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節(jié)
這次顯然重新做了不少心理建設(shè),也調(diào)整了交流策略,不再動不動就提什么父皇啊進宮啊抓你娘進監(jiān)獄啊之類觸霉頭的內(nèi)容,和顏悅色,從身體問起,飲食湯藥,不論巨細,一一問到。宋微看他這樣,也收起尖酸刻薄嘴臉,心平氣和作答。畢竟對方一大把年紀(jì),私人恩怨再深,也犯不上真把人氣死。 皇帝比老侯爺獨孤琛還要年長,當(dāng)初紇奚昭儀進宮時,他早已過了四十不惑,完全稱得上是老牛吃嫩草。或者說得好聽些,可美其名曰“忘年戀”。而宋微,不折不扣算是老來幺子。失而復(fù)得,因此格外在意,即便帝王之尊,亦免不了人之常情。 皇帝沒話找話,問起宋微幼年生活。 很多事,在宋微腦子里只有個模糊的輪廓,但那些情感的烙印卻分外清晰,鮮艷而輕靈,如同春日里滿天招搖的風(fēng)箏。 蕃坊幼年生活,當(dāng)真充滿歡欣。 宋微笑笑,信口便開始講。講著講著,自己咯咯小聲地樂。望見皇帝摻雜了喜悅與惆悵的臉,心想:沒有你,我不知過得多快活。 皇帝忽然伸手去摸他耳朵。宋微本能地側(cè)頭避過,嚷道:“你干什么?!” “小隱,你不是問我,有什么憑據(jù)?我現(xiàn)在就告訴你。” 宋微直愣愣瞪著他。 皇帝笑瞇瞇地握起他的手:“你摸摸自己的耳朵。這個輪廓,唯我咸錫皇室獨有,一般人身上絕不可能出現(xiàn)。” 見宋微還愣著,拿出史無前例的親切姿態(tài),握著他的手又摸上了尊貴的皇帝耳朵:“你看,是不是一模一樣?” 宋微猛地抽回手,好似被火燎到了似的。 隨即嗤笑道:“開什么玩笑?這也算憑據(jù)?事有巧合,人有相似,你怎么知道別人就一定沒有?天下人百萬千萬,你一個個看過?” 如此神圣之事被他這般輕慢對待,皇帝怒了:“住口!” 宋微光棍勁兒上來,什么天王老子也不怕。立刻道:“信不信你張個皇榜,讓天下耳朵長這樣的都來認親,不定來多少個!你就說你敢不敢吧?皇榜貼出去沒人來,我宋微便服了你。” 別說皇帝敢不敢,事涉皇家隱秘,當(dāng)然不可能公開張榜搞海選。 皇帝被他氣得頭暈?zāi)垦#活櫚褢{據(jù)擺出來說服他:“你后頸有顆紅痣,乃是李易當(dāng)年親手點上去的……”回頭沖外面喊,“李易!取鏡子來,多拿一面!” 宋微“噗”一聲笑了:“脖子上有痣算什么?比耳朵里有渦更不靠譜。”見李易進屋,瞅瞅他,道,“二十多年前小小嬰兒身上點顆痣,誰知道如今會變成什么樣?李大人,莫非大人神機妙算,慧眼通靈,能萬無一失認出來?這萬一要有個萬一呢?錯認皇子,責(zé)任重大,大人可擔(dān)當(dāng)?shù)闷穑吭僬f了,”宋微翻個白眼,“也沒準(zhǔn)是這些天你們趁我昏迷不醒臨時偷偷弄上去的呢,叫我上哪兒說理去!” “當(dāng)啷!當(dāng)啷!”李易曾經(jīng)也算膽大包天之徒,卻從未聽過如此大逆不道言辭,驚得兩面銅鏡落到地下。 皇帝氣得直打哆嗦,情知今日再也談不下去,一甩袖子氣呼呼走了。 宋微笑得忘形,一陣劇烈咳嗽,傷口差點崩開,害得御醫(yī)跟憲侯好一番手忙腳亂。 第二次父子談心,以破裂告終。 ☆、第〇七六章:素昧故人說往事,枉稱心病斷前塵 皇帝連續(xù)在宋微那里碰了硬釘子,實在惱怒。原本滿腔憐惜之情,差不多都被磨光。再不情愿,也只得找憲侯商量,想叫他去做說客,在父子之間斡旋一番。 獨孤銑望著皇帝,苦笑一聲:“陛下,六殿下自醒來至今,一個正眼沒給過我,一句話也沒跟我講過。他好歹,還肯跟陛下開口。”神情酸澀,簡直就像一只冬日里風(fēng)干在枝頭的青皮柚子。 皇帝愣住,也不知該欣慰還是該悲哀。過了一會兒,緩緩道:“不如……把烏曼請進京來,勸勸他罷。” 獨孤銑立即搖頭:“陛下,臣以為此舉不妥。六殿下如此反應(yīng),固是出自天性,養(yǎng)母后天教導(dǎo),只怕也占了相當(dāng)分量。據(jù)臣所知,烏曼此女膽大兇悍,很是潑辣,且六殿下與這位養(yǎng)母感情極深,真把人請進京,只怕……” 只怕不但起不了正面作用,還會弄巧成拙,反受其累。 憲侯到底領(lǐng)教過宋曼姬的厲害,曾經(jīng)差點被口水淹死在蕃坊。他完全可以預(yù)見,皇帝要把宋曼姬抓到京城來,絕對是昏招中的昏招。 皇帝聽了獨孤銑的話,想了想,覺得有膽子把皇子從宮里偷抱出去,一口氣隱姓埋名二十年,并且敢在西都蕃坊大大方方招搖過市的女人,確實很難威脅動搖,遂打消這個主意。 嘆氣:“脾氣這般頑劣倔強,真是……”心想他母親當(dāng)年也稱得上頑皮淘氣,怎么就那么天真可愛,嬌憨逗人,到了兒子這里,直成了討債的煞神。腦海中浮現(xiàn)出宋微挑眉動眼模樣,跟印象深處嬌俏美艷的面目幾近重合,端的愛恨交纏,五味雜陳。 對憲侯道:“朕最近先不過去了,你替朕好生看護他。”去一回吵一回,吵一回氣一回。皇帝由衷覺得,再這么下去,自己僅剩的那點壽數(shù),統(tǒng)統(tǒng)都得折這小混蛋身上。 這廂宋微借著傷口迸裂的由頭,哼哼唧唧又開始裝虛弱。 是夜,獨孤銑抱著宋微洗澡。原本傷口表面已經(jīng)愈合,沾水是沒有問題的了。被他自己咳嗽崩裂,雖說不太嚴(yán)重,卻平添許多不便。他完全被憲侯大人伺候出了境界,衣來懶得伸手,飯來勉強張口。這會兒要洗澡,更是把頤指氣使、無聲虐心這門功夫發(fā)揚到極致。 侯府設(shè)備齊全,偌大一個浴桶,兩個大男人加軟皮墩子,都不顯擁擠。宋微仰面躺在獨孤銑腿上,后腦勺堪堪與水面齊平,瀑布一般的青絲飄散在水中,絲絲縷縷、纏纏綿綿,仿佛一筆筆濃墨劃過,暈開深深淺淺的痕跡。 獨孤銑手指從發(fā)絲間穿插,過于順滑的觸感令人產(chǎn)生無從挽留的錯覺,忍不住攥緊手掌,將一把青絲團在手心揉搓。不出意外地,頭發(fā)被他搓出了結(jié),再往下通的時候,不小心便扯到了頭皮。 獨孤銑嚇一跳,立即住手,轉(zhuǎn)頭去看宋微的臉,只來得及捕捉到一個極細微的皺眉表情,轉(zhuǎn)瞬即逝,幾乎令人懷疑那變化根本不曾出現(xiàn)過。這要擱在過去,敢故意把他頭發(fā)玩出結(jié),扯痛他頭皮,至少挨兩句刺外加一掃堂腿。獨孤銑呆呆看著那張精致而死板的面孔,毫無生氣,心中的波動也跟著平息下去,比宋微的臉還要死板而了無生氣。 他想過宋微會痛恨,會憤怒,會吵鬧,甚至?xí)沟桌铮瑫槦o情。卻再想不到,那樣活潑好動的宋小隱,有一日將如行尸走rou般躺在自己懷里。正如他想不到,宋微會拔劍自戕一樣。在獨孤銑心目中,全天下任誰都可以自殺,那個人也絕不可能是宋微。 宋微變成這個樣子,恍若粉碎信仰般擊潰了獨孤銑的自以為是。 他的精靈古怪、飛揚跳脫的小隱,他的風(fēng)流孌婉、恣意任性的妙妙,被他自己親手殺死了…… 幸虧宋微還肯跟皇帝吵架。 獨孤銑不由自主要去羨慕嫉妒皇帝,哪里還有空替他老人家斡旋。再說了,他清楚得很,即便宋微一個字不開口,只要自己膽敢替皇帝說話,非被他再厭恨上十倍百倍不可。 洗完了頭發(fā),拿發(fā)簪挽起來,小心避開傷口,開始擦洗身體。 許多天不能正常進食,宋微瘦了很多。獨孤銑讓他坐在自己身前,一只手扶著腰,一只手替他擦背。腰身柔軟細弱,單手都扶不住,必須架在肋骨上才足以支撐。后背的肩胛骨薄薄張開,脊柱深深凹陷下去,呈現(xiàn)出詭異又脆弱的美感。然而再沒有人比獨孤銑更清楚地知道,從前這副身軀多么矯健挺拔,雋秀婀娜而又飽含韌性與力量。 他忽然從身后緊緊抱住宋微,臉貼在他肩膀上。自從宋微明確表示厭惡他說話,獨孤銑便一句話也沒有說過。他知道,他什么也不必說,說了也不頂用。他的小隱那么聰明,又那么堅定,所有的解釋均屬多余。自己能做的,不過是留在他身邊,也把他留在自己身邊,如此而已。 熱氣熏蒸,宋微本來就有些氣短。被獨孤銑這么一勒,愈加憋悶。他不作聲,任憑眼前一陣陣發(fā)黑,哼也不哼一下。覺得差不多了,脖子一歪,無聲無息就往側(cè)面倒。獨孤銑嚇得嘩啦從水里跨出來,扯過大毯子把人裹住,自己匆忙套兩件衣裳,朝外間喊一嗓子:“李大人!” 李易急忙進來,目不斜視,伸手搭脈。他原本以為皇帝會從宮里派兩個心腹內(nèi)侍來照顧六皇子,沒想到竟是憲侯親自上陣,簡直比伺候親爹還周到。這事再不正常,當(dāng)事人一派坦然自若,皇帝都沒說什么,御醫(yī)當(dāng)然無資格發(fā)表意見。 獨孤銑緊張得很:“李大人,六殿下忽然暈倒,怎么回事?” 李易診完脈,又瞧了瞧宋微臉色,頗有些微辭:“殿下本就呼吸不暢,室內(nèi)暖和,沐浴時間太長,水位太高,都容易引發(fā)眩暈。還請侯爺小心著些。” 宋微其實沒完全暈過去,心里正恨恨詛咒惺惺作態(tài)的獨孤銑:你以為做了你覺得對的事,就可以毫無負擔(dān)來求放過、求原諒么?就可以厚著臉皮來纏磨,來礙眼么?竟敢這樣欺負我。一直以來,都他娘是你這混蛋在欺負我。老子這輩子,難道是生來被你欺負的嗎?不虐到你憲侯大人槌心泣血,我他娘不姓宋! 他這里胸膛起伏,呼吸急促,李易眼疾手快,幾根銀針扎下去。 等情形變好,收針轉(zhuǎn)身,李易沖獨孤銑拱拱手:“侯爺,下官還是那句話,殿下心里不痛快,心病還須心藥醫(yī)。” 獨孤銑面容慘淡,把御醫(yī)大人送出門,坐在床邊發(fā)呆。 皇帝好些天沒來憲侯府,只照例向李易問起六殿下傷情。年紀(jì)大了,皇帝脾氣漸好,記性漸漸不好,時間一長,全然忘記宋微如何氣得自己七竅生煙,忍不住抱怨:“小隱這傷,怎的反反復(fù)復(fù),這么久也不見大好?” 御醫(yī)大人把那心病難醫(yī)心藥難求的話重復(fù)一遍。皇帝沉吟半晌,向御醫(yī)推心置腹道:“李易,當(dāng)年的事,朕去說,他十分抵觸。不如你去試試看……” 李易撲通跪倒:“臣惶恐。” 皇帝淡淡掃他一眼:“什么話當(dāng)講,什么話不當(dāng)講,不用朕教你吧?” 李易連連磕頭,心里把皇帝腹誹一番,嘴上只道:“臣不敢,臣遵旨。” 次日白天,憲侯去了宿衛(wèi)軍衙門。下午輪到秦顯在房里監(jiān)視宋微,李易進去給六殿下探脈,秦侍衛(wèi)正好騰出手去煎藥。 御醫(yī)大人坐在床邊,徐徐道:“殿下或許有所耳聞,下官三生有幸,早年間曾與紇奚昭儀結(jié)下一點善緣。若無陛下旨意,下官斷不敢妄言往事。但若是殿下不愿意聽,下官亦不敢令殿下有任何不快。” 宋微側(cè)頭看他一眼,沒說話。這御醫(yī)與自己有恩無仇,皇帝腦子終于靈光一回,找對了說客。 李易見他沒反對,嘆口氣,慢慢開講。二十余年過去,昔日場景歷歷在目。之前向皇帝匯報,就曾原原本本交代一遍,這時再向宋微講述,如何裁剪拼接,又是另一番心思。 “二十二年前,也就是元康二十四年,我在太醫(yī)院任醫(yī)僮,有幸跟在一品御醫(yī)馬仁心身邊。馬大人專擅婦科,尤得后宮看重。我為人勉強稱得謹(jǐn)慎,故而也算入了馬大人青眼,常有機會隨侍在側(cè),出入后宮。當(dāng)時紇奚昭儀圣眷專寵,一時無兩,長居錦繡宮。太醫(yī)院時不時就要往錦繡宮里送‘浣花湯’。” 李易停了停,才道:“這‘浣花湯’,實為避孕藥。紇奚昭儀乃是回紇王親自送進宮的。其時回紇暗中常有不穩(wěn),昭儀進宮時日又短,更兼性情天真直率,御賜‘浣花湯’,我斗膽揣測,當(dāng)屬圣心格外恩寵。” 他不確定宋微能不能聽明白,話卻只能說到這份上。悄悄打量六皇子,只見一張明媚而冷峻的側(cè)臉,也不知究竟聽懂幾分。 “忽有一日,我發(fā)覺送去錦繡宮的‘浣花湯’換了其他溫補湯劑,然而不論色澤味道,卻極為相似。這些事,本屬宮廷機密,就是看出來了,也切不可亂說。直到數(shù)月后,輾轉(zhuǎn)聽聞紇奚昭儀不守宮規(guī),與侍衛(wèi)有染以致懷孕,卻拒不認罪的傳言,我才恍然大悟,換掉湯劑的用處。不知為何,陛下竟也沒有按律處置,不過將錦繡宮變作冷宮,把人囚禁而已。依照流言說法,皆因陛下對昭儀實在難以忘情,如此情境下,依然心存惻隱。 “昭儀有孕在身,兼且精神抑郁,偶爾召馬大人診治,我均在場,所見所聞,不免凄然。元康二十五年正月十五,宮廷內(nèi)外歡慶佳節(jié),錦繡宮疏于看守。昭儀恰在當(dāng)日臨盆,烏曼姑娘偷偷來太醫(yī)院求助,適逢我當(dāng)值,便大著膽子去了。”李易忽地嘿嘿一笑,“自己也沒想到,這一去,竟會應(yīng)下一樁足以砍頭的差事。” 笑容片刻即斂,道:“紇奚昭儀,真乃世所罕見的剛烈女子。我前腳才走,后腳就見錦繡宮火光沖天,煙塵彌漫。那烏曼也真能忍辱負重,居然帶著孩子藏身夜晚出宮的垃圾車中,順利脫逃。”語調(diào)中滿是嘆惋之意。 宋微聽得目瞪口呆,繼而苦澀難言。心想這可真是幾世以來,最慘烈的出生了。一股壓抑不住的哀傷彌漫心頭,眼眶漸漸濕潤。 李易恍若沒有看見六皇子的失態(tài),只顧沉浸在往事之中。許久之后,才嘆道:“人生莫測,世事無常。二十年來我藏著這個秘密,只當(dāng)它必定隨到棺材里去。孰料去年年初,陛下沉疴不起,竟在湯藥中查出不妥來,太醫(yī)院悉數(shù)牽連,眼看性命不保。我情急無奈之下,招出了當(dāng)年隱情。蒙陛下洪恩,得以茍延殘喘。誰能想到,昔日以為砍頭的罪過,卻是今日保命的靈符。由此可見,陛下心中,對紇奚昭儀,對六殿下,如何在意看重。” 宋微壓下眼中的濕意,依然擺給他一座冰雕。 李易不再多說,貌似客觀作結(jié):“殿下,微臣斗膽進言,依臣愚見,陛下實是受人蒙蔽,中間諸多誤會。若昭儀不是那般決絕,后來未必沒有轉(zhuǎn)機。只嘆造化弄人,時運不濟。如今真兇伏誅,沉冤得雪,骨rou團聚,重續(xù)天倫。殿下,無論如何,這是件好事。” 宋微并不看他,沉默一會兒,無比冷艷高貴地啟口:“李大人,大恩不言謝,我會記在心里。你說了這么多,麻煩轉(zhuǎn)達你的陛下,就說我知道了。” ☆、第〇七七章:英雄到此真無奈,意氣為先焉有情 李易皇命在身,完成任務(wù)立刻往皇宮跑。皇帝正預(yù)備吃晚飯,報說李御醫(yī)求見,馬上宣召,順便叫他一起用膳。李易想起六皇子的反應(yīng)和回復(fù),覺得自己實在當(dāng)不起這頓御膳,戰(zhàn)戰(zhàn)栗栗,食不知味。 飯畢,皇帝和顏悅色問:“朕拜托李愛卿的事,不知如何了?” “回稟陛下,六殿下說……說他知道了。” 皇帝等了好一陣,見李易始終不往下繼續(xù),才意識到他話已經(jīng)說完。 “就這句?” “回陛下,就這句。” 皇帝預(yù)備了足夠的情緒和理智來聽李易轉(zhuǎn)達兒子回話,誰知就等來這四個字,頓時好似平地走路踏進坑,狠狠打了個趔趄。 怫然道:“什么叫他知道了?這叫什么話!真的沒有了?” 李易拿袖子擦擦額角:“回陛下,真的沒有了。”看皇帝實在不高興,搜腸刮肚找詞兒。“殿下雖然沒有多說,然依微臣看,神色哀婉凄惻,顯見心中觸動頗深。陡然得知往事,一時思緒繁雜,難以言表,也是有的。況且殿下這兩天精神頭也不大好……” 皇帝立刻緊張了:“怎么?傷情又有反復(fù)?” 李易道:“陛下放心,不嚴(yán)重。只是前日沐浴時又昏倒了一回。大概水溫不合適,時間也有點長,殿下身體難受,偏忍著不肯說,唉……” 心知此乃禍水旁引,暗道一聲憲侯大人,對不住了。果然皇帝微怔之后,氣哼哼罵句:“該死的獨孤銑!” 當(dāng)即打定主意,要把宋微接到宮里來,越快越好。 若論皇帝如今一廂情愿的程度,與當(dāng)年獨孤銑以為宋微會跟自己進京那時候,不相上下。聽罷李易的話,滿腦子想的都是宋微心里已經(jīng)接受了自己皇子身份,不過是嘴硬不肯表態(tài)。只要做父親的再多表示一些體貼關(guān)心,要不了太久,就一定能達成共享天倫之樂的心愿。至于目前的別扭抗拒,說到底,都是因為憲侯的混賬舉動。 皇帝也曾回想當(dāng)日宋微拔劍自戕情景,最初的憤怒震驚之后,越想越覺得哀傷凄涼。尤其聽過了獨孤銑的表白,更加理解為什么會出現(xiàn)那一幕。這個兒子,實在是像透了他的親娘,對待感情單純又剛烈,正應(yīng)了“峣峣者易折,皎皎者易污”這句古語,既為情所累,亦為情所傷。污了他折了他的人,如何不該死?只是皇帝心知肚明,自己根本沒有審判憲侯的資格。而從權(quán)衡利弊的角度說,用好了這段關(guān)系,各方面都有益。 當(dāng)務(wù)之急,接兒子進宮最要緊。自己的骨rou寄住在臣子家里,成何體統(tǒng)。 皇帝這廂暗中緊鑼密鼓地收拾寢宮,把平時閑暇起居的一個暖閣騰出來,預(yù)備臨時安置六皇子。等正式認祖歸宗的程序啟動,就在宮外安排王府。重新建造耗時太久,現(xiàn)成合適的宅子卻是前隸王府。皇帝心里有點膈應(yīng),一時拿不定主意。 兩天后休沐日,皇帝顛兒顛兒又來了憲侯府。獨孤銑把皇帝迎進去,轉(zhuǎn)身站到臥房門外守著。和他一般無二同樣姿勢站在房門另一側(cè)的,卻是奕侯魏觀。原來皇帝這一趟微服出宮,覺得有必要讓廷衛(wèi)軍統(tǒng)領(lǐng)認識下即將入住宮中的六皇子,便帶了魏觀來混個臉熟。 奕侯擔(dān)任廷衛(wèi)軍統(tǒng)領(lǐng),負責(zé)皇宮安全保衛(wèi)工作,其得皇帝信任的程度,與憲侯不相上下。當(dāng)然,從感情上說,皇帝與老憲侯獨孤琛更親密些,曾經(jīng)很想讓他來管廷衛(wèi)軍。不過昔年登基前,老皇帝鄭重叮囑用人之道,建議他不要把最要好的兄弟放在距離最近的位置。皇帝后來也覺得有道理,這才是君臣長處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