我替翁家這不肖子,給殿下謝罪來了。”說著,又要起身下跪。 宋微只好一把拖住:“翁大人可別跪了。你跪我爹應該,跪我傳出去咱倆都麻煩。再說大人何罪之有?翁家的不肖子,可不是大人您吶。” 六皇子前面言行,讓翁搴以為他很好說話。聞言不由得一怔,然后才明白過來。 “殿下明鑒,是地下這個不成器的東西。”沖翁寰斥道,“還不給殿下請罪!” 翁寰直到這會兒,其實還有些恍惚,不大能把面前之人與印象中的宋微重合起來。被大堂兄一罵,“咚咚”連磕幾下頭:“草民對殿下多有得罪,自知罪該萬死,不敢求殿下饒恕,但望殿下大人有大量,勿叫草民連累了父母至親。草民上有八十老祖父,下有未出世的孩兒……” 宋微一腳踢上他肩膀,沒使什么勁兒:“沒出息!把爹媽搬出來算什么?你爺爺八十了,我知道。薛四小姐懷上了?你要當?shù)耍渴殴樱柡ρ剑 ?/br> 翁寰呆愣愣抬頭,頭頂這張臉笑得戲謔猥瑣,除了宋妙之那廝還有誰? 正要答話,總算及時想起對方身份:“草民、不、不敢……” 宋微哈哈大笑:“什么不敢?當?shù)桓遥窟€是厲害不敢?” 翁寰身為世家子弟,偏有幾分混混光棍氣質(zhì),要不當初兩人也不會臭味相投。勉強定下神來,想起自家老婆因為此人曾給自己找了數(shù)不清的茬,梗著脖子答:“不、不敢當?shù)钕乱痪洹殴印!?/br> 宋微抬起腳,這回結(jié)結(jié)實實踹在他胸口上。翁十九近日不好過,略瘦了些。奈何基礎太牢,宋微這一腳踹過去,只覺猶如踩上云堆rou山,很使了點勁,才把人踹倒。 那邊坐著的翁搴嚇一跳,剛欲動彈,便被翁五爺悄悄拖住。 宋微一邊踹,一邊罵:“你不敢?你他娘有什么不敢?背后下黑手不敢?暗地里陰人不敢?看你這一肚子壞水,憋出滿身肥油,下三濫的齷齪事干太多,小心穿腸爛肚,生兒子沒屁*眼!” 當初叫獨孤銑打斷翁十九一條腿,畢竟偷摸做的,解了恨,卻沒出夠氣。此刻送上門來,正好把這口氣補上。 翁寰原本攤在地上任他踢打,聽見最后這句,立時急眼,皇子王爺?shù)囊膊还芰耍骸罢l他娘生兒子沒屁*眼!老子這兩年規(guī)規(guī)矩矩,天天在家守老婆,比大閨女還老實,你憑什么咒老子兒子沒屁*眼?” 翁寰說的確是實話。自從莫名其妙被人打斷腿,以翁府之能,翻遍西都也沒能找出真兇,心底便有幾分后怕。再加上沒了薛三攀比拼斗,行事收斂不少。待到成親之后——任誰娶個比自己還能惹事的老婆,都會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成長起來的。故而這兩年,翁十九確乎比從前老實許多。 宋微眼一瞪:“你是誰老子呢?” 翁寰清醒了,滿身肥rou抖三抖:“我、草、草民……”越說越怯,“是我兒子的老子……” 宋微沒憋住,噗一聲笑了。又在他屁股上踢一腳:“起來!沒的臟了老子王府的地。” 兩人對話徹底奔向無厘頭,吏部尚書大人和翁五爺都聽傻了。 翁寰抖抖索索爬起來,低頭垂手站著。 宋微坐回座位,沖翁搴道:“適才我說了,受了翁大人的禮,不論大人今日所為何來,本王都先應下。大人有什么話,但說無妨。”又溫和又禮貌,恍似之前踹人罵架的壓根不是他。 翁搴被翁五爺捅了捅,才如夢初醒。不是翁大人沒見識,實在是六皇子殿下形象幻滅得太迅猛,如翁大人這般端方君子,有點兒跟不上節(jié)奏。 站起來,拱手道:“殿下,翁家出了此等不肖子,終歸難脫教導無方之責。臣深知此舉放肆,惶恐無狀,但……但求殿下看在老祖父面上,看在翁氏一門,數(shù)代效力皇家的份上,從輕發(fā)落。殿下欲作何懲戒,懇請明示……” 宋微看他膝蓋打彎,又準備下跪,大喝一聲:“停!” 翁搴嚇得僵立當?shù)亍K挝⑿πΓ骸拔檀笕耍遗抡蹓郏氵€是坐吧。我知道了,你看這樣成不,第一,不連累翁家其他人;第二,不傷及十九公子性命。至于懲戒的法子,我說了算。” 翁寰聽見這話,偷偷抬眼望去,瞅見宋微一雙笑眼瞟向自己,兩條腿頓時一陣發(fā)軟。 翁搴如釋重負,大松一口氣,鞠躬:“謝殿下洪恩。” 宋微摸著下巴,喃喃自語:“用個什么懲戒的法子好呢?人說一報還一報……”說到這,斜乜翁寰一眼。 翁十九身體如墜冰窖,腦子天馬行空。這位祖宗,該不會先給自己下迷藥,再找?guī)讉€壯漢來吧…… 宋微勾起嘴角:“要說懲戒,過得難受就是懲戒。叫人難受的法子,我倒也知道兩種。一種么,是想做的事非不讓做;另一種,是不想做的偏要你做。十九公子與我故人一場,我這人最念舊情,斷然不能太難為你。現(xiàn)在有兩條路,勞煩十九公子自個兒選選。” 見翁家三人都望向自己,宋微豎起三根手指:“其一,給翁公子三個月時間,身材瘦成差不多我這樣,跟我上場擊鞠。其二,給翁公子三年時間,考個進士出身。名次不計較,榜尾亦可。兩條路任選一條,我等著看結(jié)果。十九公子做不到,再請翁大人來商量。” 不得不說,六皇子實乃翁寰知音。翁公子平生兩大本質(zhì)特點:好吃、懶學。這兩條路任何一條,都能要了卿命。 反是翁搴和翁五爺,聽罷宋微的話,滿臉喜出望外感激涕零,形同遇見再造父母,齊刷刷起身,硬是朝著休王殿下再次行了回大禮。 翁寰垂頭喪氣隨同堂兄與五叔向六皇子告辭,渾身都散發(fā)出痛苦絕望氣息。瞥見宋微那張落井下石幸災樂禍的笑臉,當真悔恨莫及。如此慘痛教訓,定當銘刻在心,將來務必傳給兒子:任何一只麻雀,都有可能飛上枝頭變鳳凰,千萬千萬,不要輕易得罪…… ☆、第一一八章:主正臣賢能治國,父疑子怨難齊家 翁家人來請罪,自然瞞不過皇帝跟憲侯。獨孤銑沒多問,連薛三都容下了,又何必在乎一個翁十九。只是聽宋微說懲戒措施時,多拍了兩把屁股。而皇帝則是哈哈大笑,樂得拍案撫掌。一連許多天,只要瞧見吏部尚書大人,就繃不住面皮,弄得旁人皆以為翁大人做了什么大獲圣心之事,又要高升。至于當初與翁家子弟有何糾葛,宋微隨口編個似是而非的瞎話,把他爹糊弄過去。 這一日天氣晴朗,宋微提溜著鴿子籠,騎上嗯昂,帶拉嘰和溜丟兩口子去憲侯府看孩子。自從升格做了王爺,這騎驢的機會是越來越少了。今日不蹴鞠不行獵,無排場無派頭,正好給毛驢一個出門溜達的機會。要說嗯昂如今,基本享受皇孫待遇,難得馱一回主人,一路放開了翻蹄子撒歡。宋微跨坐其上,好不逍遙。只可憐幾個侍衛(wèi),騎著寶馬良駒,委屈跟在毛驢身后。 人道是,做人須做美休王,當驢要當閑嗯昂,此之謂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