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節
話說至此,抬起頭,顯出幾分凄婉神色:“陛下,緣之一字,便是如此了,叫人無從逃脫。” 皇帝被他觸動心事,一時沒有反應。 “其時尚無人知曉六殿下身世,不過當他一名商行伙計。然而越與之相處,越覺率真可愛,動人心魂。我尋找時機,表明身份,幾番告白,無奈他始終不肯答應。” 這幾句皇帝聽來頗為順耳,便沒有打斷。 獨孤銑繼續道:“直至穆家商隊在交州邊境救了玄青上人與交趾王子,傳訊于我。后交趾王子邀上人及穆家掌柜赴蘇瀝做客,六殿下與王子很是投緣,亦在被邀之列。異國他鄉,共度佳節,新春除夕,互訴衷腸……” “啪!”皇帝一巴掌拍在龍案上。拍完了,卻不知要說什么。瞪了獨孤銑一陣,悻悻道:“既如此,你回京復命,為何不帶他回來?” 若當時帶回來,提前一年多便能認回這個兒子。 “我何嘗不想,可是他不愿意。他不愿來京城,更不愿進侯府。我縱然……再不舍得,也無法勉強于他。此后但凡有機會,我便往西都探望他。去歲春末,奉旨赴西域尋人,途經西都,”獨孤銑望著皇帝,“陛下,臣斗膽,實言以告。西域之行,迢迢萬里,路途兇險,其時臣心中忐忑,忽感人生無常,遂與六殿下約定,若平安歸來,則終身相許。孰料……孰料天意難測,造化弄人,臣固是平安歸來,卻發現……” 卻發現要找的人就在身邊。 皇帝沉著臉,一言不發。 獨孤銑道:“陛下圣明,不必臣自辯,為何退了姚家的親事,為何一夕之間,遣散內宅。” 皇帝瞥他一眼,忽道:“你就說說,你這回怎么把他騙進京來的吧。” 獨孤銑渾身一顫。皇帝果然是cao控人心的高手,只需一句話,前面那么多鋪墊即刻土崩瓦解。 “臣……”獨孤銑雙手握拳,撐在地上。 他始終都明白,整件事情從頭到尾,所有外在阻礙,其實均不足為懼。真正的困難,一直來自內部。自己起心隱瞞,兩人間的矛盾勢必變成心結。而宋微拔劍自戕,則將之激化到有死無生的極端地步。心結難解,總有辦法慢慢結。生死相逼,才叫人如履薄冰,如臨深淵,仿佛無盡寒夜,不見一絲光亮。 獨孤銑在宋微床前杵了一夜,才接受這個事實。又在明思殿里跪了九天,此刻才能竭力周旋于帝王面前。 “陛下也看到了,六殿下是個什么性情。無論他什么時候知道,都不會愿意隨我上京。我……發現他可能就是陛下要找的人,亦無十分把握。便想與其那么早就勉強他,令他難過,不如待陛下確認過再做打算。故而直入西都,履踐前約。六殿下重情義,信然諾,我既去了……他便也就來了。” 后面的事,皇帝是參與者,無需多言。至于事情怎么搞砸的,皇帝這下全明白了,指著獨孤銑,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獨孤銑又道:“是臣辜負了他。臣忠信不能兩全,然恰如陛下所言,父子天倫、君臣大義在此,兒女私情再大,也越不到前面去。我知他必將怨我恨我,卻不料……不料……他會傷心至此,臣百死莫辭其咎……” 皇帝勃然而怒,一袖子把龍案上的硯臺掃到地下:“你的意思,他還離不得你了!” 獨孤銑“咚”地又磕了一個頭:“陛下息怒。” 皇帝上一回這么郁卒憤懣,是御醫李易招供,當年紇奚昭儀肚子里的,并非通jian的野種,而是自己親生血脈。上上回,則可以追溯到紇奚昭儀一個招呼也不打,放火自焚,母子同時葬身火海。 “百死莫辭其咎?你以為朕不想殺你一百次?你把朕的孩兒害成這樣,朕恨不得、恨不得……” 獨孤銑低聲道:“陛下請放心。是我獨孤銑惹出的禍端,我自當擔責到底。我會一直守著他,慢慢開解。臣以為,六殿下聰明靈慧,只是一時沒想通。待他想通了,定不會再如此這般,傷及自身……” 皇帝怒道:“你打的什么齷齪主意?還想公然纏著他不成?” 獨孤銑神色灰心黯淡,語調卻越來越平靜:“陛下覺得,經此一事,就算我能時時守在六殿下身邊,又如何?” 皇帝頓時順暢了,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報復般的快感:“沒錯,他不會原諒你。” 獨孤銑道:“陛下,從我打算將他帶進京那天開始,我就沒想過要他原諒。我所要的,只是能留在他身邊。我已無法實現對他的承諾,卻可以履行對自己的承諾。不論他是蕃坊貨郎、商行伙計,抑或是天潢貴胄、皇子王孫,我獨孤銑喜歡他,愛慕他,心中只有他一人,必定傾盡所有對他好。我會用我的全部力量保護他,愛惜他,全心全意,一生一世。” 皇帝驚呆了。 許久之后,皇帝直直望著他,開口道:“你莫忘了,你是憲侯。” 獨孤銑也筆直回望著皇帝:“臣很清楚,臣是憲侯。臣對六皇子,是愛慕之情,傾心之意。莫非憲侯便不能用情專一,相思暗戀?” 皇帝聽懂了,愛慕之情,傾心之意,不是擁戴之情,君臣之義。 一個搞斷袖的閑散王爺,一個好龍陽的實權大將,對于未來的新君來說,哪一個都是好消息。雖說名聲差些,卻是保護六皇子的極佳方案。 “你一直打的就是這個主意?” “皇上明鑒,臣罪該萬死。” 皇帝看了憲侯半天,忽然有些悲涼。 “小澤,你想好了。如你所言,他會恨你,更會死心。朕還會叫他娶親、生子。你要守著你的諾言,無望地過一輩子么?” 獨孤銑再次叩首:“情之所鐘,無怨無悔。懇請陛下成全。” 皇帝最后什么也沒說,只虛弱地揮了揮手,示意他退下。 宋微真正清醒,是在正月十五夜里。 他渾渾噩噩躺了這么些天,中間偶爾有片刻意識,那感覺輕車熟路,一心以為再次穿越成功,只想快些醒來看看是何情況。無奈身體沉重僵硬,倒像是入了夢魘一般。等啊等啊,熬啊熬啊,終于熬到有力氣睜開眼睛,還沒來得及看清頭頂床帳,漫無邊際的疼痛自胸口擴散,盡管身體動彈不得,所有的神經卻都好似跟著抽搐起來。 真……是……太……他……娘……的……疼……了…… 無意間發出低微而痛苦的呻吟,立刻驚動了坐在床邊的獨孤銑。 “小隱?” “我……” 宋微只想搞清楚一件事,可惜力氣不濟,唯有一絲氣音出口。 獨孤銑握住他的手,把耳朵湊過去。 “死了……沒有?” 獨孤銑聽清了,黑黝黝的眼珠直勾勾盯著他看,根本不說話。 宋微看得分明:不是幻影,不是臆想,不是時光倒流,不是原主重生。 額上漸漸現出冷汗,疼的。他咬牙轉了轉脖子,獨孤銑忽然彎腰,伸手從床邊銅盆里拿出巾帕,一邊給他擦汗,一便將腦袋固定住。 結結實實的觸感告訴宋微:主動終結人生行動以失敗告終。 不是一般的失敗,而是功敗垂成,徹底失敗,一敗涂地。 因為,他把自己搞殘了。 ☆、第〇七五章:豈恨遇強須示弱,不識夙慧好裝渾 不論宋微什么時候睜眼,觸目所及,必有人守在三尺之內。有時候是牟平秦顯兩個侍衛頭子,有時候是被稱作李大人的御醫,夜里則必定是獨孤銑本人。床邊一張矮榻,一張高幾,憲侯大人晚間直接將此處做了辦公室兼臥室。 開始宋微沒反應過來,幾天之后才在秦侍衛緊盯自己的某個虎視眈眈的瞬間想通,如此二十四小時不間斷監視,這是怕自己再尋短見呢。 他之所以這么遲鈍,自然是因為蘇醒之后,壓根沒想過再來一次。白挨一劍,除了把自己弄到床上挺尸,沒撈著任何好處。偶爾細想,總覺得功虧一簣的背后,充滿了來自命運的惡意。更何況,極端激憤之下不顧一切的勇氣,可一不可再。此番剛烈之舉,幾乎把他幾輩子積攢的膽氣都耗盡了。否則哪一世不能自裁,非得等到今天。 宋微背對著獨孤銑,默默郁悶。 要知道,自殺這種事,最怕的就是未遂。 自殺未遂——聽聽,多倒霉,多尷尬,多愚蠢,多丟臉……削鐵如泥的青霜寶劍,入rou數寸,疼得他五臟六腑都恨不得從身體里掏出來團把團把扔掉,呼吸也仿佛成了沉重的負擔。 真虧啊……太衰了…… 宋微攥著拳頭忍痛。心想,這一劍已經挨了,就算是白挨,無論如何,也該撈回點兒本。 原本被時刻不斷的監視盯得心煩意亂,差點沖獨孤銑嚷嚷“叫你的人還有你自個兒趕緊滾遠點該干啥干啥去老子只想早日康復偷空溜之大吉從此江湖再也不見”,因為渴望回本的念頭出現,立刻將這句明顯不理智的話咽回肚子里。 自此冷戰拉開序幕。 不管獨孤銑說什么,做什么,宋微只是不說話。被憲侯大人無比溫柔地抱著喂藥,擦洗,他便擺出“哀莫大于心死”的表情,放空眼神,沒有焦距地盯著房頂、墻壁,或者幛幔上的一朵花,反正就是不看侯爺的臉。如果獨孤銑硬要捧著他的臉深情傾訴,不出三句,宋微必定氣得渾身發抖,臉色一忽兒白一忽兒紅,情不自禁大幅度地喘息,不論憋氣還是吸氣,都會加劇傷口疼痛指數,很快便冷汗淋漓,虛弱地暈死過去。 如此兩回,獨孤銑什么想法也沒有了,只求他保住小命快些好起來。 蒼白瘦削的人躺在自己懷里,黑曜石一般的眸子失去光彩,鮮花瓣一般的紅唇毫無血色,而那張曾經生動鮮明得令人瞬間能夠看到春天的臉,再也沒有了笑容。這一切對憲侯大人而言,必是最有效的折磨。宋微別的不愿多想,這一點自信還是有的。 只不過,再怎么裝病弱,在李易這個御醫的精心治療下,宋微的身體還是以不可逆之勢一日日好轉。他之前躺著動彈不得,心里十分沒底,不知道究竟捅破了哪些內臟,生怕自作自受,變成個二等殘廢病癆鬼,因為求死沒死成,后半輩子再也活不好。豎起耳朵偷聽了幾回御醫和憲侯的對話,知道自己底子不錯,只要不折騰,不會留下什么后遺癥,大感欣慰。 再跟獨孤銑單獨相對,不敢頻繁地故意弄得自己死去活來,漸漸有意增加純表演成分。奄奄一息,懨懨瘦損,悶悶不樂,郁郁寡歡,諸如此類,隨時就位,信手拈來。 獨孤銑差不多被他整出神經衰弱來,日夜憂心忡忡,追著李易詢問。御醫大人眉頭緊鎖:“六殿下這模樣,似是有心事,故而傷口愈合緩慢。劍傷好治,心病難醫。下官愚鈍,實不知這一味心藥何處可求。” 獨孤銑啞口無言。 皇帝隔三岔五就找機會偷偷跑到憲侯府來看兒子。宋微跟獨孤銑冷戰,兩個當爹的暗中不免俱喜聞樂見,皇帝更是一心一意要把當初草草打斷的認親大戲演完。 “小隱,等再好一點,能夠挪動了,就跟父皇進宮養傷……” 宋微半靠在床頭軟墊上,聲音溫和有禮,說出來的話冷漠又決絕:“抱歉,陛下,草民自有父母,與陛下并無干系。” 皇帝不想跟他動氣,柔聲道:“你為什么會姓宋,你以為只是一個巧合么?” 宋微扯起嘴角笑笑:“這個,還真就只是一個巧合。宋微姓宋,實則隨了母親。我娘出自回紇葛蘭部宋氏,因太祖恩典,賜予國姓,整個部落都姓了宋。陛下據此認兒子,怕是認不過來。” 皇帝聽他這副調侃戲謔口吻,怒氣頓時忍不下去,叱道:“隨母姓?你以為宋曼姬真是你母親?你以為她就真的姓宋?如今西都蕃坊波斯酒肆的老板娘宋曼姬,原是昔日紇奚昭儀身邊大婢女,元康二十三年,隨她主子一同入宮。她的名字,叫做烏曼!” 見宋微睜大眼睛一臉不敢置信,皇帝道:“宮婢私逃,即是死罪。將皇子偷出宮中,更當株連三族。念在她忠心護主,又有養育皇子之恩,朕可格外開恩,免其死罪。然活罪難饒,烏曼本人理當監禁,罰沒其夫家財產……” 宋微聽到這,怒火中燒,一巴掌拍在床板上。他沒什么力氣,不過拍得被褥皺了皺,然后胸口震得生疼,狠抽一口氣,半天沒吐出來。 “小隱!”皇帝嚇一跳,趕緊伸手扶人。被趕出去的憲侯跟御醫齊齊出現在門口。 見宋微慢慢緩過來,皇帝擺擺手,示意外邊的人不要來打攪父子交流感情。 宋微輕喘幾下,捂住胸口,低聲道:“你要把我娘關起來,還要去抄我后爹的家?” 這話刺耳至極,皇帝黑著臉道:“荒唐!那不是你娘!” 宋微好似被他嚇住,過了一會兒,抬起頭怯怯地看過去,試探著問:“我真是你兒子?” 皇帝面色稍霽:“千真萬確。” 宋微卻是神情一變:“如此說來,宋曼姬替你養大了兒子,你不但要把人拿住下牢獄,還要抄人丈夫的家?” 皇帝正要開口,不提防叫他抬手摁住了嘴。皇帝這輩子,被人如此冒犯的機會堪稱鳳毛麟角,神經瞬間驚到呆滯。 宋微望著他,真誠又懇切:“陛下且慢答復。我就問陛下一句話:宋曼姬,陛下說她叫烏曼,那就烏曼吧。就是這個烏曼,為什么要冒著株連三族的危險,從皇宮里把皇子偷出去?這事不合邏輯呀。你想,她一個未婚姑娘——當宮女的,是未婚吧?一個未婚姑娘,偷個嬰兒出去,當作自己親生兒子養了二十多年,名聲掃地還在其次,時時刻刻擔心掉腦袋,誰受得了?我就不明白了,她這是腦子有病?還是心智殘缺?” 放下手,直直地盯住皇帝的眼睛,目光恍如冰封的湖水,寒冷而又清透。 不論是先前的問題,還是此刻的目光,都讓皇帝拙于應付。九五至尊,居然結巴起來:“這、這個,自然、是有緣由的……” 宋微不等他說完,淡淡道:“凡事都有緣由。你愛說不說,我無所謂。不過,這事怎么看,都是烏曼有恩于你。我宋微雖然沒出息,不懂什么大道理,卻也不敢認個恩將仇報、禽獸不如的爹。” 皇帝聞言,一口血卡在嗓子眼,提不上來氣,差點憋昏過去。 宋微抄起床頭的藥碗砸在地上,憲侯跟御醫再次齊齊出現在門口。御醫沖進來給皇帝撫胸口,憲侯則將滿身疲憊萎頓的宋微塞進被子里,讓他躺下休息。 皇帝被內侍攙著,臉色鐵青回宮去了。 父子第一次談心,不歡而散。 沒過幾天,皇帝再次駕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