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節
獨孤銑頷首表示同意:“隨你。記著不得耽誤功課。” 獨孤蒞笑得開心:“孩兒記得?!?/br> 次日,獨孤蒞果然趁著午休時段來了。他先繞道去馬廄看過了嗯昂跟得噠,又抓緊時間打開鴿籠,才興沖沖進屋跟宋微說話。侍衛們得了憲侯指示,只輪班守好大門,不再時刻緊盯宋微,亦無人阻擋大公子出入。 獨孤蒞邁進房門的時候,宋微正跟李易過不去。 只見他眉頭緊鎖,萬分嫌惡地盯著面前黑褐色的湯藥,輕聲細語楚楚可憐:“李大人,這個新換的方子真的太苦了。我實在咽不下去,喝一口就反胃,這不全浪費了么?!?/br> 李易額上青筋直跳。心說方子都換了三天了,你今日才發覺咽不下去,早干什么去了。暗中哀嘆,這要命的小祖宗活菩薩,折騰完皇帝,折騰完憲侯,大概終于想起還有一個幫兇,開始折騰自己了啊…… 這么些天近距離接觸,足夠他認識清楚,當年救下的六皇子殿下是個什么奇葩貨色。一邊摁著眼珠子圍觀,一邊拎著心肝給皇帝效勞。種種無語之后,竟然有種具備那樣特殊遭遇傳奇生涯的皇子本來就該如此奇葩的感覺。 打起萬分精神應對,捧著食盒恭恭敬敬道:“公子,良藥苦口,這也是沒辦法的事。侯爺想得周到,備下許多新樣小食,公子挑喜歡的嘗嘗,壓一壓藥味?!币颡毠律W在場,李易便換了稱呼。 宋微端著碗,愁眉苦臉看一陣,捏住鼻子喝一口。 “咳!咳!哇——”嗆得眼淚都出來了,一口藥盡數吐在床邊痰盂里。那模樣,就連獨孤蒞一個小孩子看了,都覺得宋哥哥好可憐好可憐。 他滿臉同情望著宋微,然后對李易道:“為什么不給宋哥哥換成小丸子呢?我嫌湯藥苦喝不下去,jiejie就都給我換成小丸子了?!?/br> 宋微心說,有jiejie疼真好命啊。摸一把臉,狼狽不堪地抬頭:“李大人,小蒞說的也是,能不能勞煩李大人,給我弄成藥丸子?” 李易恨不得沖他咆哮:你皇帝爹爹不許別人過手,你的藥全是我親歷親為一碗碗熬出來的!給你做成藥丸子?你是嫌御醫我一天歇三個時辰太多,通宵給你碾藥末子才甘休吧? 嘴里卻道:“公子,這湯劑跟丸劑,大不一樣……”被宋微瞅得沒轍,擺手,“罷了,我試試,試試。” 獨孤銑最近改了方略,只要宋微醒著,他就不出現。李易在前院書房找著他,告六殿下的狀。憲侯眼睛都沒抬:“他愿意吃藥丸,那就給他做成丸子好了。” “侯爺,下官只有一雙手……” “東院里的人,你選幾個手腳輕巧的。要哪間屋子,添什么工具,列單子來?!?/br> 于是,兩天后,宋微如愿以償,吃上了圓溜溜珍珠大小的水蜜丸。藥丸子到手,裝模作樣吞幾顆,剩下的包好藏起來,天不知地知,人不知己知。 且不提李御醫平白增加許多工作量,還回頭看獨孤蒞跟他的宋哥哥說體己話。 獨孤蒞能來,宋微高興至極。他當然知道獨孤蒞為什么能出現,不過他不在乎。這些天實在太累了,哪怕傷口慢慢不再疼痛難忍,也吃不香睡不好。吵架斗嘴鬧脾氣,無不費腦兼費勁,屬于消耗體力的技術活,嚴重損耗元神。而跟獨孤蒞聊聊天扯扯淡,無疑可大大緩解緊張低落情緒。 一大一小對面側躺在熱炕上,一面彈棋子,一面說話。從鴿子說起,把毛驢灰馬細說一遍,獨孤蒞開始說最近的功課,說新年收到的禮物,說花朝節快到了,該計劃出門踏青,天氣居然又轉冷,還下起小雪來,真叫人氣悶。 宋微注意到獨孤蒞是披著厚斗篷進來的,問:“當真下雪了?” “嗯,下了,就這么一咪咪?!豹毠律W伸出拇指和食指比劃,用從宋哥哥那里學來的詞形容,“滾雪球都不夠,堆雪娃娃更不可能了。不過天氣可真冷,比冬天還冷,聽說湖上又結冰了。” “又結冰了?”宋微狀似無意地念叨,“上次做的臘梅冰燈,早化了吧?” “化了啊。jiejie很喜歡,一直掛在她窗戶外面。元宵節那幾天暖和,化掉了。”獨孤蒞有些沮喪,忽然想起什么,興奮起來,“宋哥哥,我們再做一個吧!丹桂說明日會比今日還冷,等過了花朝節,定然不可能再結冰,還想做冰燈,就得明年了!我昨日沒答上來先生問話,jiejie今早還不高興呢。再送她一盞冰燈,一定就不生氣了?!?/br> 宋微笑道:“好是好,不過我沒法出門,可都得你自己動手?!?/br> 獨孤蒞嗷一聲,飛快地爬起來,抱起幾案上的大筆筒。 宋微叫住他:“把斗篷披上,外頭冷?!闭UQ劬?,“我幫不了你,但是可以給你個小玩意,嵌在冰燈里做裝飾?!闭f著,也不知從哪兒掏出個精巧的皮質小魚符,紅彤彤煞是好看。若是獨孤銑在此,當能認出來,這東西正是昔年黎均送給他的赤露魚鰾,中空藏物,水火不侵。 獨孤蒞接過去,興高采烈:“呀!這個嵌在冰燈里,定然好看,就像琉璃盞養了紅鯉魚一般?!?/br> 獨孤蒞下午還有騎射課,沒工夫等著底部結冰再套小筆筒,宋微便替他尋了只雙耳杯,拿毛筆凌空架在大筆筒上。兩人靈感迸發,安置好小紅魚,又剪了幾截綠絲帶扔里頭做水草。然后光明正大擺在走廊外側欄桿上。 黃昏時獨孤蒞一下學,立刻就跑來了。等到晚飯前,如愿拎走了他的鯉魚冰燈,喜孜孜送去獨孤縈的住處。 宋微笑瞇瞇目送他出去,口里叮囑別摔了,心想:獨孤侯爺,對不住了。你兒子你用著順手,我用著,嗯,也挺順手。 ☆、第〇七九章:明算機關修棧道,暗傳計策度陳倉 李易給宋微呈上當日藥丸,備好溫水零食,看他跟吃糖豆似的,捏起一顆往空中輕輕一拋,然后仰頭張嘴接住。喝口水咽下去,轉眼便去扒拉零食盤子,翻出片果干塞嘴里。這么一邊吃一邊玩,半天也沒下去多少。 如此拖拖拉拉的吃法,到飯點自然沒胃口。待憲侯大人問起食量,免不得又要哀嘆一回。 六皇子殿下,簡直比三歲孩子還難哄。 眼不見為凈,往常宋微如此這般吃個三五顆,李御醫就受不了主動退下,今日卻遲遲沒走。猶豫再三,沉痛道:“殿下,陛下龍體欠安,時日已久。自那日從憲侯府回宮,即感不適,漸趨沉重。昨日宮中傳來消息,已然臥床不起。就連寓居青霞觀的寶應真人也被召入宮中了?!?/br> 宋微一顆藥丸扔到半空忘了去接,落在幾案上滴溜溜滾個不停,最后滾落地面,不知所終。 沉默許久,才垂著眼睛道:“多謝李大人告知。大人辛苦了?!?/br> 李易等來等去也不見他抬頭看自己,只好心頭暗嘆,行個禮出去。 中午,宋微由獨孤蒞及兩個侍衛陪同,慢慢踱到西偏院馬廄去看他的驢跟馬。嗯昂老遠就開始嘶吼蹦跳,比小別勝新婚還要熱情百倍。倒是得噠傲嬌脾氣發作,獨孤蒞手里的草料吃得歡,偏偏不理宋微。宋微忍不住扯起嘴角笑,靠著驢子跟馬說話。等得噠終于肯打著響鼻蹭他的手,獨孤蒞差點趕不及下午的功課。 進入二月,天氣暖和起來。正午的陽光照在身上,絲毫不覺寒意。宋微叫人把長榻搬到院中,懶洋洋坐著看鴿子。 拉嘰跟溜丟恢復健康作息,一天比一天精神。隨著氣候轉暖,那嘰嘰咕咕的啼鳴聲里似乎帶上了某種難以言說的纏綿意味。 宋微瞅著它倆卿卿我我你儂我儂的恩愛模樣,心不在焉地想:這回只怕是真的準備孵小鴿子了…… 他身上裹著狐裘,沒精打采斜倚在長榻靠背上,兩只眼睛木然仰視,周身都籠罩著蕭索寂寥之意,與鴿子們形成鮮明對比。 借獨孤蒞之手遞給獨孤縈的消息,至今沒有回音。也許……該想想別的辦法了。 濃重的宿命感迎面撲來,壓得人呼吸不暢。他聽見有個聲音在腦中對自己說:沒用的,放棄吧。白費勁不可怕,越費勁混得越慘,才真正可怕。乖乖任老天折騰,等它折騰夠了,也就消停了。 然而來自靈魂深處的厭倦與不甘卻一波波翻涌擴散,于身體內部醞釀出驚濤駭浪電閃雷鳴。 憑什么呢? 憑什么不可以? 貪心與奢望都已摒棄,只求過一點自己做主的小日子,為什么還是不肯放過我? 無數次嘗試掌控,毫無例外全部失敗。或者,這一次嘗試逃離,沒準能夠奏效? 吃了多少教訓才明白,消受不起的東西到手就是禍害。那么,這一次,我拒絕。我堅定。我抵得住誘惑。 宋微捏緊拳頭。嗯,再試一次。 皇帝沒那么容易死,他有的是兒子承歡膝下。憲侯也沒那么容易傷心,他有的是大事充實人生。 就算失敗,失敗又怎么樣?虱子多了不癢,債多了不愁,死豬不怕開水燙。 宋微望著兩只鴿子耍雜技似的上下相疊,如今是見慣不怪,當初第一次發現,可新奇得不行。 也說不定老天爺就是想叫自己多積累點生活經驗而已。學無止境啊…… 獨孤銑跨進院子,入眼就是這副詭異場面:宋微姿態慵懶散漫,一臉無動于衷,正目不轉睛地看鴿子交配。他聽了李易匯報,六殿下得知陛下臥床不起之后,神情有些觸動,忍不住打破這些天的慣例,過來看看。 走近了,才發覺宋微雙眼其實根本沒有焦點。 輕輕喚道:“小隱。” 宋微轉頭看向他,跟不認識似的盯一陣,最后點點頭:“來了?” 獨孤銑心頭雀躍,情不自禁笑了笑,問:“冷么?怎么不叫人多鋪一層毯子?”說著便抬腿往屋里去。 “獨孤銑?!彼挝⒔凶∷?。 憲侯一個多月沒聽他叫過自己名字,這一聲便跟帶了電一般,擊得心臟發麻。他慢慢轉過身,目光筆直對上宋微的眼睛。 “獨孤銑,我累了?!彼挝⒄f罷,合上眼,用更慵懶更散漫的姿態歪在長榻上。 獨孤銑走過去,俯身將狐裘合攏些,低聲道:“累了就進去睡一會。”伸手把他抱起來。 或許是瘦得厲害,又或許不過是心理作用,獨孤銑總覺得宋微比從前輕了太多。人放到床上,自己坐在床邊,一下一下摸他的頭發和臉頰。想起李易告狀六殿下如何不好好吃藥吃飯,開口道:“小隱,李易說……” 宋微立刻扭臉沖著墻,讓他的下一次撫摸落了空。 獨孤銑住了嘴,眼底全是笑。心中仿佛有無限的柔情與耐心,縱容他的任性和恣意。 身體好得慢也無所謂,正好在憲侯府里多住些日子。順手改摸后腦勺,對著宋微耳朵說話:“我上午才進宮見過陛下,有寶應真人在,無須太過擔憂。你不要多想,無論什么事,都等身上的傷好利索再說。至于以后……” 獨孤銑的手停在宋微臉側,將他半邊輪廓籠在掌中。 “小隱,我對你說過的所有的話,絕無一字虛言。你若要怨我恨我厭棄我,隨你高興。有些事,上天注定,無可奈何是它,順水推舟也是它。若非流落民間的六皇子就是你,我還真想不出,有什么更好的辦法,可以讓你永遠留在我觸目可及之處。我曾為難許久,現在卻覺得……沒什么不好?!?/br> 宋微一動不動,只把個后腦勺沖著他。獨孤銑摸了一陣,道:“晚上等我吃飯?!弊吡?。 次日,憲侯進宮向皇帝匯報。 皇帝幾次三番被宋微氣病,一次比一次嚴重。這回恰逢冬春易感時節,加上身體本來就有問題,結果集中爆發。獨孤銑進宮報喜,皇帝還下不了床。寶應真人早已在宮中住下,隨時為皇帝服務。 聽聞六皇子態度軟化,皇帝頓時有了精神:“朕想過了,沒有更合適的地方,且把隸王府修整修整,做六皇子府罷。這個馬上就可以叫太常寺著手動工?!?/br> 改造隸王府,并不需要公開六皇子的事,隨便尋個由頭做幌子即可。 獨孤銑告辭的時候,皇帝躺在床上,忽然氣鼓鼓道:“這不孝的東西,害朕為他如此擔心憂慮!你回去告訴他,就說朕快要被他氣死了,看他上心不上心!” 獨孤銑低著頭,哭笑不得。應了聲“臣遵旨”,心說父子天性,果然相似。 因為宋微轉變姿態,獨孤銑得以把更多的精力投入到工作上,白天在家的時候又變少了,晚上才能回來陪他。宋微的狀態一直不好,始終病懨懨的。每次咨詢御醫,李易就往心病上推。獨孤銑知道宋微沒法真正開心,卻只能寄希望于時間,等他自己徹底想通。而獨孤蒞幾乎每天出入東院,跟宋哥哥倒是越混越熟。 轉眼到了二月底,院中早春開花的連翹與山桃枝頭掛滿花朵,鵝黃粉紅,嬌美可愛。 這一日中午,獨孤蒞跟宋微邊逗蝴蝶邊喂鴿子。 獨孤蒞噘嘴道:“上巳節快到了,表姐們捎信叫jiejie去水邊祓禊采蘭,jiejie又不帶我去,真沒意思?!?/br> 三月初三上巳節,是踏青游春,濯水除穢的日子。咸錫朝盛行未婚女子成群結伴,去河邊踏青賞花,順便洗洗手臉,去除污穢,名曰祓禊采蘭??梢韵胍姡椿榕映鲂械幕顒訄鏊?,自然也是男人們趨之若騖的地方。貴族子弟尤其喜歡跑到河邊去圍觀勾搭,這一天成就私情的比例相當高。 獨孤蒞提到的表姐,即成國公宇文府的年輕小姐們。 宋微聽說獨孤縈要出門,心中沒來由一動。 笑道:“祓禊采蘭?聽著就很好玩吶?!?/br> 獨孤蒞有些沮喪:“是啊,我每年都求jiejie帶我去,到現在也沒去成。說我太小,非得再等幾年不可。”忽然又高興起來,“不過jiejie說今年會買些魚苗去放生,可以留幾條給我養著玩,嘿嘿。” 宋微看著他:“你jiejie說要買魚苗去放生?” “是啊,說紅鯉魚最吉利,就像宋哥哥上次給我的那條,但是好像不好買呢?!?/br> 宋微的心一陣猛跳。壓住情緒道:“放生的話,什么魚都行吧。買那么貴的,多浪費?!?/br> 送走獨孤蒞,宋微把門關上,躺在被窩里睡下午覺。這個時候,誰都不會來打攪。他閉著眼睛,放緩呼吸,感覺心在胸腔里一蹦一蹦,也不知是因為興奮,抑或是因為緊張。 冰燈送出去之后,跟獨孤蒞旁敲側擊很多次,均無線索。宋微認為獨孤縈不敢冒險幫自己出逃,轉而尋找其他突破口。真沒想到,拖了這么久,獨孤縈居然答應了。算算時機,三月三上巳節,真是個好機會。這位獨孤大小姐,確實沉得住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