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節(jié)
青云撲通跪倒在地:“陛下!天家骨rou團聚,陛下洪福齊天,恭喜陛下,賀喜陛下!” 皇帝回過神,鎮(zhèn)定下來。放下宋微,坐在床邊:“這顆紅痣,李易說是刺破皮膚,用茜草染的。身體發(fā)膚,不可毀傷,更遑論金枝玉葉。可憐孩子才出生,就受了這種罪。李易此人,膽子還真是不小。” 二十多年過去,當初人為染出來的標記,已經(jīng)沁入肌膚,完全就像從皮rou里長出來似的。 青云心說,若非膽子大,哪里敢?guī)痛飳m妃把初生皇子弄出去。小心答道:“他也算是有心。” 皇帝輕哼一聲:“當年他不過一個小小醫(yī)僮,行事便已如此周密,確乎人才。這些年待在太醫(yī)院不得升遷,倒是委屈了。看在他保全了皇家血脈的份上,將功折罪,等六皇子開府,叫他也跟著罷。” 青云點頭稱是,暗道果然失而復(fù)得就是不同,名字還沒入籍,宗廟也沒拜過,當?shù)木烷_始為兒子長遠打算了。 忽聽皇帝沒好氣道:“弄在什么地方不好,弄在頸后,無端生成了一顆苦情痣。” 青云沒想到皇帝計較起這個來。斟酌片刻,道:“李易想必也是動了點心思。這個位置,孩子稍大,便會被頭發(fā)遮蓋,哪怕身邊人,也難以察覺。” 當年李易身為一個醫(yī)僮,不可能知曉皇室如意金鉤的隱秘,總覺得不留點記號,任憑這貨真價實的皇子流落民間,毫無線索,不是個事兒,遂自作主張,在嬰兒后頸點了顆紅痣。 青云頓了頓,又道:“況且微臣聽聞,苦情痣名為苦情,實則預(yù)兆吉祥。攜此痣者情路坎坷,卻后福無窮,一旦締結(jié)婚姻,后半生必將順遂美滿。” 皇帝被善解人意的貼身內(nèi)侍說順了,點頭道:“這孩子前頭吃了太多苦,性子依舊這般豁達開朗,往后美滿順遂,自是應(yīng)該。” 說罷,起身走出房門,對守在門口的憲侯父子道:“朕要帶小隱回宮,你們準備一下。” 獨孤銑一愣,馬上道:“陛下!不是說好初七人日再進宮?為何突然如此急迫?” “不用等了。他就是朕的孩子。朕這就帶他回宮。” 認回流落在外的皇子,是足以震動天下的大事,每個環(huán)節(jié)都須謹慎布置。皇帝突然打亂預(yù)訂計劃,很多準備工作還沒來得及做,難免留下隱患。獨孤琛正要開口進諫,卻不料兒子膝蓋一彎,直挺挺跪在了皇帝面前。 “陛下,小隱對此事毫無所知,騙他至今,已是不該,怎能不作任何交代,便將他帶入宮中?這般突兀進宮,陛下叫他如何自處?他、他……恐將驚嚇無措,懇請陛下三思!” 皇帝臉現(xiàn)不悅:“朕的親生骨rou,朕作不得主?還要跟誰交代?我們父子分離二十多年,相認尚不得團聚,便是天理也不容!即刻進宮有何不妥?莫非你的意思,朕還護不住他?” 皇帝向來好說話,然帝王之威,豈可挑釁?此刻激動急切,只恨不得時時刻刻將那個孩子擱在眼前,哪里還聽得進理由牽強的諫言。 獨孤銑也急了。皇帝一貫講道理,溫文儒雅的形象深入人心。他完全沒想到,會出現(xiàn)眼下這等局面。皇帝找回了兒子,居然如此不管不顧。若就這樣叫他把宋微帶走,過往所有經(jīng)營鋪墊,未來一切預(yù)設(shè)退路,都可能就此斷送。 甚至,重逢便成陌路。 若是如此結(jié)局,誰去找不可以?找回誰不可以?何必偏偏是他憲侯獨孤銑,陰差陽錯,找回了六皇子宋微? 雙手觸地,叩頭行禮:“微臣不敢。然陛下金口玉言,豈可出爾反爾。陛下既已允諾微臣,讓微臣親口向六皇子殿下解釋,絕不倉促相逼,為何言而無信?” “六皇子殿下”幾個字出口,胸口便似上了道鐐銬,一陣窒息的痛。 獨孤琛不知道兒子吃錯了什么藥,說話直爽也不是這個直法,什么“出爾反爾、言而無信”,安到皇帝頭上,砍腦袋都足夠了。一骨碌跪到地上:“銑兒糊涂,陛下恕罪!” 皇帝忍下怒氣,道:“朕自會親自向他解說,用不著你費心。” 獨孤銑意識到自己亂了方寸,定定神,抬起頭,懇切哀求:“陛下,六殿下與微臣識于草莽,傾心結(jié)交,情同莫逆。他性喜自由,不耐拘束,只因信任微臣,故而毫無疑慮,隨同入京。否則以他視富貴如浮云的品性,如何肯牽絆在這憲侯府中。微臣、微臣已然十分對他不起,懇請陛下,容臣稍稍全一全朋友之義。” 皇帝聽他這么說,氣消下去一點,語調(diào)仍是不善:“父子天倫、君臣大義在此,你那朋友之義,便往后放一放罷。他是朕的皇子,當然有視富貴如浮云的品性。他不耐拘束,朕莫非看不出來?他生長民間,無人教導(dǎo),往后跟在朕身邊,該會的自然都能學會。他是朕的幺兒,是上天賜給朕的厚禮。于他而言,重獲怙恃,何來拘束牽絆之說?” 這是沒有任何商量余地了。獨孤銑喚一聲“陛下”,連磕三個響頭。 皇帝覺得他簡直比自己還頑固,一甩袖子:“起駕,朕要帶六皇子宋微入宮!” “臣……遵旨……”獨孤銑用了全身力氣回復(fù),緩緩站起。驀地瞪大眼睛,盯住皇帝身后,一動不動。 宋微大半個身子躲在門后,雙手緊扒著門板邊緣,露出半個腦袋,一副我正在偷聽的鮮明造型。大概由于酒精和藥物的作用,他眼神迷茫,聲音低啞,有氣無力:“你們……吵完了?” ☆、第〇七二章:一時有勇堪求死,幾度續(xù)緣能復(fù)生 誰也沒想到宋微會提前清醒,滿堂呆滯。 到底姜是老的辣,皇帝第一個醒神,轉(zhuǎn)過身正要開口,就見宋微一頭栽倒,“噗!”一聲結(jié)結(jié)實實趴跌在地上。 頓時滿堂愈發(fā)呆滯。 按說宋微頭前腳后臉朝下,這一跤摔得要多可樂有多可樂。只可惜在場諸人要么沒心情,要么沒膽子,瞬間安靜得嚇人。 這回動作最快的卻是獨孤銑,嗖地沖過去將他抱起:“小隱!”急急忙忙上下搓捏察看,“磕到哪了?疼不疼?” 幸虧正逢寒天,老侯爺?shù)呐P室鋪滿地毯,這一跤并沒有摔傷。然而地毯再厚,底下總歸是硬梆梆的青磚。宋微身上僅剩的兩分力氣,全用來扒門板了。聽見自己名字被提起,雖然腦子還不十分清明,也下意識分神琢磨。不提防手指沒抓牢,跌了個實打?qū)嵉墓房心唷_@般直挺挺正面朝下仆倒,關(guān)節(jié)處撞得生疼,鼻子也砸得又酸又麻,眼淚嘩啦糊了滿臉:“哎喲……” 獨孤銑從頭到腳檢查一番,擦了擦他臉上的淚水,將人扶起來,一時不知該說什么。 “我要方便……”宋微撐著他的胳膊,也不管滿地站著的人,搖搖擺擺往臥房里走。 他這大半日灌下去一肚子酒,與其說是被吵醒的,不如說是被尿憋醒的。最后那一杯六曲香雖然加了料,一來皇帝不可能用效果霸道的藥物,二來他的神經(jīng)對迷藥頗為警覺,耐受性遠較一般人強,更何況還被人抱著腦袋把最敏感的耳朵捏來捏去。因此皇帝出去沒多久,也就慢慢醒轉(zhuǎn)。膀胱鼓脹得難受,然而手腳發(fā)軟,動彈不得。聽見外間聲音越來越大,之前種種恍恍惚惚想了起來。在先方便還是先偷聽之間猶豫片刻,尚有些迷糊的腦子跟著直覺做出明智決定,全憑一股堅韌意志,爬下床榻,扒在門后。 獨孤銑攙住他:“我送你去,別又摔了。”繞過屏風,揭開床榻后方的彩幔,再無第三雙眼睛,一把將人抱起。老侯爺?shù)呐P房專為老年人設(shè)計,凈桶痰盂就放在帳幕后,時時有人清潔。幾案上的小銅爐里燃著沉香屑,輕煙裊裊。 獨孤銑坐在軟凳上,讓宋微靠在懷里。解開他腰帶,伸手拿過夜壺。 宋微眼餳骨軟地倚著他胸膛,臉色紅如春桃夏荷。 獨孤銑覺得他要么沒聽清,要么沒聽見,心里糾結(jié)成一團亂麻。 “小隱。” “別說話……我頭疼。”宋微眉頭直皺。 獨孤銑便用箍著他的那只手挪過去給他揉額頭。 好不容易弄完,又洗了手,獨孤銑扶著他出來,看見皇帝跟父親都進了臥房,正等著兩人。 宋微苦著臉道:“我要喝水,要涼的。” 獨孤銑想先把他安頓在床上,奈何被他抓著胳膊不松手。除了皇帝與老侯爺,只有內(nèi)侍青云跟了進來,十分有眼力地叫外邊送茶。 宋微揉著胸口,堅持道:“熱得慌,要涼的。” 青云只好將外廳桌上一盞冷茶呈上。 宋微接過來喝了一口,忽然仰頭,抬手將剩下的冷茶盡數(shù)淋在自己臉上。 “小隱!”獨孤銑心中一跳,捏緊他肩膀。 宋微就著冷茶拍了拍臉頰,任由水珠子滴滴嗒嗒往下淌,眼眸清亮,一一掃過面前幾人,最后落在獨孤銑身上。 “好了,我清醒了。你們特地迷翻了我吵吵嚷嚷的,好像還提到了我的名字,怎么回事?” 獨孤銑動了動嘴唇,還沒來得及發(fā)聲,已然被皇帝搶了先。 “小隱,你聽好。朕乃當今天子,你是朕的親生兒子,朕欲接你進宮。” 宋微轉(zhuǎn)頭望著他,嘴張成一個圓圈:“宋老爺,你說啥?” 皇帝聲音愈發(fā)柔和,滿面慈愛:“小隱,我是你的父親,你該稱我一聲父皇。” 宋微在臉上抹了一把。先前迷糊時偷聽到的最后一句話于腦內(nèi)還原:“朕要帶六皇子宋微入宮!” 他終于理解了除去自己名字之外,其余部分的意思,徹底呆住。整個人瞬間從現(xiàn)場抽離,只有噩耗般的回音在四周重重響起: “朕、朕、朕…… “要、要、要…… “帶、帶、帶…… “六、六、六…… “皇、皇、皇…… “子、子、子…… “入宮、入宮、入宮、入宮、入宮……” ——個挨千刀的賊老天!!! 也不知過了多久,耳邊有個聲音焦急地呼喚自己:“小隱!小隱!”宋微緩緩魂歸原位。片刻前清亮又犀利的眸子一片空洞迷茫,對著面前呼喚自己的人,仿似什么也沒看見。 獨孤銑捧著他的臉,一下一下?lián)崦骸靶‰[,說話,小隱……” 宋微眨眨眼睛,忽然握住獨孤銑的手,順勢在自個兒臉上“啪”地扇了一巴掌。 獨孤銑被他嚇一跳,猛地抽回手:“小隱!這是干什么?” 宋微站穩(wěn)了,指指對面的老頭:“他真的是皇帝?” “是。” 又指指自己鼻子:“我真的是皇子?” 皇帝先前也被他的反應(yīng)嚇到了,這時卻以為是驚喜過度,以致舉止失常,立刻截了憲侯的話,慈祥地笑道:“是。你乃是朕的幺兒,六皇子。” 宋微望著他:“你若是我爹,那我娘在哪里?” 皇帝沒想他第一件事問這個,神色一暗:“你娘……生完你就去世了。” 宋微眼珠一錯不錯,盯著他看了半晌,忽然咧嘴:“哈!開什么玩笑!我生在西都蕃坊,我爹是跑貨的游商,我還沒出世就已經(jīng)死了。我娘活得好好的,如今在波斯酒肆做著老板娘。你縱然是皇帝,也沒有亂認兒子的理。我好歹活了二十多歲,更不至于連親爹親娘都搞錯。一無憑,二無據(jù),平地起雷,空xue來風,誰知道有什么鬼!” 皇帝聽見那句“沒出世就已經(jīng)死了”,臉色便十分不好看。往后聽更是不悅,滿腹慈愛被氣得化為烏有,認定這個兒子在民間長大,果然野性難馴,須加倍教導(dǎo)。 冷聲道:“皇子歸宗認祖,豈當兒戲?憲侯奉旨尋訪近一年,朕親自當面相認,自是有憑有據(jù)。你隨朕入宮,自然都會知曉。” 獨孤銑輕輕拍了拍宋微:“小隱,陛下說的,都是真的,回頭我都告訴你。” 宋微猛地拍開他的手,眼中滿是慌張無措,喃喃自語:“不可能……我不信……我不相信……” 獨孤銑后退一步,咬咬牙,撩起衣擺,正對著他雙膝跪倒:“臣、獨孤銑、參見六皇子殿下!” 話音落盡,以頭觸地。 宋微握緊拳頭,雙眼冒火,心底一片冰涼。 好、很好。獨孤銑,憲侯大人,老天爺?shù)馁~老子算不上,你這筆賬倒可以仔細算算。你既不讓我好過,休想我讓你好過。 雙目泛著淚光,聲音顫抖,傷心欲絕:“你……你起來,不要這樣……你說都是真的,你怎么知道都是真的?你說都告訴我,你要告訴我什么?‘憲侯奉旨尋訪近一年’,這也是真的?那你告訴我,這一年,除了……哄我上床,你到底……還干了什么?……” 一句“哄我上床”,仿佛一聲天雷轟隆炸響,一道閃電嘩啦劈下,屋里皇帝、老侯爺、青云三人,無不外焦里也焦,統(tǒng)統(tǒng)震得呆若木雞。 “說什么……心里只有我,傾盡所有對我好……說什么全心全意,一生一世……原來……都是假的……都是假的……” 淚珠滾滾而下,身體搖搖欲墜,似乎下一刻就會因過度悲憤而倒地不起。心中堵得連空氣也吸不進去,宋微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在演戲,還是在發(fā)泄。 獨孤銑抬起頭,眼圈通紅。皇帝也好,父親也好,反正遲早要知道。事已至此,什么也沒有挽回眼前人重要。 “小隱,不是假的,你想想,怎么可能是假的?我……” “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