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節
晚上跟兒女們吃飯,問一番學業生活,一一打發走。在教養兒子這個問題上,他遠沒有自己父親用心負責。究其原因,大概因為獨孤琛年過而立才得了一個獨子,看重之余,身為人父的自覺性也很高。而祖父母,即獨孤琛自己的爹媽,在養育孫子方面亦功不可沒。到了獨孤銑這里,十八歲就當爹,早得有點沒感覺。又常年在外,感情生疏。等回家長住,已經不太習慣與孩子親近。 孩子們早已開蒙,先生是憲侯府專聘的飽學之士。獨孤銑自己沒空,從親隨中選了個可靠的教兩個兒子習武。只要回家,必然定期當面過問。他覺得作為父親,這就夠盡責了。獨孤琛倒是疼愛孫子,奈何忙于公事,身體也不允許,于是同樣停留在過問層面。 獨孤銑的正妻生完長子沒多久便病逝了,母親也已不在人世,內宅事務,全賴正妻身邊的陪嫁婢女打理。當初看此女知書達禮,對妻子十分忠心,不致于苛待小主人,便提為侍妾。次子即是這個侍妾所出,這些年還算安分。原本定下承爵之后續弦娶親,結果又給退了。如今多事之秋,不論皇帝還是父親,都不會逼著他成婚,倒是有了緩沖余地。 后宅偏院養著的人也能數出幾個,有他自己從外邊帶回來的,有應酬場上別人送的,有從前母親妻子安排的,唯一值得慶幸的,是沒有皇帝賞賜的。才退完親,獨孤銑便急匆匆去西域找孫寶應,回來后即趕上皇家風云突變,敏感時期一點小動作,都可能被認為別有用意,弄得他不敢輕舉妄動。皇帝剛好,又把他派往西域尋訪有關六皇子的線索,一年之內東西縱橫兩趟,哪里有工夫騰出手整頓內宅。 獨孤銑知道自己應該盡快動身,到西都去。心里卻橫著一道坎,竟然有些不敢邁步。莫名其妙地,記起這樁事來,干脆其他都不想了,一心一意清理風流舊債。該送的送,該賣的賣,該打發的打發,該遣散的遣散。好在他向來公私分明,陪床的跟干活的從不混淆,倒沒什么夾纏不清之事。 侍妾跟下人都很吃驚,看他板著個臉,也沒人敢問。 每隔數日,就會收到西都來的飛鴿傳書。獨孤銑一封封看罷,再逐一回復。誰也不知道,侯爺沉靜如水的表情底下,是個什么心情。 這一天讀完西都來信,看到落款處標識的日期,獨孤銑心頭一震:再不走,與宋微的半年之約,就要過期了…… 點上蠟燭,把那封暗語寫成的密信燒成灰燼,獨孤銑一個人也沒帶,往花園里散步。恰巧天氣好,獨孤琛由身邊人伺候著,在花園里曬太陽。當爹的看見兒子,大吃一驚:“銑兒,你怎的還沒走?”他以為獨孤銑大半個月前就走了。 “在等一些線索。” “還沒等到?” “已經到了,明日清早就走。” 獨孤琛看兒子神色沉郁,以為他擔心京中局勢,抑或是擔心自己未來處境,安慰道:“你走你的,不論你能不能把人帶回來,于大局都影響不了什么,但皇上心里必然記得這份功勞。萬一將來有什么事,只管往我們這幫老家伙頭上推。” 一朝天子一朝臣。咸錫朝的傳統,極重盟誓。每一任新君皆需重新封賜三公五侯,君王向臣子表達自己的誠意,而臣子則向君王獻上自己的忠心。獨孤琛希望兒子能保留一份不含雜質的忠心,換得新君不打折扣的誠意。 他卻不知道,自己兒子心里想的,全然不是這回事。 獨孤銑一路緊趕慢趕,終于在最后期限前兩天抵達西都。到了地方,忽然又不著急了,在府里閑待兩日,等到最后一天下午,才換身衣裳,僅帶著牟平秦顯,極其低調地來到蕃坊。 宋宅時常有貴族富豪子弟出入,近幾個月更是頻繁,因為薛璄拜托了他的弟兄們關照自己相好。因此獨孤銑三人來到門口,也沒人在意。 大門沒鎖,一推就開。兩個侍衛關上門守著,獨孤銑側耳細聽,斷定人在雜屋里。悄悄走過去,打起簾子,探頭一看,宋微正撅著屁股彎著腰,腦袋整個伸進鴿子籠中,模樣滑稽可笑得很。 “小隱,這是做什么呢?” 宋微被他嚇得一驚,腦袋磕在木柵欄上。好一會兒,才慢慢退出來,轉頭看向他,頭發上粘著草屑和鳥毛。似乎有些意外,定睛看了半晌,才一手摸著后腦勺,一手伸到他面前張開,笑道:“小拉下蛋了。” 西沉的陽光從窗縫透進來,落在那張笑臉上。 獨孤銑許多個日夜重重壘砌的心理防線,瞬間崩塌。 作者有話要說: 其實提醒的話,之前都講過。不過貌似很多看文的親,總是選擇性忽略。 那就再說一次吧,這文純娛樂、非主流、神展開,符合正常閱讀期待的內容會很少…… 關于畫像那個,據我個人經驗,近古的傳統中國畫完全可以做到,中古時代,比如說唐代,稍微差點,但是也頗可一觀。比如閻立本的《步輦圖》,畫唐太宗接見吐蕃使者,人物相貌就蠻有個性的。 ☆、第〇五八章:縱使拋將身外事,何堪憐取眼前人 獨孤銑有些茫然地接過那兩枚鴿蛋,潔白光滑,還殘存著幾分溫熱,躺在自己寬大的手掌中,顯得格外小巧脆弱。 “輕點,別弄碎了。”宋微一面說,一面低頭拍打身上的塵土。 獨孤銑空著的那只手不由自主伸出去,替他拂掉頭發上的草屑和鳥毛。拂了兩下,停下動作,手掌滯留在耳側,仿佛無意識般,一下一下理順他凌亂的發絲。 “掏個鴿子蛋,搞得跟做賊似的。”語音輕柔低沉,有著當事人都沒意識到的寵溺味道。 “可不就跟做賊似的?人家要偷你子孫,你能干么?”宋微大咧咧說完,才覺得這話貌似有點兒粗暴。抬頭看一眼,不提防就被對方眼神嚇到了。那目光又黏又膩又刺人,獨孤銑什么時候這樣瞧過自己,差點瞧出心律不齊來。臉上頓時發了燒,耳根也隨之變得發燙。 “你,那個……要不要吃鴿子蛋下酒?” 獨孤銑問:“你不留著孵雛鴿?” 宋微聞言,又看他一眼,神情滿是得意:“不懂了吧?你以為什么蛋都能孵出雛兒來啊?” “那什么蛋能孵出雛兒來?” “當然是兩只鴿子那啥以后下的蛋……”忽然反應過來,瞧見他要笑不笑,一臉戲謔,抬腳便踹,“你愿意孵,留給你孵好了!” 獨孤銑哈哈大笑,牽著他的手出了雜屋,往堂屋里走。 宋微幾世都沒有過農村生活經驗,也沒養過禽類寵物,一開始是真不知道。雌鴿頭一回下蛋,以為很快就有小鴿子出世,樂顛顛等了好些天,發現沒什么動靜,才跑去咨詢禽鳥鋪子的伙計,把生育大事問了個明白。原來他之前擔心兩只鴿子過早親熱,影響身心健康,上躥下跳地搗亂,結果弄得人家有了心理陰影,生出來的都是未受精卵。而且拉嘰姑娘總喜歡躲到鴿籠最暗的角落里下蛋,這就是為什么宋微連腦袋都伸了進去。 他自己沒經驗,便覺得獨孤銑一個侯爺,很可能也需要長知識,才會那般反應。 叨咕半天,最后道:“我怎么知道鴿子膽子這么小。唉,這下可好,還不知道什么時候能見著小鴿子……” 獨孤銑聽著,嘴咧開就沒合上過。這時接話:“早跟你說別瞎管,隨它去。”捏捏他臉頰,“至于愁成這樣么?過些日子自然就好了。不是有鴿子蛋下酒?舍不得拿出來?” “那你等會兒。”宋微說罷,丟下獨孤銑,從廚房后門出去,左鄰右舍轉一圈,拎個籃子回來了。 獨孤銑看他喜孜孜擺好桌案,搬出一個小銅爐,半筐木炭,又鉆進房里拿酒,笑著站在旁邊等待。 “行了,開吃。”宋微坐下,揭開籃子,里邊一小碗煮熟的鴿子蛋,約有十來個,被調料腌成了淡褐色。又有羊rou雞rou菜蔬若干。他拿起邊上的竹簽,將鴿蛋穿在上頭,穿了兩串,架在銅爐上慢慢烤。 獨孤銑在他對面坐下,幫忙把rou片也穿到竹簽上。炙烤之法,是這個時代極其流行的烹飪方式,因為用了最地道的西域調味品,香氣濃郁,誘人垂涎。 “本來在院子里弄最方便。”宋微把鴿子蛋翻個面,表皮烤得金燦燦的,煞是好看。“但是,你想啊,當著人家小倆口的面吃這個,雖然是孵不出來的蛋,也太殘忍了不是?反正我娘不在,就是把廳堂熏成煙囪,也沒人訓我,嘿……” 獨孤銑聽著他囧囧有神的東拉西扯,忽然明白了,宋微一直在等自己。他等了很久,并且,等得很辛苦。 “小隱。” “嗯?” “這些鴿子蛋攢了多久?” “一個多月吧。吊在水井里,不容易壞。昨晚腌上的,你再遲來一天,可就吃不上了。” “小隱,你是不是……是不是以為我不會來了?” 宋微頭也沒抬,專心燒烤:“你這不是來了么。” 自己拿起一串鴿子蛋,遞給他一串。吹了吹,一口咬下一個:“唔,真香……比雞蛋好吃。”蛋黃燙得很,宋微咬兩下,一個勁兒吐舌頭,又騰出一只手倒酒。 獨孤銑看他忙活,覺得自己的心也像這炭火烤透的鴿子蛋一般,內里憋著灼熱的蒸氣,表皮痛苦地皺縮著。因為烤糊涂了,說出口的話,全是廢話胡話糟心話。 他問:“小隱,你跟薛三,怎么回事?” 自從西都獨孤府徹底整頓之后,獨孤銑便安排了人留意宋微的動向。半年前形勢緊張,怕無端連累他,把人手撤了個干凈。最近從烏洛部族回來,稍有空閑,于是又盯得緊起來。薛家兄妹跟宋微曖昧許久,他早就知道,也知道宋微不但應付得來,還能從中找樂子,故而并不擔心。他唯一擔心的,是宋微主動跟人亂搞。偏偏被逼得放了明話,自己不能干涉他,這份憋屈,端的難以言表。 獨孤銑不清楚幾個月前究竟發生了什么,只得知薛璄人走了,架勢反而更加張狂。他手下幾個不知死活的小卒,背地里什么浮言浪語都敢說。此刻因為確定對方心意,宋微半年等待,反倒莫名成為獨孤銑的某種倚仗。仿佛突然就轉正了上位了,有資格審訊捉jian了。本該竭力克制收斂的心思,完全不受控制,如脫韁野馬般愈發放縱。 宋微翻個白眼:“什么怎么回事?” 獨孤銑最見不得他這模樣,被那小眼神一瞥,心里立刻就要著火。 吃的喝的都放下,傾身過去,捏住他下巴:“乖,別裝傻。到底怎么回事,嗯?” 宋微順勢抬頭,胳膊撐在凳子沿兒上,挑起眉毛:“你覺著是怎么回事,就怎么回事。” 獨孤銑吸口氣,使勁壓了壓心火:“小隱,你明明答應了我,是你自己許諾我半年期限。我知道我該早些來……別這樣故意氣我。” 宋微偏過臉看墻壁:“我是答應了你,那又怎么樣?難道就不能給自己存個備用的么?誰知道你來不來?白耽誤小爺我……唔!” 這張嘴實在是可恨。獨孤銑兩步繞過去,捉住了狠咬一口,直接見了血。緊接著把人提起來,自己坐在圓凳上,將宋微放在腿上,再低下頭輕輕舔吻。 宋微慘叫一聲,掙扎兩下,聲音漸漸變小,越來越黏糊,到后來,便只剩下嘖嘖水聲,叫人聽了臉紅心跳。 已經開了頭,自然不可能煞得住尾。桌案上有個香油碟子,獨孤銑手指蘸了蘸,將宋微褲子褪至大腿,順著雙巒之間幽深的溝壑涂抹下去,嘴里說著渾話:“這地方拿來烤烤,定然比那鴿子蛋還嫩。” 宋微一張臉比烤rou片更紅,咬牙咒道:“你個流氓,非得這么……” 獨孤銑不答話,吻住他,一心一意忙自己的。猛地扶起他上半身,面對自己跨坐下去,一壓到底。宋微打個激顫,根本發不出聲音,只能用雙手死死摳住他的肩膀,忍受那一瞬間強烈到頭皮發麻的沖擊。 獨孤銑放開他的唇,頭枕在他頸側:“小隱,我很想你。” 這一句就像迷惑心智的咒語,令宋微放松了身體。手從獨孤銑衣襟伸進去,在肩背上毫無章法地抓摸。摸到一道長長的凸起的疤痕,愣了愣,立即扒開衣裳。疤痕顏色新鮮,明顯愈合沒有太久。 “你受傷了?” “早已經好了。” 宋微把他前襟也扯開,又在肋下找著一道新傷。 摸了摸,哼道:“有些人不是自夸功夫好得很么?” 獨孤銑聽了他的語氣,立即明白他把這兩道傷口理解成了自己來得這么晚的原因。 如此美好的誤會,令人張皇無措。 不知該回答什么,抱著他一頓狂風驟雨地做。懷里的人再沒有說話,只是閉著眼睛隨他起伏,嘴角微微翹起,浮現出放空一切的祥和與愜意。 獨孤銑不是詩人,卻在這個時刻想起了許多詩句所描繪的意境。 比如暴雨中殘損的芭蕉下一叢綠幽幽的苔蘚,風雪中搖曳的燈火下一枚圓溜溜的棋子。任世界翻天覆地,此間方寸,安穩靜好。 他于此刻堅定了決心:這樣的好日子,過一天,少一天;拖一天,是一天。 桌案上有現成的濕布巾,備下擦手用的。扯過來擦了擦身上,宋微懶洋洋道:“哎,這下真餓了。你是打算吃窮我,故意這么折騰是吧?” 獨孤銑嗤笑:“你還能叫人吃窮了?有的是公子小姐排著隊給你上貢吧?” 嘴里說著酸話,手底卻不含糊,將小銅爐搬到地上,把火挑旺,添幾塊木炭。又從宋微房里抱出一張氈子鋪好,讓他側躺在自己腿上,一面接著燒烤,一面伺候他吃喝。 宋微就著他的手喝口酒,笑道:“你不服氣,你倒是勤來貢著點。” 獨孤銑順便自己也喝一口,道:“這不是來了么?”趁著氣氛正好,繼續之前的話題,“小隱,你老實告訴我,薛三是不是找過你麻煩?” 宋微頓了頓,顯出一點尷尬樣子:“也不是不能跟你講。只不過,你聽了不許生氣,更不許笑。” 當下便將那一晚的經過說了一遍。他瞞下了翁寰下藥的情節,只道是一幫狐朋狗友給薛三餞行,喝多了胡鬧。薛三要占自己便宜,翁十九幫著使壞,自己借窈娘的手施了個偷梁換柱之計,結果卻被神志不清的薛三張冠李戴,事后怎么也說不明白,于是成了一筆糊涂爛賬。 他心里十分清楚,下藥暗算一事已然超出憲侯接受范圍,真說了,搞不好會鬧出人命。故意把過程講得滑稽可樂,果然,獨孤銑忍不住露出笑意。最后硬板起臉,兇巴巴道:“既如此,有何說不明白的?怕是你不想跟人說明白吧?” 宋微沉默片刻,道:“那時候,我不知道你到底還會不會來。非跟他掰明白了,對我有什么好處?弄不好當場就把人得罪了,吃不了兜著走。何況他轉眼就走了,不過是幾個嘍羅上門送錢送物,背后說些風言風語,我跟這些人白費什么勁?薛三武舉回來,肯定很快要成親,到時候認不認得我還兩說,你何必吃這飛醋。” 獨孤銑也沉默了。如果自己不來,宋微的做法,就是最好的自我保護方式。也許,因為一直以來都未能在他面前占上風,故而印象里總覺得沒有他應付不來的人和事,也因此忽略了他在用怎樣的方式去應付這些人和事。 “小隱。”獨孤銑想說聲抱歉。然而自己的所作所為,又豈是抱歉二字可以了結? 宋微jian笑一聲:“薛三外表瞅著精明厲害,其實好糊弄得很。招人恨的是翁十九那死胖子,看似憨直,一肚子壞水。”拍拍獨孤銑胸脯,“喂,你能不能幫我揍這廝一頓?別打死了,揍得他一個月下不了床就行。” 獨孤銑望著他,眼里全是柔情:“好。” 宋微眨眨眼睛,又道:“你自己動手,別叫侍衛。”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