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節
他臨近午時趕回家,宋微已然離開。審了小兒子幾句,順理成章地認為他必定會及時在皇帝面前替自己說好話,對于女兒那欺君之罪,倒不是很擔心。婢女報大小姐在閣樓上繡花,并未有其他異常,獨孤銑眉頭緊鎖。 哪怕千百年后,父親管教叛逆期女兒都是大難題,何況憲侯這對原本就隔膜不淺的父女。 獨孤銑心里并非沒有猜測。女兒很快就十五歲了,懂事又早,那般堅決不屈模樣,倒像是為了私情。最近一年北郊練兵,孩子都扔在岳家。真要向成國公夫婦追究細問,既得考慮女兒閨譽,又得考慮親戚關系,端地不知如何出口。 獨孤銑思量半晌,一時拿不出立竿見影的辦法,只得命下人嚴加看守,最終點頭同意兒子請求,送了飯食上去。 獨孤蒞看父親不再多問,一面心頭惴惴,一面暗自慶幸,給大舅媽通風報信這茬尚未暴露。 待在家里也是煩躁,獨孤銑吃罷午飯,徑直往六皇子府邸而來。 皇帝要安置臨時冒出來的小兒子,事出倉促,盡管心里有點膈應,卻來不及準備更合適的地方,只得將原隸王府翻新改建,做了休王府。說是改建,其實改動的地方極少。三皇子活著的時候,一來素得皇帝看重,二來自己善于經營,王府蓋得氣派美觀、合理舒適。宗正寺官員里外考察之后,認為沒必要畫蛇添足,御前稟過,沒怎么動硬件,主要將軟件更新替換一番。 放眼望去,處處簇新,高端大氣上檔次,奢華典雅有內涵。 后院滿種碧桃,恰逢花期最盛之時,粉白黛綠,姹紫嫣紅,真個絢爛奪目好似云霞,直逼人眼。獨孤銑等了一陣,不見人進來,索性背起雙手,專心致志賞花。 他從前并未上過隸王府的門,皇帝派人收拾宅院,當然沒憲侯插手的份兒,這王府后院,還是第一次來。大半天四處巡視,主要著眼于安全措施與實用功能,這會兒才閑下來瞧瞧風景。 看那些碧桃樹干粗細,年頭應該不短了。形成如此規模,殊為難得,景致也確乎美不勝收。 他心不在焉地看著,心底一點隱約的念頭模模糊糊成形。似乎這念頭從進門就浮上心間,無論在王府哪個角落溜達,皆揮之不去。又似乎不知從何年何月起,早已投下陰影,只不過,這一刻才水到渠成,凝成一個清晰的烙印。 他站著認真想了想,慢慢把這念頭理清楚。 這休王府好是好,卻幾乎看不到宋微本人的半點痕跡。六皇子在皇帝寢宮住了三個月,王府如何布置,獨孤銑相信,皇帝必定要征詢他的意見,且不厭其煩。而今這個樣子,其原因只可能有一種:宋微的意見,就是沒意見。堅持隨便,隨便到底。 獨孤銑想起皇帝寢宮里宋微住的暖閣,上一次去,除了桌上幾張鬼畫桃符的大字,其余一切,都與他進宮前的布置沒有區別。就像……就像曾經的憲侯府東院。他走的時候,與住進去之時,一般無二。兩個多月工夫,沒有費心做過任何改動。 與其說是隨遇而安,不如說是毫不在意。 隨時隨地,拔腿就走。 獨孤銑想起一句古人的詩:“人生如寄,多憂何為?”宋微大概最透徹地貫徹了這一精神,不論何時何地,他都表現得像個熱情的主人,而實際上,始終只把自己當成過客。 他又想起元宵節那一出詐死埋名的“巧計”。當時因為太過震驚,不知如何回應,胡亂敷衍過去,事后越想越不是滋味。數年累積的經驗教訓告訴他,宋微骨子里偏愛釜底抽薪孤注一擲的方式。除去最關心的人,他可以毫不在乎地拋棄一切。獨孤銑起先酸澀而又竊喜,因為在這出詐死埋名的劇目中,自己顯然被他劃在另一個圈子里。然而多琢磨幾次,卻漸漸體會出不一樣的可能性來。 當宋微下意識將自身置于死地,所有的主動權便重新回到了他的手里,隨時可以斬斷與他人的聯系。這其中,毫無疑問,也包括他憲侯獨孤銑。 到了今時今日,他還打著隨時拔腿就走的主意。 他想來就來,他想走就走。 獨孤銑把一朵碧桃捏在指尖,瞬間搓成了泥。 小隱,你心里,到底在想什么?你究竟明不明白,你在想什么?” 笑語聲忽地自后院門口響起。宋微被仆從侍衛簇擁著,施施然從外邊走進來。 望見憲侯站在臺階上,閑雜人等不待六殿下有所表示,紛紛自覺撤退。能走的都走了,不能走的,如管家李易藍靛之流,也轉身候在了門外。眨眼工夫,便只剩下宋微自己,與廊前的憲侯大人遙遙相對。 宋微左右瞅瞅,似乎覺得有趣,又有幾分無奈。隨即仰頭對上獨孤銑的目光,嘴角慢慢揚起,面上笑容漸漸加深,直至忍不住露出兩排白牙。眼神中充滿了毫不掩飾的囂張得意,如同小孩子陰謀得逞般,天真又放肆。 他就這么嘻嘻笑著,環抱雙臂,行至一樹白色的碧桃花下,停住腳步,不往前走了。 咸錫朝親王服色為紫色。像宋微封爵儀式所穿禮服,乃是云水紋紫綾袍,上繡盤曲金線蟒。而今日出門罩的,卻是件紫綾常服,下擺和襟袖上綴著五彩云紋牡丹,頭上一頂白玉冠,腰上一條白玉帶,通身都是奪人眼球的富貴風流之象。 紫色衣衫挑人得很。膚色身段稍差,要么顯輕浮,要么顯土氣。任誰都得承認,六皇子殿下這一身紫,比其他哪位王侯將相穿出來都要相稱。 獨孤銑定定地看著他,恍惚間幾乎想不起此前的宋微是什么樣子。仿佛他生來就成長于帝王之家,試遍錦衣玉食,歷經聲色犬馬。 幸虧宋微過去留給他的諸多印象刻骨銘心,不過瞬息閃爍,那些畫面便蜂擁而來:西都蕃坊一身耀眼胡服的小貨郎,庾城客舍一身藍色直裰的偽道姑,落霞湖畔頂著披肩卷發的瘸腿浪子,靈堂之上敷了滿面妝容的憔悴挽郎……哪一個都不比眼前的皇子殿下遜色。 在短暫的記憶整合之后,獨孤銑第一次產生了濃重的懷疑情緒。所有這一切,好像都是他,又好像……都不是他。 他輕輕搖了搖頭,把莫名其妙的念頭驅逐出腦海。居高臨下,沖宋微道:“還不過來?等什么呢?” 宋微聞言,下巴挑得更高,眼睛瞇得更厲害:“當然是……等你求我。” 那副不可一世的小人得志嘴臉,惹得獨孤銑心頭一跳,不由自主跟著笑了。 走下臺階,一步步走到他面前。 天還沒有完全黑,來到近前,看得越發清楚。宋微站在碧桃花下,一身紫綾衣裳,艷過灼灼鮮花,粲粲云霞;一雙明澈眼眸,亮過璀璨星光,爛漫燈火。 獨孤銑心中豁然開朗,任他千變萬化,這雙眼睛,從未變化。一時間竟產生了類似溺斃其中,死得其所之類荒唐的想法。 他緩緩抬手,撫過宋微的臉,不待他有所反應,干脆利落地后退一步,單膝跪地,整個人都矮了下去。 “臣、獨孤銑、參見休王殿下。” 說罷,昂起頭,面上帶笑,聲音一個字比一個字更慢更低,到最后一個字,近乎呢喃耳語:“求……殿下恩典……” 忽然就曖昧冶蕩到極致。 宋微臉上一紅。不甘示弱,抬起一條腿,踩在他肩膀上,語調輕揚,似笑非笑:“我給了你恩典,你拿什么謝我?” “有道是大恩不言謝……” 獨孤銑說到這,忽地伸出胳膊,壓上宋微膝彎。宋微沒提防這一下,腿一軟向前撲倒,整個人趴跌在他肩頭。 獨孤銑長身而起,順勢將他扛在肩上,神情比六皇子殿下還要囂張得意:“如此恩典,自然……非以身相許不能報。” 哈哈大笑,就這么扛著人直接進了臥房。 次日清晨。 這一天沒有早朝,府衙卻是要正常去的。獨孤銑先在院中舞了半個時辰的劍,然后洗了個澡,再大模大樣傳喚早餐,真個一點不拿自己當外人。 進房間看一眼,宋微卷著被子側趴在床上,單露出半邊紅撲撲鼓囊囊的臉頰,只怕不到午后醒不來。伸手在臉上摸一把,手指仿佛被吸住了一般,流連不去。蹭得片刻,情不自禁俯下身,親親眼角,又親親嘴唇。 李易輕輕敲了敲房門:“侯爺,殿下起了么?” 獨孤銑下意識起身,擋住宋微的臉。然后才想起床前地下放了扇大屏風。走出來問:“怎么?” 李易道:“殿下若是起了,看是不是把早膳送進來。” 六皇子殿下昨日頭一天住王府,早飯就是命人直接送到床頭吃的。李易與藍靛內外兩位管家,擔著皇恩圣旨,有照看六殿下之責。兩人十分默契,只要宋微不在原則性問題上故意搗亂,些許日常小事,且遂他愿亦無妨。 獨孤銑皺皺眉:“別慣著他這些個壞毛病。” 李易低頭應聲:“是。”心里翻個白眼,也不知道是誰慣出來的這些個壞毛病。太陽曬屁股還不起床,不僅如此,只怕早午兩頓飯都得錯過去。 早飯已經擺好,獨孤銑坐下開吃。李易正要告退,便聽他道:“李總管,昨日殿下貿然出門,頗為不妥。” 李易抬眼,淡淡道:“侯爺,若憲侯府都沒法放心,殿下還能上哪里走動去?殿下的脾氣,侯爺莫非不知道?真要翻墻鉆洞,恕李易無能,恐怕追之莫及。” 獨孤銑望著咸菜碟子嘆氣。末了無奈道:“總之看緊些罷。有什么動向,叫秦顯隨時派人告訴我。” 兩天后,皇帝以考察才學之名為憲侯府大小姐參加恩科開脫。 所謂欺君之罪,只要皇帝自己說沒上當,這罪名自然就不成立。皇帝給有關部門負責人的說辭是,預備召幾位小郡主常住宮中,以解后妃寂寞,有心從王公之女中選賢能者陪伴教導,屬意憲侯嫡長女。至于參加恩科考試,乃是一時興起,帝妃之間打了個賭而已。 大臣們雖然覺得皇帝有點兒老來瘋,卻也只得不了了之。太子提出,如此無端害得殿試進士少了一人,未免不公。皇帝嗤道:“連個小姑娘都考不過,還有臉上金鑾殿?” 與此同時,憲侯對女兒的審問也有了突破性進展。獨孤縈的二舅,宇文府二爺宇文坻,受大嫂之托,主動承認錯誤,不該圖新奇有趣,幫外甥女疏通關系,弄了個考恩科的名額。此事疑點重重,然而宇文坻這一出頭,明里便追究不下去了。獨孤銑唯有將女兒繼續軟禁在家,悄悄暗中留意。 沒過幾天,旬休日到了。休王府收到的各種邀約拜帖,厚厚一大摞。 宋微扒拉著一堆精致的錦匣封套,沖李易嘻嘻笑道:“先說好,去哪兒你說了算,去干什么我說了算。除了吃喝玩樂,其余的都別答應。” ☆、第一〇九章:誰家寵物性同主,此地沐猴頭戴冠 李總管挑揀半天,而實際上,六皇子殿下入住休王府后第一個旬休日,誰的邀約也沒能答應。 上回去給獨孤蒞道歉,本打算順便將驢馬鴿子接回來,結果出了獨孤縈那樁意外,沒顧上。這天趕上獨孤銑也得空,先一塊兒給禽獸搬家。一對小鴿子順理成章留在憲侯府,送給獨孤蒞作伴。宋微不好意思跟小孩子搶,連命名權一并轉讓。 小鴿子剛出世時,被獨孤蒞大灰小灰地叫。如今正式得到宋哥哥首肯,自然絞盡腦汁。琢磨半天,最后定了兩個相當有個性的名字。 當初獨孤銑送給宋微的,品種雖然不錯,但也并非十分稀罕,乃是常見的頭頂一簇深色絨毛的灰鴿子。下一代這一特征更加突出,額上一叢墨色,頗似戴了頂盔甲。獨孤蒞身為憲侯嫡長子,自幼接觸軍武之事,因此得到靈感,兩只軟綿綿的小毛團,一個叫象鍪,一個叫犀胄,竟是充滿兵戈殺伐之氣。 宋微開始沒聽懂,只覺得拗口,問:“什么意思?” 獨孤蒞道:“是象革與犀甲制的軍盔,顏色跟大灰小灰頭上毛色差不多。” 宋微瞅瞅鴿子,非要說是軍盔,倒也有幾分相似。忽然笑了:“這么點個小玩意,一只名字叫大象,一只名字叫犀牛,哈哈!小蒞,你太有才了!” 旁人均覺有趣,都忍不住露出笑意。 獨孤銑把兒子多看兩眼。長子打小便傻愣愣的,這份對于軍旅生涯天生的興趣,總算不辱沒身上流淌的獨孤氏血脈。 下午陪宋微東城跑馬,順便免了獨孤蒞半天功課,讓他也跟著。連帶的,馬啊驢啊鴿子啊,拖家帶口全去了。一路嬉笑玩耍,好不熱鬧。 東城重明山與落霞湖之間,除去皇帝園林行宮,還分布著王公貴族各家的別院私邸,獵場馬場。早在宋微進宮后不久,獨孤銑就直接跟皇帝請旨,將憲侯府莊園旁邊的一大塊獵場都劃給了六皇子,又派人收拾整頓,在平坦處開辟出一個標準馬球場。 獨孤銑想得透徹,與其等宋微自己待不住出門找事,不如先找點事將他絆住。宋微太難束縛,然而只要不作怪,其實也很容易討好。 果然,看見那專屬于自己的馬球場,六皇子殿下立刻笑開了花。侍衛當中不乏好手,當即拉開隊伍,下場玩起來。過了一把癮,瞧見獨孤蒞眼巴巴在邊上張望,招手叫他,當起了臨時教練。獨孤蒞騎射基礎極好,不大工夫便掌握要領,跟一幫大人有來有往,居然弱不了幾分。 宋微接過獨孤蒞傳來的球,一桿入門,在眾人的喝彩聲中回頭,望見獨孤銑在馬場外圍,與人應酬。 適逢春末夏初,天氣又好,沒有幾戶不出門踏青游樂,附近各家園子場地幾乎都沒閑著。六皇子與憲侯一行并未刻意張揚,只不過隊伍規模氣勢在那擺著,叫人想不認出來也難。相熟的不相熟的,但凡欲搭上關系的,能搭上關系的,無不過來請安問候。更有不少往休王府送了帖子卻沒請到人的,主動來打招呼。 休王殿下正玩得高興。憲侯大人自然只有充當全權代表,出面應酬。 宋微遠遠瞧見獨孤銑的背影,正與人對答,儀態大方得體,卻又透出獨有的淡漠高傲,簡直就像蓋上了亮閃閃的憲侯牌“裝逼”印章,在心里哧笑一聲,再不理會,全心投入馬球游戲。 哎呀,人生至此,不要太爽。 侍衛們都跟宋微玩熟了,沒有人刻意相讓,一場馬球打得極是盡興。只是他很長時間沒這么大強度鍛煉過,頗覺吃不消。一個時辰后,汗水淋漓地下場,讓侍衛陪精力旺盛的獨孤大公子繼續玩。放開得噠,由它自己瞎遛,幾步竄到嗯昂身邊,趴上去來回磨蹭起膩。 “嗯昂,還生氣呢?” 嗯昂尾巴一甩,冷不丁跑開。宋微一時沒站穩,在草地上摔了個狗啃泥。 氣哼哼地撐起胳膊:“小樣!反了你了!看老子今日不燉了你夾火燒吃!” 那倔驢拿屁股對著他,低頭吃草。哀怨的模樣無聲控訴著主人始亂終棄的罪行。 宋微哭笑不得,懈了勁,躺在草地上休息。 一個仆從捧著干凈衣裳,一個仆從端著茶水點心,溫言細語,勸六殿下去屋里歇息。挨著馬球場建了個小院子,做臨時落腳之用。 宋微賴在地上不動。上方突然被陰影罩住,獨孤銑的臉出現在眼前。腰上一緊,被提著腰帶就拉了起來。 “你是自己走進去,還是我抱進去?” 宋微打眼一瞅,外圍還一堆人,等著跟憲侯大人寒暄呢。干笑:“別,我自己走、走進去。” 獨孤銑隨著他進屋,之前仆從捧著的衣衫食物,都到了憲侯手上。計劃今日出來玩,昨天李易提前安排人馬將地方準備妥當,各種用具都是現成的。 沖洗的時候,宋微瞟一眼獨孤銑下邊怒脹的部位,一瓢冷水澆過去:“見天早晚鬧個沒完,這會兒還不得消停。獨孤銑,你別是練了什么邪魔歪道的功夫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