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節
“疼死了!干脆我出宮之前你都不要來了。否則我可不敢保證,祭天地拜祖宗的時候能站得穩。”宋微不敢坐實,掛在他脖子上。 “嗯,我接下來都在京城里。陛下已經答應,讓秦顯做你的侍衛統領。跟他過去的都是熟人,他們經驗豐富,你休想再偷溜出去,調皮搗蛋。” 宋微切一聲:“小爺堂堂皇子王爺,用得著偷溜出去?調皮搗蛋?這種詞麻煩留給你兒子專用。” 獨孤銑低頭親下去。兩人膩歪半天,宋微趴在他耳朵邊,小聲道:“外頭有人偷聽沒?” 獨孤銑凝神側耳,片刻后,沖門口嚷道:“六殿下餓了,傳膳吧。”回過頭,“都走了。你要說什么?” 宋微笑瞇瞇地摟住他肩膀:“是這樣,我經過慎重考慮,覺得有些事還是應該提前跟你商量。” 獨孤銑心口一跳,渾身都僵了一下:“小隱。” “哎,你別緊張呀!”宋微掰過他腦袋,耳朵正對著自己的嘴。 “都說兩個人要長久相處,最要緊坦誠相待。你看就因為你不坦誠,害得我多慘!你不是也問過我,有沒有想過以后?我現在很負責任地告訴你,我想過了。關于咱倆的未來規劃,我是這樣想的……” 獨孤銑放松下來,嘴角含笑:“嗯,你說。” “我這次回來,最主要的,就是陪陪我爹。” “嗯?只是為了陪你爹?” “當然,還有舍不得我娘。” 獨孤銑再嗯一聲:“只是舍不得你娘?” 宋微啐一口:“呸你個不要臉的,六皇子殿下想跟憲侯大人長相廝守,行了吧?” 獨孤銑嘴咧到耳根,語調一本正經:“原來如此。” 宋微差點把他耳朵咬出血。獨孤銑在他屁股上拍一下:“接著說。” “只要我爹還在,我就陪著。反正有你們這幾棵大樹遮擋,應該輪不到我淋雨曬日頭。什么時候我爹不在了,我便第一時間傷心過度,重病不起,然后假裝一命嗚呼。這個李易肯定有辦法。不過得提前知會我娘,別以為我當真死了。然后呢,你就把我,不是,把我的尸體藏起來——這個很好理解,憑咱倆的關系,你不去王府搶尸都不正常。這個時候呢,你可以裝作心灰意冷,向新皇提出離開京城,駐守邊關。等過上一年半載,我換個名字在你身邊出現,有人問起,就說憲侯思念六殿下心切,千方百計尋來一個替代品,以解相思之苦。 “其實一旦公布死訊,六皇子這人就從世上徹底消失。不管別人有什么想法,都是白搭。我也就真的擺脫囚牢,愛上哪上哪,自由啦!” 獨孤銑聽罷,面無表情看他半晌。最終嘆道:“小隱,你不去編傳奇話本,當真可惜了。” ☆、第一〇四章:認祖歸宗卜休咎,說文解字兆吉祥 景平二十一年三月初九,恩科會試頭場開考。 這時代科舉雖已成形,但遠沒有后世那般苛嚴。科考取士,進士出身,逐漸成為選拔官員的重要參考依據,卻尚未成為唯一途徑。 舉例來說,考試時并不封卷。考前干謁自薦盛行,考生的名聲相當程度上會影響考官的評定。人情請托裙帶關系當然免不了,然而盛名在外,也算得另一種形式的公開,在上下都比較要臉面的環境下,榜上有名者多少都有些真才實學。至于后世那種好幾天關在貢院小黑屋里出不來,吃喝拉撒睡全部就地解決堪比坐監牢的經歷,來一個穿越者說出去,準保沒人相信。 咸錫立國以來,恩科次數屈指可數。消息傳開,讀書人都很興奮。 這些事宋微關心得有限,然而隨著恩科開考,六皇子認祖歸宗、封王開府的日子亦迫在眉睫。他這個萬事不cao心的大閑人,不得不勉強忙碌起來,跟著明國公長孫如初,一樣樣亦步亦趨地學。 宋微豐富的經驗告訴他,老革命往往遇到新問題。別說他過去原本就學得不好,各朝各代,規矩既有相似,更有不同,有時還可能大相徑庭。在苦逼穿越生涯最開端的時候,他曾經天真的以為老天給自己開了個未卜先知的外掛。后來逐步認清殘酷事實:他有限的知識儲備,從來沒有把時間軸按已知順序連起來過。 于是不知不覺,過去和未來都被他過虛了,唯獨眼前,還能感到一分新鮮與實在。 何況有些規矩,它不是知識,而是行為習慣,光知道是不管用的。比方典禮中走上正殿之前那段路,須乘坐步輦。這東西宋微幾輩子也沒坐過。別人或者覺得有派頭,在他看來則純屬折磨。要求板板正正端坐其上,四面供人圍觀,既不如轎子舒服,又不如騎馬自在,更比不上坐車,門窗簾子一遮,愛干啥干啥。最坑爹的是,抬步輦的全是嬌嬌怯怯的宮女,還不如凳子穩當!宋微老覺著不定誰手一松,自個兒就得斜刺里出溜下去,結結實實摔個屁股墩兒,叫全天下看大笑話。出于此種心理,他總忍不住拿手掌偷偷往下撐,因此失了儀態,不知多挨長孫如初多少嘮叨。 他這廂苦不堪言,卻連個訴苦的地方都沒有。旁人誰都比他忙,誰也顧不上安慰六殿下這點雞毛蒜皮的苦惱。 恩科一事正月宣布,三月開考,主要針對上年落榜的士子和地方官舉薦的人才。那些頭年不得中然而名次靠前的,推薦人地位夠高或者自己名氣夠大的,直接到京城來參加會試即可。將近兩個月的時間,也足夠各地考生從外地趕過來。 如此一來,忙的就不僅僅是文官了。身負宮廷守衛重責的奕侯,與負責城內及京畿防衛的憲侯,均打起十二分精神,投入到工作當中。獨孤銑身兼宿衛軍、府衛軍兩方統帥,本就是一個人干兩個人的活兒,還要兼顧籌備六皇子王府的安全保衛事宜,白天晚上連軸轉。雖說是宋微賭氣叫他不要進宮,可也當真沒工夫進宮膩歪了。 皇帝找回流落民間的六皇子,到這會兒,基本成為朝廷高層公開的秘密。 三月十九朝會,皇帝親自宣布此事,命宗正寺、太常寺、太醫署并渾天監著手復核身份,撰寫譜牒,推算吉日,預備典禮。 三天后,相關部門官員緊趕慢趕,撰述了六皇子流落民間以及尋訪回歸始末。在證明身份的金冊最后,除去皇帝本人親筆落款及璽印,還有宗正寺卿、延熹郡王宋寮,玄青上人、明華公主宋雯,憲侯獨孤銑,內侍大總管青云,太醫李易等重要證人簽字矜印。渾天監上奏三月二十九上上大吉,太常寺則緊鑼密鼓預備祭祀封爵各項典禮。 這一天湊巧是恩科放榜次日,所有新科進士均獲得格外恩榮,可列席參加六皇子封爵儀式。 皇帝以父子離散多年,渴望團聚以全骨rou之情為由,提出讓六皇子在宮中住到典禮當日。本不是傷筋動骨的大事,再說皇帝這把年紀,自紇奚昭儀之后,多年未曾充納后宮,并沒有年輕貌美的妃子在身邊。非要留兒子一起住,盡管于禮不合,旁人也說不出什么閑話。是以幾個言官象征性地叨咕幾句,放棄反對。 離正式典禮還有三天,皇帝朝會后御筆親題了恩科前十名的榜單,聽禮部尚書匯報完次日殿試安排,早早回到寢宮,與小兒子共進午餐。 飯畢,青云在皇帝示意下,捧著個精美的錦緞匣子呈給宋微。 宋微猜到是何物件,接過來打開一看,果然,標志皇子身份的玉牒就在里邊躺著。純凈無瑕的極品玉片鑲嵌在盤龍金托當中,雍容典麗,貴不可言。 皇帝道:“宗正寺呈了這個來,先瞧瞧樣子,典禮上再給你拿著。等搬進王府,就叫李易收好。你那個馬虎糊涂性子,別給我弄丟了。” 李易被皇帝封了個文職虛銜,只等六皇子開府,就過去做總管。 宋微低頭應了,手臂一下子沉重無比,差點捧不住小小錦盒。 “金鑲玉”,乃是這個時代最華美最尊貴的象征。一張小小譜牒,頓時將“六皇子”名號實質化具體化,如同一座山一般,沉甸甸壓了過來。 唉。宋微在心里嘆氣。兜兜轉轉,怎么還是走了老路。今昔對比,似乎有許多變化,又似乎沒什么不同。過去在記憶里日漸模糊,而未來卻又在搖擺中愈發盲目。他一時覺得往事歷歷,不過是命運重啟了新一輪惡性循環。一時又覺得今生種種,處處皆有突破,可謂別開生面。 如此糾結著翻開玉牒,看清刻寫內容,立刻明白皇帝為什么說,要自己先看看樣子。只見上頭赫然刻著:“六皇子微,景平廿一年三月廿九,御賜更名為霈,封休王。” 皇帝給自己改名字,提前通氣來了。 “我問過烏曼,隱微二字,是你母親生前給你取的。如今你認祖歸宗,自當按譜記名。”皇帝看著兒子,很有幾分小心翼翼,“只把大名改了,其余皆不變。爹爹依舊叫你小隱。” 這意思就是小名和字都不改了。宋微想起囧囧有神的“妙之”,很有一股沖動請求皇帝改掉。然而與獨孤銑的關系彼一時此一時,當真改了只怕后患無窮。遂點點頭:“既然是祖宗規定,那就改罷。” 瞅瞅自個兒新名字,筆畫真復雜。發揮有邊念邊精神,道:“宋霈——是沛吧?還成,不難聽。” 皇帝笑了:“是霈。你們兄弟這一輩取名從‘雨’,意在潤物無聲,澤被天下。”說到這,覺得小兒子連個“霈”字都念得這般勉強,恐怕更念不全幾個兄弟的名字,于是解說道:“你大哥名雩,意為祭樂祈雨;二哥名霂,意為微雨初降;三哥名霖,意為久雨不止;你大概知道,他已經不在了。”提到老三,皇帝有片刻動容,隨即恢復如常。 “你四哥名霏,意為雨水盛大;五哥名雱,意為雨水極盛。至于你的名字,意思是大雨驟然而至,充沛至極。” 宋微聽罷,哈哈大樂:“爹,瞧你取的這一堆名字,連起來不就是:雨越下越大越下越大么,哈哈……虧得你只有六個兒子,再多生幾個,非得發洪水不可。” 皇帝輕斥一聲:“滿嘴胡言!” 宋微笑得停不下來:“反正我娘是胡人,滿嘴胡言我也認了。” 皇帝拿他這無賴習氣沒辦法,忍不住也笑起來。 宋微又道:“名字一般,封號我喜歡。休王,休王,休閑娛樂,休養生息,爹你真是太了解我了。” 皇帝無奈嘆氣,停止文字課教學:“你要這么想,也行吧。” 下午,明國公長孫如初來給六皇子上最后一堂禮儀課,特地解說一番“休王”的休字,有何深刻內涵。 “休者,美善也,吉慶也,欣悅也。”兩個來月相處,足夠侍中令大人熟知六皇子的底細。奈何作為一名有cao守的文臣,他始終不肯降低格調以遷就六殿下粗陋的文化水平。 “《易》云‘順天休命’,《詩》云‘亦孔之休’,可見‘休’乃美善之意。” 宋微好歹聽得懂“美善”二字,呆呆點下頭。 “《策》云‘休祲降于天’,古人亦有言曰‘審其休咎,詳其美惡’,可見‘休’乃吉慶之意。” 宋微又點下頭。 “《詩》云‘既見君子,我心則休’,俗語云‘休戚相關’,可見‘休’乃欣悅之意。” 宋微再次點頭。 長孫如初肅然道:“六殿下歸來,陛下以之為美善之跡、吉慶之兆、欣悅之事。天恩浩蕩若此,殿下不可不知。” 宋微被他那副鄭重到近乎神圣的樣子嚇一跳。好一會兒才道:“我大概明白了,這個稱號的意思,總之就是好得不得了。我做這個休王,對我爹來說,好比一個超級吉祥物。” 近些日子,皇帝不但常常整日理政,臉上也顯出些許紅潤健康顏色來。宋微心下暗忖,美善吉慶且不說,欣悅那是顯而易見的。 長孫如初頭一回聽說“吉祥物”這詞。琢磨琢磨,居然覺得異常貼切。不由得帶出一縷笑意:“殿下作如此想,亦非不可。” 宋微十分狗腿地道:“那個,長孫大人,你老前邊說的那些個話,實在太深奧,我沒怎么聽懂。我爹費了這許多心思,回頭我一句也接不上來,未免害得他,咳,俏眉眼做給瞎子看,顯得我這個當兒子的不大孝順。能不能勞煩大人,再仔細給我講講,最好,呃,講得稍微直白那么一點點……” 正所謂滿招損,謙受益,宋微的謙虛態度,足以令他從清高倨傲的老人家這里得到原諒。長孫如初看他一陣,緩緩道:“難得殿下有心向學,便請聽仔細了。”果真當他是個蒙館孩童,一字一句掰開了講起來。 三月二十七,恩科前十名入宮殿試,第十名竟然缺了席。禮部官員立即派人查找,找來找去,誰也不知道這位進士爺身在何方,倒似杳無聲息憑空消失了一般。 科舉取士前十名,歷來由皇帝及幾位輔政大臣共同評卷商定,至于最后結果,還看殿試表現。此次恩科期間,恰逢太子暫代尚書令之職,刻意積極表現,出了不少力。然而皇帝防備兒子的功課畢竟不是白做的,一眼辨出其中一位曾是太子府的資深門客,硬是從后十名里拔出一個文章卓然詩風清峻者,生把此人擠了下去。要說單憑考卷水平,這位臨時拔上來的一點不比前面十位遜色,只是吃虧在名字陌生。皇帝甚至打算,若他殿試表現好,放在頭榜前三,亦未嘗不可。 失蹤的第十名,便是入了皇帝法眼的這位,一時上上下下拼命找。太子頭回實質性參與大事,就辦砸了,自是郁悶非常,比起父皇尋回個野種弟弟,還要惱火。 作者有話要說: 突然想起來,應該趁著年沒過完打廣告: 《紅塵有幸識丹青》書沒有了,但是周邊詩詞冊還有。我自己覺得做得灰常美。 《一生孤注擲溫柔》都還有。 《附庸風雅錄》都還有。 有興趣的親勞煩淘寶搜索“聽雪夕照軒”,或者直接搜索書名,在其他代理處買也一樣。 謝謝支持。 ☆、第一〇五章:自有光華能耀目,但憑時運好升天 三月二十八,一天一夜工夫,還沒找著那失蹤的進士。殿試于是只考了九人,從中定出狀元、榜眼、探花。皇帝對親自臨時拔上來的候選者印象很深,加上為免太子鉆空子,堅持給缺席者保留名額。畢竟生活偶有人力不可抗拒之意外,或突發病癥,或他人耽誤,這都不好說。皇帝如此表態,京兆府衙立即會同宿衛軍共同行動,滿城搜尋,活要見人,死要見尸。 當日下午,相關部門為第二天的六皇子宗廟祭祀及封爵儀式做最后準備,倒不必皇帝親自忙什么事,一時得了點空閑。想到以后再不能如此這般把小兒子長留身畔,承歡膝下,不由得失落悵惘。皇帝年近古稀,兒孫后輩一大堆,竟不曾在第二個人身上感受到同樣濃烈的血脈親情。六皇子不過是從宮里搬去王府,居然萬分不舍。臨別之際,父愛爆棚驅使下,總覺得應該再陪著兒子做點什么。 “小隱,明日典禮結束,你就搬到王府去住了。這么些日子,爹也沒顧得上帶你在宮中好好看看,不如趁這會兒得空,四處走走。” 宋微腹誹:明明是你軟禁小爺不許亂走,拜托不要說得好像忙于工作疏忽了子女的家長一樣。咧嘴一笑:“那感情好。” 說是四處走走,其實皇帝目標明確,直接逛到了當年紇奚昭儀所居之錦繡宮。 咸錫朝后妃制度,皇后之下有兩貴妃、四昭儀,以此七人地位最尊。烏奚進宮時,貴妃空缺一位,錦繡宮本是貴妃住所。皇帝見到人,當即宣布封為昭儀,將閑置的錦繡宮賜給了她。烏奚是回紇王進獻來的公主,等級稍微定高些,也算外交策略需要。至于說做皇后,卻是不可能的。 錦繡宮中心部分毀于當年那場大火,后雖照原樣重修,里邊屬于紇奚昭儀的物品卻無法復原。幸虧獨孤銑西域之行從烏洛部族帶回不少特產,如今便都放在這里。此宮多年無主,但一直有人看守打掃,屋舍精雅整潔。正值季春時分,處處花團錦簇,果然不負“錦繡”之名。 皇帝指著園中一叢叢鮮艷的花球,道:“這些西域花卉,都是你母親當年帶過來的種子,也是她親手種的。二十余年常開不敗,直至今日。” 進到殿內,走入冬季起居的暖閣,皇帝笑道:“你母親當年專用這個屋子制酸乳,都不許人隨便進來。” 宋微看皇帝那模樣,覺得老頭兒實在可憐。陪笑:“酸乳我做不好,酥油茶煮得還不錯。” “怎的不早說,下回還要特地叫你進宮來煮。” 宋微心說,這也能怪我?老小老小,越老越難哄。 他對正殿放著的烏洛部族物品很感興趣,一樣樣擺弄翻看。烏洛部族與世隔絕,很少和外界交流。這些東西,即便他生長于西都蕃坊,也大半沒見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