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節
宋曼姬笑盈盈轉身進門,把大堂生意交給管事,躲至無人處,掩面痛哭。 宋微心里難受,不想這么早回去,宵禁也還有段時間,索性任憑得噠漫無目的地溜達。回過神來,才發覺馬兒自行走到了南城墻根下,住貧民窟那段日子沒事來撒個野的空地。此刻除了蚊蟲鼠兔,一個人也沒有,正適合他獨自發呆。 因為自明日起,接連出門玩樂幾天,姚子貢非常乖覺地回姚府安撫家人。薛璄送四爺回府,之后往自己住處走。忽然心中一動,覺得不妨找宋微再說說明日的擊鞠賽。叫隨從先行回去,自己掉頭策馬,徑直向城東別院而來。 后院沒看到人,問了一圈,都不知道他兄弟去處。問到前院,才聽人說寫了封情書,換了身衣裳,特地追姑娘去了。 薛三郎頓時如遭雷擊。還好他腦子沒糊涂到底,很快醒過神,琢磨出來。追什么姑娘,把那姑字去掉還差不多。 莫名的焦慮擔憂涌上心頭,快馬加鞭往波斯酒肆趕。到了地方,筆直沖進去,扔給伙計一錠金子,要上等雅間。剛在雅間坐下,又是一錠金子,要求面見老板娘。 伙計心說,咱老板娘桃花真旺吶!話傳過去,宋曼姬剛擦干眼淚,重施脂粉,郁悶至極,無從排遣,正要找人撒氣。聽伙計這么一說,提著裙子殺氣騰騰就過來了。 進門一看,萬想不到會是意料之外的熟人薛三郎。 在宿衛軍找到西都之前,宋曼姬一直以為兒子跟穆家商隊去了南疆。后來從皇帝和奕侯那里得知,乃是進京路上被憲侯誘騙。因為獨孤銑沒機會沒膽子親自坦白,別人當然沒有誰會多嘴交待,因此她始終認為,宋微當初騙過自己偷偷上京,是為了薛三郎。 一切種種,始作俑者,在宋曼姬看來,全賴這姓薛的混蛋。 此時正當傷心難抑,一眼瞅見薛璄,正所謂冤家道窄,仇人相見,怒從心底起,惡向膽邊生,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獄無門偏進來,宋曼姬一聲斷喝:“薛三郎!你來干什么?!” “我、我……”薛璄毫無心理準備,又下意識拿對方當長輩,當即被宋曼姬氣勢嚇住。見后頭跟著的伙計退出去帶上了門,小聲道,“我來找妙之。” 宋微是從皇帝手里跑掉的,宋曼姬根本想不到兒子眼下正跟面前這姓薛的混蛋混日子,立刻誤會薛璄得知自己上京開店,賊心不死,找上門糾纏。 登時一腔怨怒自動找到出氣口,抄起桌上光潔如玉的上等青瓷酒器,沒頭沒腦猛砸過去。 “你個不要臉的登徒子,你還有膽子上門來!今日不打得你滿地找牙,老娘跟你姓!……” 其實宋微警告過薛三,奈何他完全沒往心里去。這下猝不及防,無力抵御,丟盔棄甲連滾帶爬逃出雅間,一邊狼狽招架,一邊匆匆往樓下退,心里也拿不準宋微到底是否來過,不如趕緊回去看看再說。 老板娘親自出馬上演全武行,酒肆客人紛紛擠過來瞧熱鬧,都以為是宋曼姬遭了調戲,惱羞成怒。一時起哄的也有,吆喝的也有,抽冷子落井下石的也有,趁機幫忙獻殷勤的也有,好一番混亂景象。 魏觀一直安插了人在波斯酒肆監視,先前母子相見,太過隱秘,并沒有被察覺。這時如此鬧騰,想不注意都不可能。薛璄在京城大小也算個名人,偏巧監視者之一還認得他,知道是姚四爺身邊跟班。 此人頗為機警,認出薛三郎身份,立刻報給了奕侯。魏觀一聽牽扯上了姚府,在家轉了兩個圈,往憲侯府而來,面見獨孤銑。 手下人沒請動憲侯,太子不死心,夜幕降臨,親自登門來請。遠遠望見幾個人騎著馬到了憲侯府門前,恰走在燈光下。保鏢眼力好,悄聲道:“殿下,當中那個,瞧著……像是奕侯大人。” ☆、第〇九〇章:黃雀已在螳螂后,明珠復現合浦前 九月初八,百官上了個早朝便散了,重陽假日正式開始。皇帝強支病體,撐到早朝結束,氣色看上去倒比先前好些,給群臣增添不少信心。 太子聽手下匯報,憲侯下朝回府,旋即換了裝束,輕騎簡從,往城東馬場而去。沉吟片刻,命令兩個功夫最好,最擅長藏斂追蹤的門客去盯著。 自己那個愛玩的四舅跟宇文家那個不務正業的老二,趁著假日在東城馬場擊鞠,再正常不過。不正常的,是向來對此不感興趣的憲侯,會急不可待去湊熱鬧。 不久,又得知奕侯魏觀也出了宮,與宿衛軍副將蘇方一起,全城巡視。逢節假日,增強治安警備,很正常。不正常的是魏觀乃廷衛軍統帥。而兩位大將巡視的方向,同樣是東城。 太子心癢得很。他早就知道,憲侯與奕侯很明顯在找人。但找的是誰,雖有所猜測,一直沒什么確切頭緒。心思重的人最不喜歡這種明知道有事卻無法掌控的感覺,頗有些寢食難安。后來還是一個思維縝密的門客,幫著分析來分析去,覺得此事與施貴妃和三皇子大有關聯。然而當事人都已經死絕,身邊知情人一個也不剩,太子很后悔沒趁老三活著的時候,找機會認真審一審。 好在又有門客提醒他,五皇子與三皇子一母同胞,自幼親厚,沒準知道些什么。在太子看來,老五就是個二愣子,吃軟不吃硬,十分好哄騙。套了幾回話,果然透露出些許端倪。聯系憲侯與奕侯這么久以來的暗中動作,不由得產生了很不好的預感。 太子覺得應該親自去現場瞧瞧。考慮到父皇尚在病中,太子出現在游樂場所,未免留人話柄。琢磨片刻,有了主意。東城馬場位于落霞湖與重明山之間。明日重陽,父皇因病無法登高,太子親赴山中采摘茱萸,呈送宮中,祈求父皇早日康復,豈不是大孝一樁。 當即傳令下去,預備出門。 獨孤銑到達馬場的時候,比賽正進行到中途。因為并非對外公開的賽事,除去雙方人馬,就是同好此道的貴族子弟助戰圍觀。各家主人并仆從,林林總總,居然也有上百觀眾。場上正比到激烈處,觀眾們看得投入,沒多少人留意到新加入的憲侯一行。獨孤銑不欲打草驚蛇,在外圍找個空檔坐下。牟平跟蔡攸不動聲色擠進去,仔細搜尋。 昨夜整個通宵,從憲侯到手下幾個心腹,幾乎都沒怎么睡。獨孤銑一聽魏觀說出薛璄姓名,心就不受控制狂跳不停。這個薛三郎,想當初那是對著宋微刑過訊逼過供捉過jian的,后來兩人好得蜜里調油,獨孤銑又只顧著自己痛苦糾結,竟把這廝徹底忘在了腦后。薛璄上京武舉,他并非不知道。宋微逃出憲侯府,卻完全算漏了此人。一方面固然因為潛意識里根本沒把對方放在眼里,另一方面,獨孤銑也根本不認為宋微會在如此境況下去招惹他。 宋曼姬居然痛揍薛三郎,而薛三郎居然是姚子貢身邊當紅的跟班。獨孤銑立刻意識到,有什么超出自己估算的事情發生了。 他立即叫四大親衛中的蔡攸連夜對薛三郎展開詳細調查,搞清楚他進京以來,特別是最近幾個月的動向。 蔡攸也是官宦世家出身,地位當然比不得憲侯府,然家中幾代世居京城,消息甚是靈通。蔡攸本人交游廣闊,與貴族紈绔圈時有往來,此事由他出面,最合適不過。 一夜工夫,太多細節打聽不到,但薛三郎介紹了個本家遠房兄弟給姚四爺養馬,這種事還是不難知曉的。 若非將近凌晨,獨孤銑恨不得當時就沖到姚子貢的別院去抓人。 他什么地方不好去,偏偏要去找姓薛的,還要去招惹姓姚的。皇宮住不得,憲侯府住不得,姚家的馬廄倒住得! 論與太子親近程度,姚家小公爺姚子彰,在三公五侯八大世家成員中,毫無疑問列第一位。但凡稍有不慎,泄漏身份,只怕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獨孤銑氣得咬牙切齒,怒火中燒。 只不過,等他堅持上了個早朝,跟皇帝說過幾句話,血管里沸騰的血液慢慢冷下來。暗中和魏觀確認過整個方案,才不急不徐開始行動。 姚子貢和宇文坻都是擊鞠運動忠實愛好者,兩人手下隊伍實力相當,一向互有輸贏。但是姚四爺的人馬經宋微提議,整合出最優結構,整體實力大增,上場后幾乎壓著對方開打,氣焰囂張。遺憾的是主力隊員薛三郎心事重重,接連失誤,平白丟了好幾分。等到中場休息,姚子貢看他滿臉懊惱,問:“三郎,你有何心事?怎的這般魂不守舍?” 薛三慚愧地低下頭。然后又側過臉去看站在旁邊的宋微。 他昨夜被宋曼姬一頓痛揍,灰頭土臉逃出波斯酒肆,既擔心宋微,又覺得丟臉。先回家收拾一通,等心情平復了,才重新去別院找人。聽前院仆從說他已經回來,無甚異狀,才放下心。一看時辰,差不多已是深夜,即便敲開宋微的門,覺得自己大概也說不出口我被你娘打了,悻悻然回轉。 其結果就是,薛三郎這一晚睡得很不好。而宋微根本不知道他在自己之后去了波斯酒肆,并且搞出一場精彩大戲。 薛璄對自己這位本家兄弟關切過度,姚子貢看得分明。他心思玲瓏,念頭一轉,自認明白關竅,道:“你與長伏配合默契,渾然一體,只要你能說服他上場,我這里絕無異議。” 薛璄本不是為這個走神,但實情如何,在姚四爺面前不可能提起。躊躇之后,不由得很為他這個拉宋微上場的主意動心,小眼神帶著期待便望過去。 宋微一個頭兩個大,溫聲軟語解釋,神情和婉,態度堅決,不上不上就不上。 姚子貢極其自覺地站開兩步,讓他們兄弟說體己話。 遠處,一個熟人向蔡攸和牟平指認薛三郎那個替姚四爺養馬的本家兄弟,兩個侍衛第一反應,都是弄錯了。 絕對弄錯了,錯得真離譜。 那個正略低著頭跟薛三親昵說話的蕃人,一頭齊腰大卷發,滿臉絡腮胡須毛,還跛著一條腿,怎么可能會是六殿下!何況那人身后一匹深棕色馬兒,不時挨蹭幾下,也絕非六殿下心愛的灰色坐騎得噠。 兩人前后左右仔仔細細看了又看,互相對望一眼,同時搖搖頭,出來給侯爺回話,神情難掩失望沮喪。 蔡攸道:“侯爺,只怕是弄錯了。那人……與宋公子,實在沒有一絲相似之處。” 牟平跟著點點頭:“確乎沒有一絲相似之處。”想了想,又道,“只不過……” 獨孤銑問:“只不過什么?” 牟平作為侍衛首領,心思靈活細密,又是經驗豐富的老江湖,且比蔡攸更加熟悉宋微,最初的畫面沖擊過去,便開始動腦筋尋找破綻。 “那人須發蓬亂,細究起來,其實并看不清楚五官是何模樣。因為隔了段距離,也沒有聽見他說話嗓音。至于跛了一條腿,這個……倒也不是完全無法偽裝。” 獨孤銑瞳孔張了張:“你說他跛了一條腿?” 牟平覺得侯爺有點兒反應過激,遲疑片刻,才道:“嗯,是,那人看上去……確實跛了一條腿。還有,身邊的馬兒顏色也不對。” 獨孤銑站起來:“跟我進去看看。” 宋微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才算哄好了薛三,打發人重新上了賽場。薛璄被他順得里外熨帖,跟打了雞血般,上去就橫截一桿,擊球入洞得分。宋微正鼓掌,不提防看見姚子貢沖自己似笑非笑,一臉賤兮兮的表情,沒好氣轉過頭,冷不丁對上兩道視線,動作忽地一滯。 強壓下心頭擂鼓似的躁動,裝出渾不在意的樣子,一點點繼續轉動腦袋,把目光投向賽場。過得片刻,到底忍不住,用眼角余光向那個方向窺探,對方竟然同樣渾不在意,正專注地欣賞場上比賽。 多瞅兩眼,就瞧出不對勁了。 該吆喝時不吆喝,該鼓掌時不鼓掌,該跺腳時不跺腳,該罵娘時不罵娘,一看就是偽得不能再偽的偽球迷。 該來的,到底還是來了。 宋微覺得自己就是那垂死掙扎的困獸。說不上害怕,更談不上驚慌,只有命中注定果然如此后,剩下的不甘和不忿。 既是垂死掙扎,好歹負隅頑抗一下。 他皺起眉頭,對姚子貢道:“四爺,我暫且失陪,去方便方便。” 姚子貢眼睛盯著馬球,隨便嗯一聲。 宋微沒法遮掩,索性大大方方牽著馬往外走。才到場外,立即翻身上去。得噠被他cao控得如臂使指,但見四只蹄子騰空翻飛,瞬間提升到極速,恍若一道紅色旋風,眨眼工夫奔出數十丈開外。 獨孤銑跟著出來,見此情景,一聲冷笑,策馬追逐,緊隨其后。 誰都不想驚動旁人,故而都沒有出聲,一個勁悶頭狂奔。憲侯侍衛自然跟著出來,奈何速度比不過,僅有牟平蔡攸二人勉強跟上,綴在后面。 宋微不熟路,只能順著大道跑。馬場周邊開闊,方便奔馳,再往前,越來越不好走。東城本是游山玩水風景勝地,又趕上重陽節假日開始,路上往來行人車輛絡繹不絕。兩人一個逃,一個追,很快變成騎術大比拼。 本來路人們無不嚇得提心吊膽,很快發現馬上之人騎術絕佳,且極有分寸,別說撞到人,就是車駕牲口,均不曾禍及。漸漸定下神來,一個個駐足探頭圍觀,還有人跟在馬屁股后頭擊掌喝彩。 不知不覺追出一大段。宋微與獨孤銑賽馬不是一回兩回,深知彼此長短,原本人多對他有利,慌不擇路之下,猛然察覺上了人最少的一條道,心中大呼不妙。 獨孤銑面上浮起笑容。這條路之所以人少,因為它直通落霞湖畔。重陽佳節,都預備登山,沒什么人來湖上游船。 宋微望見面前茫茫一片波光,漫無邊際,整個人都不好了。 背后蹄聲步步逼近,仿佛就在耳邊踏響,他簡直恨不得一頭栽進湖里,沉下去再也不要出來。倏地一勒韁繩,轉過馬頭就要順著湖邊跑。 “嗖”一聲風聲掠過,一道冰冷銳利的劍鋒擦過臉頰,幾縷胡須發絲隨之斬斷,面皮都似乎跟著一痛。定睛看時,獨孤銑那柄青霜寶劍,亮閃閃插在眼前,入地半尺,寒光沖天,劍柄猶自顫動,嗡嗡有聲。 宋微嚇得渾身僵硬。得噠比他更沒出息,驚得前蹄猛抬,長嘶而起,差點把主人掀下來。 獨孤銑的聲音從身后傳來,比那劍光更加冷厲:“你再跑一步試試。” ☆、第〇九一章:事當諧處常驚險,情到濃時多怨尤 宋微一直覺得自己應該是理直氣壯鎮靜淡定的。大概多日逃亡生涯東躲西藏磨去了志氣,才騎上馬開始逃,就莫名奇妙心虛氣短膽子怯,越跑越慌張。這時感覺背后陰云密布泰山壓頂一般的怨念漫延過來,連頭都不敢回。 心里什么也想不起,只知道糟了糟了慘了慘了這回真的完蛋了…… 獨孤銑繞到他前面,下了馬,拔出插在地上的寶劍,歸入劍鞘。 抬頭望著馬上的人,面無表情:“下來。” “啊?啊……”宋微木木往下爬。他盡職盡責裝了半年瘸子,習慣成自然,下馬時右腿不敢施力,虛踏一下,全憑左腿蹦下來。 聽見獨孤銑問:“你的腿,怎么回事?” 一愣:“啊?” 獨孤銑走近兩步,重復道:“你的腿,怎么回事?” 宋微對著他的臉,看見他眉毛擰著,嘴巴扭著,眼睛里既像冒火又像冒水,也不知是在生氣還是在難過,簡直帶出幾分猙獰,驚得不由自主往后退,實話卻不經大腦蹦出口:“假、假裝的……” “假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