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節
獨孤銑心頭噴涌而出的情緒與話語,都被這一巴掌扇得粉碎。 因為使力太過,宋微右手掌鮮紅一片,身體愈發抖得厲害。 “不是假的?那又怎樣?我現在才明白,你挖了個多大的坑哄我往下跳。是我蠢,把你字字句句都當作真心話,唯獨漏了最要緊的那一句。獨孤銑,你這樣騙我,無非是因為,你心里知道得很,我不會愿意,更不會喜歡……你明知道,我最恨、最恨人逼我做不愿做的事,你偏偏漏掉這一句,提也不提。你什么都算好了,對不對?哼!算得真明白。我真是瞎了眼……這輩子,最倒霉……就是認得了你……” 宋微臉色慘白,左手死死摁住胸口。 獨孤銑嚇得一骨碌爬起,抱住他,一邊摳開手指,一邊撫拍后背:“小隱,別氣,別氣……” 宋微右手下垂,恰碰到他腰間佩劍的劍柄。獨孤銑有護駕之責,御前不解兵刀,這削鐵如泥的寶劍本是一直掛著的。 涼涼yingying的觸感讓宋微打了個冷顫,意識到手邊是什么東西,一個念頭驀地憑空襲來。 他實在是折騰怕了,幾乎折騰出條件反射。皇家路,在他心目中,與黃泉路無異。與其今后垂死掙扎,不如就此一了百了。過去不論什么時候,都不曾主動終結人生,也沒準……拿出勇氣主動終結一次,噩夢般的死循環也會隨之結束呢? 這念頭忽然就像嘴饞時擱在面前的美酒般充滿了誘惑。 宋微不假思索,握緊劍柄,使出全身力氣將它抽出來。 獨孤銑即使正處混亂之中,也馬上察覺了他的異動。第一反應,是宋微要捅自己。從感情上說,如果讓宋微捅一下就什么都可以解決,獨孤銑巴不得自己把劍遞過去。然而多年來深入骨髓的責任感和使命感令他保留了足夠的理智,抬手便往宋微手腕截去。只是宋微拔劍的動作比他的預料更快更猛,硬要制止,勢必令其受傷。電光石火間,獨孤銑撤手,往后疾退。 他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宋微這一劍,根本不是要刺向他。 宋微拔劍的姿勢趕得巧,反握劍柄,自下而上,劍尖順勢就對著自己。 這一瞬他什么也沒想,只求解脫。 “當!”劍尖竟然無比湊巧地卡在了脖子上掛著的象牙佩韘中。象牙韌性好,硬度卻還不如軟玉,宋微這一劍又是竭盡全力,佩韘應聲裂做兩瓣。不過因為這一下阻擋,劍尖也歪了方向,擦著心臟位置斜入rou里,鮮血立刻透出了衣裳。 “小隱!”獨孤銑目眥盡裂,沖上去接住他,掰開了握劍的手。 “皇上!”青云一聲尖叫。 皇帝受不了這般刺激,直接昏倒了。 ☆、第〇七三章:知錯認罰皆不悔,屈膝低首俱當行 景平二十年正月。國泰民安,四海升平。正當新春佳節,無處不是一片喜慶祥和。 可惜皇宮里卻不大安穩,出了件叫人揪心的大事:皇帝龍體染恙,不幸病倒了。究其緣由,卻又叫人啼笑皆非。 原來正月初三這日,皇帝微服前往憲侯府,找老兄弟老侯爺喝酒敘話,一時不察,把那并州新造的六曲香多灌了幾杯。這酒度數高,后勁足,倆老頭年紀大了,難免好興,身體又早不似年輕力壯時候,結果雙雙醉倒,引發若干老年病癥,接連幾天下不了床。 這要放在過去,從憲侯到皇帝身邊內侍,乃至貢酒的并州地方官,都得吃一頓深刻教訓。不過正宮皇后去世好幾年了,原本最有希望晉位的施貴妃因罪喪命,居然沒有哪個夠資格跳出來追究底下人失職之罪。至于皇帝自己,更是什么也沒說,只把一個御醫派往憲侯府中,專替老侯爺診治。 獨孤琛的神經不比皇帝堅韌,過了一夜,腦子里還嗡嗡嘈雜,如同捅了蜂窩。掙扎著起身,見兒子跟自家府門邊的石獅子般杵在六皇子床前,紋絲不動,想cao起鞋子抽過去,都覺得沒力氣。 這一通宵亂的,簡直不堪回想。 當然這純屬老侯爺的心理印象,實際上動靜并不大。除去在場的幾個人,外圍絲毫不曾泄漏。 皇帝只是一口氣憋住沒喘上來,不多久便被救醒,聽御醫說宋微傷勢雖然兇險,若小心看護,當能挽回,要醒來卻不在這一朝一夕,發了半天呆,指示幾句,躺在馬車里,回宮去了。因為不能挪動,六皇子于是占了老侯爺的床。又因為沒法聲張,老侯爺臨時睡在隔壁貼身仆從守夜的耳房里。至于憲侯大人,則在六皇子床前杵了一整夜,壓根沒挪過窩。 獨孤琛一輩子經歷多少大風大浪,不成想臨到老了會親眼見證兒子跟皇子勾搭成jian。皇帝半夜走的時候,他還兩腿發軟眼冒金星,圣諭說了些啥都沒聽清楚。這會兒略有精神,便惦記著先進宮看看。 御醫李易也在臥房里守著,見他出來,立即行禮。獨孤琛知道此人大不簡單,未來更可能是六皇子的嫡系心腹。皇帝即使不喜歡他,也必然會信任他看重他。盡管精神不濟,依然十分客氣地回禮。想到嫡系心腹,眼睛不由自主從自己那木頭兒子身上掃過——真是成事不足敗事有余的孽障! “敢問老侯爺這是往何去?”李易發問。 “進宮瞧瞧陛下去,別叫不懂事的小輩氣傷了身。” 李易看他一眼:“稟老侯爺,昨夜陛下臨走,囑我好生服侍老侯爺。”說著,瞄一眼床上躺著的六皇子,“道是老侯爺貴體抱恙一日,下官便在侯府叨擾一日,直至康復為止。” 獨孤琛明白了,當務之急,是要替六皇子做好幌子,確保他的安全。 長嘆一聲:“有勞李大人。” 李易拱拱手:“同為圣上分憂,敢不鞠躬盡瘁。” 獨孤琛又問:“李大人醫術高明,依大人看,殿下的傷勢……” 李易沉吟:“有些兇險,然生機尚存。” 獨孤銑的佩劍不說神兵利器,也屬上品中的上品,又曾在戰場上收割無數性命,很有些兇煞氣象。拿來切rou,簡直跟切豆腐似的容易。宋微那一劍雖然沒有刺中心臟,深度卻不淺。幸虧獨孤銑動作夠快,措施得當,雖不免大量失血,但不致危及性命。 獨孤琛此刻回想當時情景,方覺后怕,驚出一背冷汗:六皇子若當真如此這般死在憲侯府里,獨孤一門闔府上下,都跟著陪葬都未必夠數。 誰能料到,皇帝父子相認,里頭會夾著一段天打雷劈的孽緣。而宋微,竟是這樣狠烈的脾氣,真真有其母必有其子。當然,他不會忘了,罪魁禍首還是自家該死的逆子。 忍不住再瞪兒子一眼,恨不得塞回地底下他娘親肚皮里回爐重造一遍。 其實真要細究起來,獨孤銑性格中好色風流那部分,毫無疑問遺傳自他爹(崔貞即是現成的例子)。至于那龍陽之好斷袖之癖,早好些年親爹親娘就知道。只是他做事一貫有分寸,該娶妻娶妻,該生子生子,少年自立、功業在身,哪怕獨孤琛,也從來不會管到兒子枕頭邊上去。哪知不聞不問的結果,就是不出事則已,出則是大事…… 獨孤琛想多問些宋微傷勢細節,李易言語間卻是滴水不漏。不得已祭出往事:“當年若非李大人動了惻隱之心,便沒有如今陛下與六殿下骨rou團聚。今日有大人出手,殿下定能逢兇化吉。” 李易被皇帝連夜召過來,一眼就認出了胸口淌血倒在床上的人是誰。當年曾許諾紇奚昭儀將秘密帶進棺材,讓六皇子過一個平凡安穩的人生,最終卻為求自保食言于死者,心里始終有幾分愧疚。沒想到皇帝這么快便把人找了回來,更沒想到一回來就是嚇死人的血光之災。看著當初親手救下的孩子長大成人,再次出現,感覺端的十分微妙。 皇帝跟憲侯父子的詭異表現他懶得去琢磨,這個孩子卻無論如何不能叫他丟了性命。那般千辛萬苦才得以保全,如今又回到自己手里,說不得施展平生所學,但求早日把人治好。 于是對獨孤琛淡淡道:“老侯爺放心。下官醫術有限,不過卻信點緣法運道。吉人自有天相,六殿下會好起來的。” 這時獨孤銑忽然站起來:“我出去一趟,爹爹好生休養。” 獨孤琛臉色一變:“你這時候出去做什么?” “有李大人在此,六殿下當可無礙。我在這留著也沒什么用,不如去做點正事。” 獨孤琛哼一聲:“你還分得清什么是正事!”原本一萬個放心的兒子,忽然變得一萬分不靠譜,“你老實交代,出去做什么?” “進宮,向陛下請罪。一人做事一人當,是我的錯,早一點去請罪,總是好的。” “請罪請罪,說得好聽。你別把陛下再氣出個好歹來!” “陛下定然不肯見我,我先去宮門外跪幾個時辰,待陛下消氣了再說。” 獨孤琛心中點頭:總體策略是對的,大方向沒錯,但細節仍有紕漏。 跺腳:“蠢才!宮門外跪幾個時辰,大過年的,你是想鬧得滿城風雨怎么的?拿我的腰牌,去明思殿里跪著!” 明思殿乃附屬于含元殿的偏殿,而含元殿則是皇帝與朝廷重臣商討國家大事的主要場所。皇帝召見親近臣子,通常安排在明思殿等候。自從獨孤銑承爵,獨孤琛徹底卸了兵權,便得以享受一項唯獨老臣才有的特權,可直入外宮求見皇帝。兒子拿老子腰牌,替身體不好的老子給皇帝請安,也不算不合規矩。 “謝謝父親指點,兒子知道了。”獨孤銑點點頭,轉身走了。 獨孤琛想起兒子從昨日至今,既沒吃也沒睡。再看看床上躺著那個,只覺得心肝腸肚肺,無一不打結。因為事情高度保密,侯府里除了老侯爺身邊最得信任的兩個仆從自始至終在場,就連牟平秦顯,也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么。這時倆仆從在廚房打理藥物食品,房里一個伺候的也沒剩下。李易扶著老侯爺坐下,獨孤琛閉著眼睛嘆氣:“兒女都是債啊……叫李大人見笑了。” 含元殿當值的內侍黃裳接引憲侯入內,獨孤銑問:“不知陛下龍體如何?” “今晨進了湯藥粥水,已然好轉些許。” 走進明思殿,獨孤銑解下佩劍,橫放在地,膝蓋打彎便跪在了上頭。 黃裳嚇一大跳:“侯爺,這是怎么的?” “獨孤銑來向陛下請罪,本該跪在外頭,只是妄圖斗膽留一分臉面。公公不必報與陛下,我跪在這里,但求一個心安。待陛下龍體康復,聽憑發落。” 他是這么說,黃裳哪里敢不報。叫兩個小內侍守在門外,自己趕緊跑去皇帝寢宮匯報請示。皇帝聽了,眼皮也不撩一下:“不要管,讓他跪。” 黃裳想了想,道:“憲侯那把寶劍,是叫‘青霜’吧?他跪在劍鞘上邊,可比地面難受多了。” 皇帝還是那副樣子:“他喜歡跪,就讓他跪。你告訴他,要不過癮,朕的兵器庫里還有把鱷鱗鞘的。” 黃裳打個寒顫。那鱷鱗劍鞘面上全是一個個尖錐,跪上去還不得扎個皮開rou綻。憲侯這是犯了什么錯?皇帝是個溫厚主子,等閑不拿作踐人的法子當處罰。叫臣子跪劍鞘,黃裳自問跟了皇帝幾十年,頭一遭碰見。 于是,從正月初四開始,憲侯每天都在明思殿跪兩個時辰。這時還在年假里,再加上皇帝抱恙,也沒什么緊急大事發生,故而基本沒什么人看熱鬧。來得最多的,是入宮探視皇帝的幾個皇子,偶爾碰見,獨孤銑跪得坦蕩自如,還跟人行禮打招呼,話卻不肯多說一句。 憲侯代父親進宮探視皇帝,再正常不過。哪怕接連幾天,日日跪在明思殿里,倒沒人多想。畢竟皇帝是在憲侯府喝酒喝出來的事,偶爾老兄弟之間還會像小孩般鬧個別扭吵個架,可憐獨孤銑這個做晚輩的夾在中間,兩頭討好,實在不容易。 難得近距離碰見憲侯一次,幾個皇子都想趁機套近乎。可惜獨孤銑態度寡淡,況且就在宮里,也不可能做什么額外的表示。 獨孤銑每天上午往明思殿請罪,跪滿兩個時辰,便去設在城北清平門內的宿衛軍衙門理事。而府衛軍將領則每隔兩日奔馳到此,向他匯報日常軍務。朝廷各部各司雖然放了大假,京城內外的防務卻不可放松。傍晚回府,獨孤銑守在父親的臥房里,坐在宋微床邊,一邊處理些案頭文書工作,一邊等著他醒來。他前腳回家,李易后腳出門,進宮向皇帝匯報六皇子的身體狀況。 七天后,宋微短暫醒來一次,眼睛都沒睜利落,又昏過去了。李易道是情況穩定,不必擔憂,后邊仔細療養即可。夜里宋微便被小心翼翼搬回了東院,不用再委屈老侯爺房門也不出地假裝臥床不起。 這些天獨孤蒞被丟在jiejie的院子里,整個后院被嚴令禁足。都知道皇帝跟老侯爺喝酒喝出健康問題,憲侯白天進宮探望請罪,晚上床前伺候盡孝,倒免了各方拜年的前來攪擾,不過遞帖子送東西,禮到了便罷。 宋微醒來之前,皇帝曾打起精神來看了一次,呆坐半日又回去了。其時獨孤銑去了衙門,并不在家。 正月十三,上上下下都忙著慶賀元宵節,含元殿當值的內侍白絮走進寢宮,皇帝正閉目養神。 白絮小聲匯報:“陛下,憲侯又來跪劍鞘了。” 皇帝睜開眼睛:“罷了,叫他進來說話。” ☆、第〇七四章:自古艱難唯一死,從今磊落似重生 皇帝仍在養病,半躺半靠在龍榻上,接見獨孤銑。 獨孤銑照常跪拜后,匯報了一番京城內外防衛治安措施,尤其是元宵節三天燈會,不設宵禁,治安更是重中之重。 皇帝聽罷,不置可否,也不叫他起來。半晌,忽幽幽嘆道:“元宵佳節,是小隱的生日,也是……他母親的祭日。朕原本打算,這一日帶他拜拜他母親,再做個小小的慶生宴。待到正月十九,便叫宗正寺和太常寺預備六皇子入籍之事。” 正月十九是朝廷各部門開工的日子。如今六皇子躺在床上,沒倆月下不來地,一切打算都只能延后。 獨孤銑低著頭,道:“啟奏陛下,景平十八年正月十五,元宵佳節,六殿下及冠,微臣有幸,曾與玄青上人及交趾新皇等,于交趾蘇瀝王宮為六殿下慶生。” 皇帝沒想到會聽到這么一樁典故。微微愣怔,旋即惱怒。該死的獨孤銑,他這是在炫耀還是在諷刺?龍案一拍,冷哼道:“你什么意思?” 獨孤銑“咚”地磕了個響頭:“微臣欺君犯上,自知罪不可恕。陛下先前所詢,有關六殿下身世經歷,臣絕不敢妄言。唯獨關涉私情處,有所隱瞞,陛下并不知曉,但求陛下聽一聽因由緣故。千錯萬錯,皆是臣之錯,任憑陛下責罰,不敢有絲毫怨言。” 等了片刻,見皇帝沒反對,獨孤銑慢慢講起來。 “六殿下與臣相識,是景平十七年五月。臣奉旨汛期巡方,順道往西都老宅替父親取幾件舊物。此事曾上奏陛下,想來陛下還記得。” 憲侯老宅失竊,丟了太祖御賜的金印玉冊,折騰許久又找了回來,皇帝記得還很清楚。從鼻子里哼一聲,表示自己正聽著。 “就這一回,我在西都偶遇了當時還是蕃坊貨郎的六殿下,一見傾心,無法忘懷。” 第一回相遇,實在太過不堪,沒法啟齒。獨孤銑心想,反正欺君也欺過了,就說到這份上吧,皇帝絕不可能細問。 皇帝心里罵道,什么一見傾心,無法忘懷,你小子拈花惹草的毛病,跟你爹一個樣! “因公務在身,不過匆匆一面,就此分別。行至雍州境內,為探查實情,不被蒙蔽,歐陽大人與我,分明暗兩路前行。這個陛下早已知悉。沒想到數月后,我于途中遭逢前往交州的西都蕃坊穆家商隊,而六殿下恰在其間。湊巧又遇玄青上人往南疆游歷,遂結伴同行。” 皇帝聽到這,又是一聲冷哼:“我看你不是去替朕辦事,倒是去冶游玩樂去了!” 獨孤銑知道皇帝是氣話,也不辯白,穩穩當當往下講:“我要配合歐陽大人的行程,并不能一直與他們同路。然而畢竟方向一致,路線重合,中間斷斷續續,總能相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