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節
“他把我騙至家里,我才知道,原來他竟是,竟是……” 薛璄冷聲接道:“他就是那憲侯獨孤銑?” “正是。他將我囚在府中,我不愿……為他所迫,拼力反抗,然后……” 薛璄不覺捏起拳頭。 宋微眼圈紅了:“總之,我狠狠得罪了他,他一氣之下,將我趕出侯府。他說,假若再看見我,定不輕饒。我不敢人前露面,更沒臉……回去見我娘。渾渾噩噩,潦倒度日。沒想到,會遇見三郎你……” 薛璄半天沒接話。盡管只在京城混了幾個月,憲侯風流好男色,偌大名聲,卻也是聽說過的。 而此人品級之高,權勢之大,果如宋微所言,是自己萬萬得罪不起的。 這時宋微又拿出那十兩金子,放在幾案上。站起來轉過身:“三郎,多謝你。我這就走了。你的心意我明白,若當真留在此處,難免給你惹來禍端。我想,再躲上一段時日,等那人放下這事,攢點盤纏,就回西都去。我娘……大概想我得緊了……” 宋微慢慢往門外走。那背影單薄孤寂,搖擺不定,說不出的孱弱可憐。 薛璄一時熱血沖頂,猛然站起來,道:“你別走!我帶你去見姚四爺,就說你是我本家兄弟,遭難流落至此。四爺為人仗義疏財,且熱衷擊鞠,你雖然傷了腿,眼力手法騎術,想來都不成問題。幫忙調教馬兒,指點新手,再合適不過。聽說襄國公與憲侯素無往來,若能藏身姚府,哪怕是憲侯,也一定找尋不到。” 宋微回頭,眼含淚花。他是真的很感動。即使算到對方多半有此一舉,看薛三當真不惜冒險,向自己施以援手,還是覺得難能可貴。當初順水推船借假亂真以身相許,果然不冤。 薛璄再次被他的正面造型打擊,暗忖便是那憲侯當面遇見,只怕也認不出心目中這人。如此一想,安全系數大漲,心下愈發篤定。從前那些旖旎念頭,對著宋微滿臉絡腮胡須,剛冒個頭,又統統沉了下去。 景平二十年六月,三皇子原隸王宋霖于流放地畏罪自盡。 消息傳到京城,皇帝震怒。 尋找六皇子兩月余無果,皇帝日益焦急,幾番將奕侯魏觀召入宮中面斥。 如此一來,皇帝沉疴難愈,龍體一日差似一日。終于,又一次躺著跟奕侯大發通脾氣之后,傳旨召憲侯入宮。 作者有話要說: 關于宋微的絡腮胡造型,嗯,大家可以參照老紅樓寶二爺后來的生活照。絕無冒犯之意,純粹做個參考。 ☆、第〇八七章:社稷憑誰能做主,天家有子初長成 咸錫朝三公五侯八大世家,分別為:明國公侍中令長孫氏,成國公尚書令宇文氏,襄國公中書令姚氏。憲侯獨孤氏,昭侯李氏,英侯徐氏,威侯杜氏,奕侯魏氏。大體說來,三公主文,五侯修武。各家爵位與官職級別也有一定的對應關系,但具體做什么,還看皇帝如何安排。 如今這八位大佬中,依然健在且堅守崗位,尚未卸任交給下一代的,僅剩明國公長孫如初、襄國公姚穡和昭侯李知宜三個老頭子。而依然健在卻居家閑待的,惟余老憲侯獨孤琛。 三皇子畏罪自盡,皇帝震怒之后,把這四位召入宮中密談。 不過幾個月工夫,皇帝似乎又衰老了好幾歲。 “朕從前總以為,雩兒勝在仁厚,可惜失之優柔。如今看來,他絲毫不缺凌厲手段,狠辣心腸。朕這個做父皇的,自己兒子看了幾十年,到頭來……竟看不明白了。” 皇帝語調平淡,然而透骨蒼涼。四個老臣各有思量,誰也不敢答話。 “朕思來想去,許是朕一生立志做仁厚之君的緣故,自太子確立之日,便時時以此訓誡,耳提面命,不曾一夕懈怠。他為了叫我放心,便聽話地照著去做。日復一日,做成了習慣。” 這意思就是,太子裝純良裝了許多年,把咱們都騙了。 四個老頭與皇帝多年相處,堪稱親密戰友最佳拍檔,當即自行展開翻譯。 “霖兒性格張揚,能力出眾。若是用得好,本該成為太子一大助力。可惜……他沒有一個好母親。也……沒有一個好兄長。” 這意思就是,老三本是個好孩子,全賴他娘教壞了。他哥毫無肚量,被兄弟一威脅,純良立刻裝不下去,原形畢露。 “霖兒跟我認了錯,甘愿去北疆反省,終身不入京城。這些時日安安穩穩,他……怎么可能……畏罪自盡?這分明是……雩兒他……等不及了,在催朕吶……” 三皇子削籍圈禁,后自請流放北疆,終身不入京城,得到皇帝首肯。只要皇帝不改主意,這一支皇家血脈,從此往后,可說什么都不是,毫無威脅性。但問題在于,怕就怕皇帝自己改主意。若是皇帝活得足夠長,不定哪天心腸一軟,又或者發生點別的變數,令皇帝想起這個兒子的好,忘了他的不好,翻身回朝,東山再起,也不是不可能。 五個兄弟中,唯獨老三綜合實力最強,太子時刻惦記著斬草除根,才是常理。 皇帝說得太明白,四位老臣愈發不敢答話。 “他忍到現在才動手,這是有恃無恐了。可笑朕一直以為,他就算不念情分,也未必有此膽量。這么久以來,竟然始終是朕小看了他。他現在,只怕就盼著我早點兒死,好給他挪位子呢!” 四個老頭齊齊跪倒:“陛下保重!” 皇帝閉著眼睛靠在床頭,看去甚是虛弱。 智者千慮,必有一失。三皇子之死,固然令皇帝意外,但也并非不能防范于未然。如此疏忽,很大程度上要歸功于新找回來的小兒子。失而復得,得而復失,這半年盡被他折騰了,一時沒顧上遠赴萬里之外北疆改造的老三,叫老大鉆了空子。皇帝清楚得很,自己活著,并不足以震懾太子。只有健康地活著,才能叫太子不敢輕舉妄動。原本身體逐漸康復,哪知被老六一而再,再而三地氣倒,硬生生給太子制造出此等大好機會。 忽然睜開眼睛,望向地下四人:“起來,都坐下。” 四個老臣躬身坐了。 皇帝聲音低微,目光卻清明犀利:“事已至此,你們說,怎么辦?” 在座以襄國公姚穡年齡最長,因女兒嫁給皇帝,平白長了一輩。太子是他親外孫,而即將承爵的嫡子,向來與外甥關系密切。故而他打定主意保持沉默。明國公長孫如初和昭侯李知宜則不約而同看向獨孤琛。老憲侯與皇帝情誼最深,腦子最靈,說話也最直。如此尷尬要命時刻,專等他先開口。 獨孤琛不負所望,瞅著皇帝,一語中的:“陛下既曰‘事已至此’,便是有了決斷。臣等別無他想,謹尊圣諭。” 另外三個老頭一齊拱手:“臣等謹尊圣諭!” 此事說簡單不簡單,說難也不難,無非是太子廢與留的問題。若要廢,則目前公開存在的皇子還剩下三個。作為一國之君,三人皆有無法彌補的明顯缺憾。若不廢,便只是一個如何留的問題。 皇帝目光自四位老臣臉上一一掃過,緩緩言道:“太子畢竟聰慧老成,有你等善加輔佐,并非擔不起江山社稷。只可惜……終究格局逼仄,難成大器。他今日對朕能忍心,對兄弟能下手,難保將來……” 難保將來不對其他兄弟、對看不順眼的重臣下手。 皇帝態度相當實在,我顧全大局留下他,你們若同意了,就要有穩得住將來的準備。 任何權力制衡,都是博弈的結果。這一過程中,各方力量是互相激勵,還是互相消耗,取決于多種因素。到目前為止,咸錫朝三公五侯與皇帝之間,總體上一直呈良性發展。究其原因,最基本的前提,是不論君臣,皆認可整體利益的一致性,且將之放在各項利益的首位。 皇帝對太子看走眼,如今最不放心的,是擔心一個心里只有私權與私欲的帝王,會帶偏整個朝堂斗爭的方向,最終壞了祖宗制度的根基。殺兄弟弒親父行為本身,嚴重性還在其次。 見四位老臣沒提出反對,皇帝道:“你們幾個下去商量商量,先拿出個章程來。別忘了,皇太孫今年已經十七歲。我看洛兒洺兒幾個孩子,性情品質,都還不錯。” 皇帝提及的宋洛宋洺,是皇孫中最年長者。 四個老臣徹底明白了皇帝的心思。假如太子登基后有什么不妥行為,三公五侯可提前擁立成年皇孫繼位。 事關千秋萬代,皇帝再一次以其雄才大略、胸襟氣度,贏得了老臣的崇敬拜服。 把約束太子的大難題扔給四個老臣去解決,皇帝歇了一天,才宣召奕侯與憲侯,重談六皇子失蹤一事。 找不著六皇子,奕侯顏面掃地,多少年不曾在皇帝跟前如此丟臉。他廢寢忘食,左思右想,也想不出六殿下到底如何逃過自己布下的天羅地網。想來想去,只有一種可能,那就是,六殿下早已遭遇不測。唯有死人,才不會泄漏行蹤。想到此節,魏觀驚出一身冷汗,不敢向皇帝透露分毫。 幸虧皇帝雖然越來越不耐煩,除了不時把人叫來訓斥一頓,并無其他責罰。皇帝提出讓憲侯重新參與此事,魏觀灰溜溜點頭答應,不敢有半點異議。都知道找人拖得越久,希望越渺茫。魏觀心底并不認為獨孤銑出馬,就能有所改觀。但他也很好奇,以憲侯對六殿下的了解,會有什么更好的辦法。 獨孤銑向皇帝磕個頭:“微臣自當盡心竭力,協助奕侯大人,找尋六殿下。種種途徑,想必奕侯大人均已嘗試,唯獨一個辦法,不知試過沒有?” 魏觀忘了皇帝在跟前,差點搶著問是什么。 “臣聽聞,魏大人將六殿下養母宋曼姬請到了京城?” 見皇帝望自己,魏觀趕緊回答:“正是。”皺眉嘆氣,“那宋曼姬當真難纏得緊,這么久了,好說歹說,什么也問不出來……” 魏觀專門派一隊宿衛軍奔赴西都,請來了宋曼姬和麥阿薩兩口子,悄悄軟禁在奕侯府一所別院里。宋曼姬從頭到尾,冷靜得不象話。皇帝中間微服上門,見過一面。奕侯守在外邊,具體說了什么并不知曉,只知道沒多久皇帝就狼狽不堪地離開,此后再沒有去過。 獨孤銑道:“微臣想請陛下允許,著宋曼姬夫婦于京都蕃坊開設波斯酒肆,并廣為宣揚。” 皇帝眼睛一亮,大概猜到他的思路,示意往下講。 “如陛下所知,六殿下極有決斷,卻又極重情義。陛下恕罪,據臣看來,這世上,唯一令他放不下的,恐怕只有養母宋曼姬。只要六殿下還在這京城里,若聽到麥氏波斯酒肆消息,斷然不可能棄之不顧。假若六殿下已然離京,哪怕輾轉他方,時日久遠,也必定設法打探養母狀況。只要讓他知道,宋曼姬就在這京城蕃坊,他一定會忍不住要來的。微臣斗膽,懇請陛下應允此事。” 皇帝點點頭。 “只不過,”獨孤銑停了停,道,“也請陛下勿要催促。也許一月半月,也許三年五年。六殿下愿意來的時候,自然會來。” 皇帝聽他前邊說得挺像那么回事,后邊卻越說越不靠譜,把床板一拍:“放肆!一月半月已是極限,誰準你三年五年!” 獨孤銑又磕了個頭:“若陛下設此期限,恕微臣無能,唯有聽憑陛下發落。” 魏觀在一旁著急,暗暗跳腳。 皇帝面容瞬間冷肅,帝王之威盡顯:“憲侯,你此番不愿替朕出力,以后還想不想替朕出力了?” 獨孤銑抬起頭,望著皇帝,懇切道:“陛下,臣絕非不愿也,是不能也。六殿下性情堅忍,果決沉毅,尤擅韜光養晦,潛藏斂鋒。他若有心相避,臣渾無把握,能把他從人海中找出來。” 皇帝和奕侯都是一臉不可置信看著他。 性情堅忍?果決沉毅?韜光養晦?潛藏斂鋒?你憲侯說的,跟我們認識的,真的是同一個人么? 獨孤銑在心底嘆氣。事情一步步以不可預料且無法挽回的趨勢,走到這境地,一切似乎都只為了證明命運無常造化弄人,笑話自己弄巧成拙聰明自誤。一路隱瞞了那么多,終于還是到了這一刻。 什么也瞞不下去了,自己也無力再隱瞞下去了。 “咚!”又是一個響頭。聲音大得魏觀跟皇帝都嚇了一跳。 皇帝看他半晌,幽然長嘆:“憲侯,你還有什么話瞞著朕,直說吧。不要再磕了,這顆腦袋,在朕不想再用之前,別給你磕壞了。” 皇帝如今喜怒都是大忌,獨孤銑滿臉擔心,不敢開口。 皇帝無力地擺擺手:“但說無妨。朕被你們嚇成了習慣,無所謂了。不過你記住,今日是你最后一次機會,還有什么該說的,統統都交待了罷。” 獨孤銑先看了奕侯一眼。見皇帝沒有要他回避的意思,便也不提。說實話,自己丟五分臉跟丟十分臉,沒什么區別。多一個人了解內情,是福是禍,且順其自然罷了。 低頭理了理思路,慢慢講起來。還是從汛期巡方,順路回西都老宅,偶遇六殿下講起。這一回的情節,比起前幾回,可不知曲折離奇精彩香艷多少。 從初次相遇故事開始,皇帝跟奕侯的嘴就張著沒有合攏過。 獨孤銑不忘突出重點,先強調宋微第一次逃脫,接著細說第二次、第三次…… 如何潛出西都,逃往南疆。如何喬裝改扮,湊巧落網。如何趁敵不備,半夜離開。如何暴雨山洪,去而復返。如何巧計脫身,智搬援軍。如何千里奔馳,再次重逢。如何同赴交趾,彼此定情。如何各執一端,黯然離別…… 總而言之,皇帝從憲侯的敘述中,知道了一個從來不曾認識過的小兒子。而次要聽眾奕侯魏觀,也了解到了一個全新的六皇子殿下。 獨孤銑的本意,是要讓皇帝知道,尋找六皇子的難度。他內心深處,也隱約希望,皇帝通過懂得此事的難度,進而懂得宋微的某些真實想法。至于之后會如何,他無法左右。 只是在敘述的過程中,他才發現,時間竟然過去了這么久。而自己與宋微之間,竟然經過了這么多事。那些厚重豐富得如同一部傳奇的往事,令他莫名地對未來有了許多信心。 憲侯說得嗓子都沙啞了,才算把整個過程講完。皇帝輕輕拍著床板,半天不知道要說什么。 倒是魏觀沒忍住,帶著幾分不敢表露的責怪,輕聲問:“憲侯大人,這許多要緊大事,你怎的不早說?” 獨孤銑不回答他,只望著皇帝:“陛下?” 皇帝當然清楚他為什么不早說。憲侯起始就決心保六皇子做個閑散王爺,這些招人口舌的事,自是替他死死瞞住。 清楚歸清楚,心里還是覺得獨孤銑這小子恁地可惱可恨。 狠狠瞪他一眼,復又沉浸在自己的思緒里。終于都消化完了,似感慨嘆息,又似自言自語,道:“朕……可真是……有一個好兒子吶!……” ☆、第〇八八章:借殼脫身思暗計,守株待兔設明謀 襄國公姚府門臉看去跟憲侯府差不多,占地面積卻要大不少。姚穡光兒子就有四五個,孫輩更是一大群,比獨孤琛多得多。世家大族,臉面要緊,分家名聲不好,便都住在一起。盡管宅第連年擴充,規模漸大,也日益緊張,捉襟見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