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節
皇帝在房里跟兒子說話,門外站著憲侯奕侯,外間還立著個內侍青云。侍衛們都在走廊里。獨孤琛自打知道兒子跟六皇子夾纏不清的關系,能不露面就不露面,徹底做了鴕鳥。 宋微其實已經可以勉強下地,看見皇帝進來,故作艱難撐起身子,齜牙皺眉一副痛苦模樣。 皇帝疾走兩步,扶住他肩膀:“小隱,躺著別動?!钡人珊昧耍旁囂降溃案富蕘砜纯茨?,好些了沒有?” 見宋微半闔眼簾不做聲,完全不似前兩次張牙舞爪反應激烈,心頭大喜。在床邊坐下,微抖著手摸了摸他臉頰。想起初三頭次見面時生機勃勃的樣子,此刻卻這般消沉憔悴,既心疼難當,又有些無端惱恨。 惱恨無法宣之于口,心疼卻可以充分表達。 皇帝握著兒子的手,話語間充滿感情:“小隱,從前的事,你也知道了。總之,是父皇對不住你,和你的母親。然而錯已鑄成,悔之莫及。你母親若地下有知,一定不愿看到你這般傷心難過?!卟豢芍G,來者猶可追’。父皇好不容易找回了你,卻已年邁體衰,行將就木……小隱,從前父皇沒能陪過你,往后……恐怕也陪不了你太久,你如何忍心……” 沒想到皇帝打起親情牌來這么具有煽動性,宋微差點就動搖了。在被子里狠捏自己一把,才睜開眼睛,問:“陛下高壽?” 呃……皇帝一輩子也沒什么機會被人當面問年紀。上一次,是二十多年前,美麗的蕃族少女睜著大眼睛問:“陛下,你多大了?” 愣了一會兒,才道:“父皇今年六十有七?!?/br> 人生七十古來稀,這個年紀確實算很老了。宋微在心里算了算,又問:“我娘什么樣?” 終于聽到一個正常問題,皇帝松口氣:“你娘……乃室韋族的公主,因室韋并入回紇,說是回紇也沒錯。她在室韋烏洛部族隱居的西域依連山麓長大,入宮之前從未出來過,就像天上的仙子,不識人間煙火,純真無瑕,宛然可愛……”皇帝越說越惆悵,感傷嘆氣,“至于模樣,你跟她有七八分相似。朕瞧見你,便好似瞧見她又回來了一般?!?/br> 能被送進宮的公主,最多也不會超過二十歲。宋微估計了一下年齡差,皇帝的歲數不但沒能掙得同情分,反而令兒子更加鄙夷。無恥老流氓一個罷了。 眨著那雙跟已逝紇奚昭儀神似的大眼睛,宋微問皇帝:“聽說你兒子不少?” 皇帝被他直直地瞪著,早已湮滅在記憶深處的某些細節神奇復蘇,仿佛看見憨態可掬的少女眨著大眼睛問:“陛下,你究竟有多少個妻子?” 恍惚間回神,答道:“你有五個兄長。” 宋微道:“多子多福,陛下好福氣。” 語氣不冷不熱,也不知是何用意。皇帝心中有愧,想起老大太子跟老三隸王,覺得小兒子這話真是說不出的諷刺。 宋微仰著頭:“喏,你看你兒子一大把,少一個省事,多一個麻煩,何苦非要把我找回來?!?/br> 皇帝一下變了臉色:“這是什么話!朕是你父皇,你是朕的皇子,天之倫次,天理昭然,不言自喻。你那些謬說妄言,再不要出口!” 腦海中卻閃過少女泫然欲泣的面孔:“陛下,你已經有這么多妻子了,為什么一定要烏奚也做你的妻子?” 當時至尊帝王是怎么回答的?天長日久,時過境遷,全然忘記了。 宋微雙手掩住面目:“那你告訴我,我娘怎么死的。” “你不是……都知道了?小隱,傷心往事,何必……” 宋微很干脆地打斷皇帝:“你不敢講就算了。我不會跟你進宮去。我娘親無辜喪命的地方,那種齷齪場所,你還要我去???我丑話說在前頭,你若一定要把我弄進去,除非時時刻刻綁著我,否則遲早有你后悔的?!?/br> 皇帝很想生氣,到頭來卻發現一個字也沒法反駁。忍了又忍,最后道:“那你在憲侯府把傷養好,我給你準備所宅子,等傷好了就搬過去?!?/br> 宋微在心里給自己比了下大拇指,哦也,皇宮暫時不用去了。不過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再加把勁兒。 冷冷道:“我也不想在憲侯府住下去了,我要離開這里。我自己有錢,不用你準備宅子?!?/br> 皇帝覺得他這態度大可商量,和藹道:“你是皇子,自有宗正寺給你預備府邸。只是倉促間不甚妥帖。父皇知道你不樂意住在這里,事急從權,暫且委屈一下?!?/br> 對于未公開的六皇子而言,除了皇宮,就數憲侯府最安全。在皇帝看來,這是道非此即彼的選擇題。至于小情人間的矛盾,在安全問題面前,當然退居其次。 宋微發了一會兒呆,忽然翻身,背對皇帝。 “小隱?”皇帝瞅著他的背影,覺得這賭氣的模樣也很可愛,心中愈發柔軟。揣測一番,溫聲道,“你不想看見獨孤銑,朕叫他滾遠些,保證不到你面前煩你。住到傷好,咱們就搬走,?。俊?/br> 宋微沒說話。半晌,懨懨道:“你走吧。我也不想看見你。”整個人從頭到腳都顯出低沉蕭索的味道,一派心灰意冷。 皇帝當然舍不得走,反被他這副脆弱模樣激起無限父愛:“小隱,聽父皇的話……” 宋微猛地回過頭,睜圓眼睛瞪住他:“我不想看見他,也不想看見你,你聽不懂么?你明知道我委屈,為什么還要我受著這委屈?我活到這么大,自由自在,無拘無束,日子好過得很,絲毫不覺得沒有父親有何不足。你說你是我父親,我倒要問你,父親就是特地叫我來受委屈的么?我滿心以為找到了一生相守的真心愛人,為此不惜自毀前程,背井離鄉,拋別親友,令慈母肝腸寸斷,萬沒想到……會是一場騙局……” 言辭間真真假假,實則話到傷心處,淚水在眼眶里匯聚,霧蒙蒙一片。 門外守著的三個,尤其是門口兩位,一字不落聽得分明。憲侯神色慘然,奕侯莫名驚詫。饒是魏觀素來老成持重,也瞠目結舌望向身邊另一位當事人,渾然不覺自己的失態。 望著宋微紅通通濕漉漉的眼睛,皇帝完全忘了就在幾天前,憲侯跪完劍鞘跟自己訴苦,如何覺得他可憐,一顆心徹底偏向兒子這面,脫口道:“你貴為皇子,將來要什么樣的沒有?何必總惦記一個憲侯。” 門外的獨孤銑立時被劈傻了。 只聽屋里宋微道:“啊,我懂了,你當年就是這樣對我娘的罷?你貴為皇帝,要什么樣的沒有?上完了拍屁股走人……” “放肆!你、你……”皇帝氣得根本說不出話。 魏觀與青云不約而同有了動作,湊到門口伸頭往里看,被皇帝惡狠狠瞪一眼,又迅速縮了回來。 宋微跟皇帝吵架吵上癮,撐著胳膊坐起身。畢竟躺著說話只便于以柔克剛,控訴罪行明顯氣勢不夠。 “你跟他獨孤銑有什么不同?你們君臣一丘之貉,自私!霸道!陰險!虛偽!玩弄人心很得意么?踐踏真情很高明么?覺得我好哄騙,好欺負,任由你們搓圓捏扁是不是?皇子有什么了不起?我是被騙來的,我才不稀罕!” 皇帝指著他,手一個勁兒發抖:“你……你個孽障……” 宋微瞧他臉色不對,滿肚子糟心話都忍住,沖外頭大喊:“御醫!御醫!” 幾個人紛紛搶進門來,李易看皇帝那樣,趕緊打開藥箱摸出一管參茸丸,與青云一同給皇帝灌下去。撫胸拍背折騰好一陣,見情形好轉,才不甚贊同地對宋微道:“六殿下,陛下受不得激怒,大喜大悲均是忌諱。按說本不該來看殿下,可惜沒人勸得住。” 望著老頭可憐兮兮的樣子,宋微心里有些茫然。他也不想自己痛快了,真把皇帝氣出個三長兩短。暗中嘆氣,算了,換下一個吧。有人皮糙rou厚,經摔扛打。柿子專揀軟的捏,不是英雄所為。 皇帝又是躺在馬車里回去的,宋微估計,短期內應該不會來了。 皇帝和他的跟班一走,立刻冷清下來。 獨孤銑望著宋微,不知如何開口。這般跟皇帝對著鬧,逞一時之氣,實在于將來毫無益處。哪怕再勸不得,事到如今,也得勸上一勸。 “小隱?!?/br> 宋微正盤腿坐在床上,聞言下巴頜一抬:“你叫我什么?” 獨孤銑一愣。 宋微眼神斜斜打量他,一字一頓:“憲侯大人,‘小隱’兩個字,也是閣下叫得的么?” 獨孤銑全身都僵住。被那熟悉又陌生的冷冰冰的眼神掃過,從里到外都似遭遇了一陣寒流,就連骨頭縫也未能幸免。 宋微就這樣坐在他對面,纖瘦而又挺拔,一掃傷病中頹弱姿態。蒼白的臉上五官明媚如畫,表情淡漠出塵,令人只覺高貴無匹,清艷無儔,比任何一位皇子都更像皇子。 獨孤銑慢慢彎下腰,拱手行禮:“六殿下。” 宋微淡淡道:“不管你本來想說什么,都請你閉嘴。陛下與我如何,終歸是我父子間的事,無需外人置喙?!痹俨豢此谎郏澳阃讼铝T?!?/br> ☆、第〇七八章:御醫丸走靈丹藥,童子魚傳尺素書 獨孤銑站了好一會兒,才一點點直起身,仿佛背上馱著千鈞重物似的,不堪負擔。臉上倒是看不出什么,只是表情有些麻木。他剛退到房門口,外間牟平瞥見侯爺身影,自動邁步,過來替班。 宋微根本不用抬眼,就知道監視的來了,低喝一聲:“出去!” 牟平停住腳步,看向侯爺。獨孤銑點點頭,往外走到廊下,牟平于是跟出去。見侯爺半晌不說話,忍不住問:“殿下身邊沒有人,萬一……” 獨孤銑忽然很奇怪的哼了一聲,也不知是苦笑還是嘆息。一段長久的沉默過后,道:“不必了。殿下已然自己想通,不會再有此種萬一?!?/br> 從今往后,那個肯為他傷心難過,為他萬念俱灰,為他哭泣、為他流血、為他憤恨、為他絕望的小隱……再也沒有了。 只剩下高傲無情的六皇子殿下。 獨孤銑現在知道了,硬生生從心里剜掉一塊rou,就是這樣的感覺。然而他更知道,哪怕重來一次,另行謀劃,事情未見得就一定比眼下更好。 就這樣……其實很好。對誰都好。 也不知呆站了多久,直到守門的侍衛過來稟報:“侯爺,大公子又來了。” 隨著宋微好轉,侯府后院的禁令亦有所松動。特別是出了正月十五,兩位公子的文武課業都需繼續,獨孤蒞重新開始按部就班的學習生活。他心心念念惦記著宋哥哥,還有宋哥哥的鴿子馬兒毛驢們,即使知道宋微病重禁止打擾,還是想方設法見縫插針地往東院溜。此刻下午的功課已完成,晚飯時間還沒到,趁著中間這點空又來了。 獨孤銑曾嚴令手下,不許放兒子進來。這時候怔了怔,忽然改了主意。 “讓他進來。叫跟的人在外頭等著,就他自己進來。” 獨孤蒞顛著兩條小短腿跑進來,瞅見父親,猛地剎住,乖乖行禮:“孩兒見過爹爹。” 獨孤銑點點頭:“你宋哥哥病還沒好,看看便出來,別吵他?!?/br> 獨孤蒞管宋微叫哥哥,完全搞岔了輩份。奈何當事人樂意之至,獨孤銑始終沒找到糾正的好時機,現在顯然更不是糾結這個的時候。 他知道,宋微再不高興,也絕不會遷怒到小孩子身上,這點把握還是有的。獨孤銑心想:他已經很多天不曾真正笑過了。就算沒別的用處,能讓他笑一笑也是好的。 獨孤蒞老實應一聲:“孩兒省得?!?/br> 見父親沒別的表示,熟門熟路就往臥房奔去。 片刻工夫又出來了,獨孤銑心一沉。 獨孤蒞見父親還在院子里站著,只好再次乖乖站住行禮:“爹爹,宋哥哥托我幫他看看拉嘰溜丟嗯昂還有得噠。” 稚嫩的童音跟說順口溜似的,把四只禽獸的名字一氣兒報出來,別具喜感。 獨孤銑放心了。果然兒子面子比自己大得多。 這些天兵荒馬亂,人都顧不過來,哪里還有空管畜生。不過底下人知道輕重,必定不會亂來,獨孤銑于是看向自己的侍衛首領。 牟平向獨孤蒞解釋道:“大公子,驢跟馬都在西偏院馬廄里養著。鴿子不好混養,沒挪地方,趙敬負責每日喂兩次?!?/br> 趙敬就是最能跟宋微玩到一起去的那個侍衛。 獨孤蒞道:“我在院子外頭,都沒見小拉和小丟飛起來過,是不是忘了放他們出來飛一飛???” 牟平搓手:“這個,可能趙敬怕鴿子飛丟了,回頭不好交代……” 獨孤蒞瞪大眼睛:“???莫非宋哥哥病了這么久,小拉和小丟就這么久沒飛上天過?”一臉不可思議望著兩個大人,想抱怨又忍住,終于忍無可忍,“雖然是冬天,這么久關在籠子里,鴿子會生氣的!” 獨孤銑對兒子道:“你宋哥哥既把它們托付給你,你便替他多看著點吧?!?/br> 獨孤蒞脆生生應了,轉身便往放鴿子籠的偏房跑去??赐炅锁澴?,又跑出院子去馬廄看驢跟馬。獨孤銑見他十分起勁,婢女在后頭都跟不上趟,索性叫趙敬跟著他。一大圈下來,獨孤蒞額頭冒汗。自覺責任重大,路過父親身邊也只顧得上點個頭,第一時間進屋去向宋微匯報。 獨孤銑依舊在院子里站著,表情比之先前,舒緩許多。若是仔細看,還能隱約分辨出一絲笑意。 跟宋微纏斗幾年,他實在太清楚了,小隱為人,有多決絕,就有多優柔;有多狠辣,就有多善良;有多善變,就有多執著。獨孤蒞及時出現,提醒了他:只要人圈在身邊,遲早能磨回來。如此一想,宋微這個六皇子身份,跟憲侯簡直太般配了。所謂塞翁失馬,焉知非福,此之謂也。 獨孤銑一掃連日頹唐氣象,氣定神閑等著兒子出來。 獨孤蒞這回待得久些,出來時顯然沒料到父親還在院子里。 “爹爹?!?/br> “嗯。”獨孤銑順口想叫兒子一起吃晚飯,轉念又想孩子口無遮攔,定會說給宋微知道,不如順其自然。 “吃飯去吧,不要叫爺爺等你?!?/br> “好。”獨孤蒞怯怯望著父親,“今日太晚了,我想明日午間再來,幫宋哥哥給小拉和小丟放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