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節
皇帝道:“小隱,爹爹又小瞧你了,是不是?”言下另有所指,宋微卻嘻嘻一笑:“下回還拿并州六曲香來試試,上次喝被你加了料,做不得數。” 皇帝看他這樣,哭笑不得。上回喝完酒還鬧自殺呢,如今渾似沒事人般,恍若一場玩笑,真不知是腦子太鈍還是心太大。 暗嘆一聲,叮囑道:“在休王府里,還有爹這寢宮里,盡可隨你玩鬧。出了門,什么人,能見不能見;什么事,當做不當做,都聽藍靛跟李易的,切忌自作主張。” 皇帝身邊八位品階最高的內侍,按青白赤橙黃綠藍紫八色命名。藍靛排在第七,為人沉默,然而細致可靠。將與李易配合,任休王府內總管。 宋微乖乖應道:“是,兒子明白。” 從寢宮出來,升任休王府侍衛首領的秦顯正候在門口。宋微頭一次回到自己王府,夜色中也顧不上細看。這一天累得像死狗,進屋便一頭扎在床上。 他以為獨孤銑會在王府等自己,過了一陣,不見人來,把秦顯找來一問,才知道侯爺有急事回府去了。 仰面躺在床上,望著富麗堂皇的屋頂發呆。 仿佛數息之間,便從最繁華最熱鬧,轉向最寂寞最冷清。一切好似即將完結,又好似才剛剛開始。 宋微翻身而起,沖外頭嚷一嗓子。秦顯立刻進來請示。 “明日給我爹請了安,就去憲侯府。” 秦顯道:“侯爺一旦事了,立即會來看望殿下。殿下若是想念驢馬鴿子,明日叫人去接便是。” 宋微慢條斯理搖頭:“是另有一件緊要事,我得去跟小蒞道個歉。” ☆、第一〇七章:長上安能欺稚子,巾幗素不讓須眉 第二天,宋微睡了個自然醒。賴了一會兒床,才爬起來吃早飯。飯碗一放,把秦顯叫來:“走。” 秦顯一頭霧水:“殿下,走……去哪里?” “去你舊主子家呀。” 秦顯愣住:“殿下昨晚不是說,給陛下請了安再去?” 午前是皇帝跟大臣議事的固定時段,秦顯想當然地認為,宋微必定要午后進宮,然后再去憲侯府。正好上午派人往宿衛軍衙門提前通知侯爺一聲,免得六殿下撲空。 宋微不以為然道:“下午給我爹請安也一樣,先上憲侯府去。” “這……可是,侯爺這會兒恐怕不在府上。” 宋微笑了:“我又不是為了見他,他在不在,有什么打緊?” 見秦顯一臉為難,又道:“還是說……憲侯不在家,他憲侯府,我便去不得?依你說,我這休王府,若是我不在家,他獨孤銑來不來得?” 秦顯再遲鈍,也反應過來了。昨夜侯爺該來而沒有來,六殿下生氣了。 急中生智:“殿下要出門,還是先問問李總管罷。” 李易正跟藍靛一起清點王府固定資產,順便查漏補缺。被侍女請過來,聽完宋微的要求,想了想,覺得不論皇親國戚還是朝臣百官,像六皇子這般大晌午閑待的少之又少。這個時候出門,意外生事的幾率大大降低。他才不管小倆口之間的別扭,更不管秦顯如何兩頭為難,當下點頭應允。鑒于六殿下頭一回出門,決定親自作陪,以策萬全。 秦顯沒料到李易竟會同意,當即傻眼。被他一嗓子喊醒,慌忙點齊人手,安排車馬。一面差人立刻往北城宿衛軍衙門報訊。然而從王府到憲侯府,比起去宿衛軍衙門,實在近太多。只盼六皇子大發慈悲,千萬別趁著侯爺不在,整出什么幺蛾子來。 昔日太宗遷都苑城,自有整體規劃,王侯府第相對集中。自宋微如今住的現休王府前隸王府,到憲侯府,騎馬不過兩刻鐘。便是走路步行,大半個時辰也夠了。宋微聽從李易勸告,坐了安全系數最高的馬車。到得獨孤府門前,正兒八經遞帖子,以晚輩之禮求見老侯爺。 獨孤琛身體也越發不行了,拿到六皇子的拜帖,只覺得頭痛。他昨日并未出席封爵典禮,除去身體原因,當然還有許多不可告人的緣由,圖個眼不見為凈。誰知六皇子竟不肯放過自己一個老頭,居然第二天就上門找麻煩。有心托病不見,又怕平添后患。 千錯萬錯,都是獨孤家養的兒子有錯。獨孤琛不得已由仆從攙著,顫顫悠悠步出前廳,會見貴客。心里打定主意,不管來人說什么,裝聾作啞糊涂到底。 宋微不等他做出要下拜的樣子,先沖上來扶住,笑道:“老侯爺近來可好?我其實是來找小蒞玩兒,說求見侯府大公子,畢竟不方便。叨擾老侯爺,罪過罪過。” 獨孤琛不知說他什么好,只得回一句:“多謝殿下掛念。殿下依舊這般……咳,童心未泯。” 宋微仿佛有些不好意思:“我知道這會兒小蒞正念書。實在是前次出于無奈,欺瞞于他,害他無故受了責罰,心中十分過意不去,想當面道個歉。” 獨孤琛對孫輩管得少,關注看重可是半點不少。全賴六皇子的緣故,嫡親孫子孫女被綁起來罰跪,心中自有怨氣。宋微提及此事,獨孤琛在鼻子里哼一聲,也不覺得對方皇子之尊,來跟侯府公子道歉有什么不對。又或者只是因為來道歉的是此皇子,而非彼皇子,事情便顯得順理成章。聽宋微這么講,轉頭吩咐仆從:“去喚大公子來一趟。” 宋微忙道:“不敢太過打擾老侯爺,有勞貴仆領路,我去看看大公子即可。” 獨孤琛巴不得他趕緊從自己眼前消失,道:“東院一直空著,便請殿下移步過去,稍作歇息罷。” 宋微禮數周到地告辭,跟著仆從走到住了三個多月的侯府東院。院中各處陳設都沒變,便似回了自己家一般。宋微大搖大擺走進正房,往床上一倒。就連李易當初也同樣在此住了三個月,熟門熟路張羅茶水點心。 不大工夫,聽見房門外一陣“咚咚咚”急促的腳步聲,正是短腿小跑的動靜。宋微立刻坐起身。門“砰”地一聲被撞開,獨孤蒞一頭扎了進來。望見床上坐著的人,猛然剎住腳步,小胸脯一起一伏,不光因為跑的,更是心情激動的。 “宋、宋哥哥!” “小蒞。”宋微笑瞇瞇沖他招手。 獨孤蒞卻不抬腿:“你、你沒有死?”著急之下,說得結結巴巴 宋微奇道:“我沒有死——你以為我死了?” 獨孤蒞捏著拳頭瞪他:“你沒有死,為什么不回來?你說快去快回,結果根本就沒打算回來,是不是?” 原來小孩是這樣想的。宋微心道,快去快回什么的,這話我可沒說過,只怕是你親愛的jiejie說的。此時此刻,再較真就太傷感情了。走到小孩面前,蹲下身,摸摸他腦袋,柔聲問:“被你爹打屁股了吧?疼不疼?” 獨孤蒞馬上想起因為宋哥哥所受的全部驚嚇與委屈來。過了這個年,吃的就是十歲的飯了,自覺長大不少,男子漢大丈夫,再不能像小時候那般哭鼻子抹眼淚。只是拼命忍也沒忍住,淚珠啪嗒啪嗒往下落,抽抽噎噎道:“你,呃,你騙我……你干什么,呃,要騙我?” 宋微不由得想笑。知道這時候千萬笑不得,偏過頭咳嗽兩聲,以作掩飾。扶著小孩肩膀道歉:“小蒞,對不住了。” 獨孤蒞抽噎一陣,問:“那、那你還走么?” 宋微搖頭:“嗯,暫時不走了。” 獨孤蒞眨巴著眼睛看他:“那……你還在我們家住么?” 宋微笑了:“我現在在京城也有宅子了,咱們可以時常串個門。” “哦。”獨孤蒞把他又看了幾眼,問,“宋哥哥,爹爹昨晚上說,你是六皇子殿下。”小孩身為侯府嫡長子,耳濡目染,對皇子殿下還是很有概念的。將信將疑望著宋微:“是真的么?你真的是六皇子殿下?” “是真的。”宋微想想,補充道,“我不喜歡當皇子,所以要偷偷跑出去。怕你不小心泄露消息,才騙了你,并不是宋哥哥不相信你。等你長大些,自然就懂了。” 誰知獨孤蒞一本正經道:“我懂的。我也不喜歡當憲侯嫡長子,常常想偷偷跑出去。可是我舍不得jiejie,我要是跑了,她一定會哭。而且爹爹肯定會把我抓回來,”說著,心有余悸地捂住臀部,“還會把我屁股揍開花……” 宋微翻個白眼,差點仰天長嘆。枉費自己活了幾輩子,還沒人家一個小屁孩想得明白。 不料獨孤蒞重又問一遍:“宋哥哥,你真的是六皇子殿下,是吧?” 小孩一臉別有居心,不知打的什么主意。宋微忍俊不禁,再次笑著強調:“真的。這回絕對不騙你。” “那……”獨孤蒞四面瞅瞅,嗖嗖跑去關上房門,又跑回來。滿臉焦急憂慮,“宋哥哥,你救救jiejie,救救jiejie好不好?” 宋微嚇一大跳:“你jiejie怎么了?” “jiejie被爹爹關起來了,連我也不許見。爹爹還打了jiejie,我從來沒有見過爹爹打jiejie……”獨孤蒞說到這,眼眶又紅了。 宋微大驚。獨孤銑昨夜回府處理的什么緊急家事,居然能叫父女倆打起來?又一想,獨孤縈面上不聲不響,暗里膽大包天,莫非又做下了比私放親爹男寵更加驚人的壯舉? 遂問道:“你爹干嘛打你jiejie?” 獨孤蒞一心認為宋哥哥升格做了皇子,級別比父親還高,必定能夠幫這個忙,將自己所知一股腦兒倒了出來:“jiejie偷偷考了恩科,被皇帝陛下欽點進士,怕叫人認出來,就沒去參加殿試。爹爹昨日知道這事,晚上回來,生氣極了……” 京兆衙門與宿衛軍共同搜尋失蹤的第十名進士,查來查去,查到送考的一名仆從身上。根據其言行與用具泄漏出的蛛絲馬跡,順藤摸瓜,直摸到憲侯府。獨孤銑得到宿衛軍副將匯報,只顧得上給宋微留個口訊,立即趕回家審問女兒。獨孤縈供認不諱,且絲毫不知悔改,差點沒把他爹氣死。 宋微從震驚中回神,情不自禁贊嘆:“殿試只有前十名才能去,你jiejie好厲害!” 獨孤蒞與他頻段接近,聞言立即附和:“是啊,我也覺得jiejie好厲害。去年春試的時候,先生便說若是jiejie身為男兒,定然能考過大多數士子。沒想到前些日子開恩科,她真的去考了。怪不得那幾天鬼鬼祟祟的,裝病不讓我過去。好想看她穿男裝什么樣子……” 獨孤蒞的關注點明顯全部跑偏。 昨夜獨孤銑趕回家時,他正在jiejie屋里問功課。因了姐弟倆異常親厚,當爹的便連同兒子一塊兒審,是以獨孤蒞從頭到尾都在場。訓斥間不免翻出舊賬,宋微身份公開,不必繼續隱瞞,于是順便曝光了六皇子殿下。 獨孤縈女扮男裝考科舉,這事說大挺大,說不大也不算太大。反正宋微不覺得是什么值得大動干戈的事。君不見那些個花木蘭女駙馬之類,都被傳為佳話。況且一個女孩子,在這種時代,有如此膽識才學,至少宋微是真挺佩服的。要自己有這么個牛叉女兒,不定多驕傲呢。獨孤銑這老古董,居然揍人家。 問獨孤蒞:“你爹就為這個,打了你jiejie?” “嗯,爹爹問誰幫jiejie送的名牒,jiejie總也不肯說。爹爹氣極了,就打了jiejie一巴掌。爹爹又問我,可我真的不知道啊……” 宋微當即明白了。侯府小姐女扮男裝考個科舉,或者并不嚴重,嚴重的是,家里人都不知情,誰替她瞞天過海假造身份辦成了此事?獨孤縈不肯說,分明是吃里扒外的節奏吶。大戶人家最忌諱這個。 就聽獨孤蒞急切道:“宋哥哥,爹爹把jiejie鎖在閣樓上,不認錯便不給飯吃。你救救她吧,好不好?” 宋微摸著下巴沉吟。觀獨孤縈行事風格,實在不像會這么愣的樣子,莫非別有內情?不過那是侯府的家務事,獨孤銑再怎么著,也不至于把女兒餓死。真正要緊的,是盡快抹平獨孤大小姐欺君罔上、擾亂朝政的不良影響。 無論如何,眼下先還了獨孤大公子的人情再說。 問獨孤蒞:“小蒞,以往你們姐弟若是犯了錯闖了禍,找你爺爺求情管用不?” 獨孤蒞皺眉:“不管用的,爺爺總是站在爹爹那邊……而且這件事爹爹不許說,爺爺還不知道。” 原來如此。宋微點頭,老頭子倒不溺愛孫輩。若是老侯爺知道此事,定然不會讓獨孤蒞有機會見自己。 “那……誰求情管用呢?” 獨孤蒞忽然帶出哭腔:“要是外祖母沒死就好了,只要躲到外祖母那里,爹爹就不生氣了……” 宋微歪歪腦袋,建議道:“你舅舅舅媽呢?他們管用不?” 獨孤蒞得此啟發,立刻不哭了:“啊,宋哥哥你說得對,大舅媽最喜歡jiejie,她跟爹爹求情,一定管用!” 宋微繼續啟發:“這樣好不好,我盡量給你爹爹說說看,你也想法子跟你大舅媽知會一聲,怎么樣?”一邊說,一邊眨眼睛。 獨孤蒞犯愁:“可是我不能出府啊……宋哥哥,你幫我告訴大舅媽好不好?” 宋微搖頭:“我和你舅舅舅媽不熟,他們不會相信我。這么重要的事,得有個熟悉可靠的人,是不是?”一邊說,一邊繼續眨眼睛。 獨孤蒞望著他發了一會呆,恍然大悟:“啊!宋哥哥,有辦法了!” 于是宋微離開憲侯府的時候,隊伍里便混進了一名獨孤大公子身邊最得信任的小廝。那小廝半途開溜,直奔成國公府。六皇子一行則不緊不慢進宮,給皇帝請安兼蹭午飯。 這邊廂秦顯派去宿衛軍衙門報訊的侍衛卻撲了個空,因為獨孤銑下了朝特地向皇帝匯報兼請罪,沒及時回衙里。皇帝一時也不知如何解決獨孤縈的事,將憲侯一頓臭罵,轟了出去。獨孤銑到了宿衛軍衙門,才知道宋微上自個兒家去了,急匆匆就往侯府趕。待他進門,六皇子卻早已離開,壓根沒碰上面。 宋微在皇宮一直待到晚飯后。被皇帝抓差,吭哧吭哧念了半天奏折,又陪著下了兩盤臭不可聞的爛棋。皇帝沒提恩科的事,宋微也不問,只管把老爹哄高興。 終于回到王府,留守府中的內管家藍靛立即迎上來:“侯爺等殿下,等半天了。” 宋微在暮色里勾起嘴角,幽幽一笑。 ☆、第一〇八章:裝乖賣傻因知命,似幻如真猶問心 獨孤銑耳力非同一般,隱約聽見動靜,便從房里出來,站在廊前臺階上等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