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節
宋微一面嗯嗯回應,一面拖著窈娘出了小廳。在廊下一屁股坐倒:“替我……弄點井水來。” 花園當中就是井,窈娘悄悄叫來身邊得用的小廝,打了一桶水。宋微一頭扎進去,隨即將冰涼的井水盡數淋在身上。好在翁寰用的不是什么獨門霸道迷藥,無非普通的軟筋散,如此折騰下來,藥效去了不少。宋微歇息片刻,不要窈娘攙扶,撐著柱子勉強站起來。 想起這會兒還在宵禁,扶著墻又摸回小廳,找到薛璄腰牌,順便在他光溜溜的大腿上踩了兩腳。 薛三郎一臉傻笑:“妙……妙之……怎么這、這么慢……” 宋微嗔道:“你轉過去,不許偷看。” 薛三郎于是聽話地翻了個身。 宋微不再理他,扶著墻出去,順著回廊慢慢往外走。 窈娘疾步攔住他:“宋郎這是去哪里?” “還能去哪里?自然是回家。” 窈娘咬了咬下唇,頗顯為難。期期艾艾道:“依奴家看……薛三公子恐是誤食了壯陽之藥。這般任由不理,只怕……” 宋微似笑非笑看著她:“在下力有不逮,如此便有勞窈娘費心了。”說完抬腿就走。沿途扶著廊柱,身上濕漉漉淌著水珠,一步三搖,三步一喘,到底叫他走出了后院。 大門口值夜的伙計不知內里,趕上來攙扶。從妓館出來,什么狼狽模樣都可能有,宋微這副情狀,又是深夜朦朧,那伙計敬業地把他扶上馬,一句多話也沒問。 這廂窈娘目送他背影消失,心中又委屈又難堪,還有幾分莫名的惱怒。她早就看出來了,這個風流漂亮的男人,看似多情,實則最無情。發了一會兒呆,回身推開小廳的門,薛三正撅著屁股,肚皮貼著桌子腿,上上下下地蹭。嘴里嘟囔:“妙之……過來……來……” 轉身沖那幫忙的小廝招手,待他走近,附耳叮囑:“去,好生伺候薛三公子,回頭姑娘賞你。” 那小廝也不是個雛兒,稍愣了愣,面露喜色:“伺候薛三公子,是小人的福分,哪敢要姑娘賞。” 窈娘咬咬牙:“別讓他瞧見你的臉,完事后腿腳利落些。姑娘為這個賞你。” 那小廝又愣了愣,很快點頭應允,進去了。 宋微趴在馬背上被馱回家,抱著馬脖子滾下地,一時沒有松手:“得噠,多虧有你,要不可回不來。” 進屋爬上床,又累又冷,硬撐著脫掉濕衣裳,倒頭便睡。 一覺睡到近午時,醒來先開籠放鴿。嗯昂跟著鳥溜慣了,這會兒見鴿子已然沒影,自己還在家里拴著,便又蹦又叫地鬧騰。宋微半夜著了涼,正頭昏腦脹,被它鬧得受不了,只得打起精神先給兩頭畜生弄點吃的,暫且安撫下來。他一只手被瓷片扎破使不上力,單手干活十分不便,平日很輕松的活計干出滿頭汗。 好不容易伺候驢跟馬吃了飯,自己卻毫無胃口,準備還回房睡一覺,晚上去母親那里撒個嬌,混點好吃好喝好藥。才躺下,就聽見有人拍院門。他懶得去應,抱著枕頭裝沒聽見。然而來人鍥而不舍,院門拍得響聲震天,伴隨著高聲叫嚷:“妙之!妙之!你開開門,我來看你來了!” 正是薛三那挨千刀的殺才。 宋微實在不想起身,聽見這把嗓音,知道沒法善了,陰寒著臉色,慢騰騰出去開門。 薛璄見沒人答應,不禁又緊張又焦慮,喊得聲音都變了調:“妙之,你開門哪!讓我瞧瞧你,好不好……” 原來他一夜快活,云里霧里,醒來后看見到處都是血,整個人都懵了。等到反應過來,著急忙慌連滾帶爬就要往蕃坊跑。還是翁寰拼命拖住,叫他先換身衣裳,否則鐵定讓人以為薛三郎殺了人。 薛璄這番鬼哭狼嚎,嚷得左鄰右舍過往路人紛紛圍觀。 宋微霍地拉開門,往外頭掃一眼,沖薛璄吐出冷冰冰兩個字:“進來。” 薛三郎如蒙圣旨,也不管后頭的跟班,低頭哈腰飛快地躥進院子。直起身時,宋微已經把門關好,走到堂屋廊下,斜斜倚在柱子上,雙手籠在袖子里,兩只黑白分明的眼睛清泠泠地看著他。 薛璄被他看得膝蓋一陣陣發軟,簡直就要抵擋不住跪下去。 “妙之……你……還好么?” 在薛璄眼中,此刻宋微披頭散發,嘴唇紅腫,眼底泛著淡青,一張臉卻是煞白;因為才從床上起來,只穿了身白色絲麻衫褲,比平日不知單薄憔悴多少。他認定這一切都是自己造成的,心痛又愧疚,不知說什么好。想要上前抱抱他,被那冷厲的眼風一掃,便嚇得抬不動腿。呆站半晌,才道:“妙之,是我對不住你。我沒想……都是翁寰那下流胚……” 宋微哧地冷笑:“如此還真是委屈薛三公子了。” 薛璄連連搖頭:“妙之,是我讓你受委屈了,我……” 他覺得應該把宋微接到薛府好生休養,然而家有嚴父慈母,還有個不省心的meimei,不可能做得到。最好的辦法,莫過于置個莊子送給宋微,可惜自己即刻就要動身上京,眼下無論如何也來不及了。心想只能多留些錢,叮囑一干弟兄常幫襯著點兒,武舉回來再做打算。 “妙之,你放心,我薛璄定然不會負你。你等我回來……” 宋微這才意識到薛三誤會了什么。他張張嘴,一個字也沒說出來。這誤會還真不好解除,關鍵是,解除了比不解除貌似后果更麻煩。就在他猶豫的當兒,薛璄已經啰哩啰嗦表了一大通決心。 宋微換個表情,打斷他:“多謝三公子美意,恐怕宋微無福消受。聞說三公子家中早已定下良緣……” 薛璄結的是娃娃親,自幼便被他母親定了娘家的表侄女。 薛璄立刻道:“那種庸脂俗粉,怎么能跟你比!妙之,你不要擔心。往后我定然留在京城,你也跟我上京城去……” 宋微本沒指望能跟他說到一塊兒去。聽見這話,蹙起眉頭,想了想,輕輕嘆道:“三郎,你我遭逢,譬如夕螢朝露,終難長久,還請你不要放在心上。三郎是大家之子,有如明月高懸,宋微不過貧寒出身,好似微塵草芥。你我有緣無分,宋微早已知曉,故而心中感念三郎一片情意,始終不敢褻瀆分毫。昨夜既是一場誤會,三郎不必自責,我亦當就此忘卻。三郎此去,前程遠大,何必將些須小事掛在心間?你我相交一場,善始善終……便是如此罷了……” 薛璄被他一句“三郎”喚得心都碎了,望著他抖動嘴唇:“妙之……” 宋微忍著頭痛,站得筆直,表情也冷下來:“三公子,請回罷。” 薛璄望著他越發蒼白的臉,覺得自己簡直禽獸不如,硬生生糟蹋了對方一顆真心。之前宋微種種敷衍塞責,轉瞬都成了玉潔冰清。 “妙之,我……” 宋微心說,娘的這廝怎么還不走,老子沒詞兒了啊! 想一想,又道:“三公子,你我均非年少輕狂,立業成家,人生大義,兒女私情,不過細枝末節。若令君不安于家室,豈非宋微之罪?宋微年幼失怙,悉賴慈母教養。近日母親正為我看親,三公子遠行在即,便容宋微盡了這份孝心吧。你……別叫我為難……” 神色間哀切懇求,是個人都受不了。 他這番話說得很是費勁,一個字一個字琢磨好了往外吐。偏生薛三郎最吃這一套,失魂落魄從宋宅出來,眼睛都是紅的。 早在他往蕃坊奔的時候,翁寰就飛馬跑到薛府,把薛四小姐接了出來。兩人躲在街邊從頭到尾看了個明白。 翁寰因為薛璄一身血跡,也怕弄出人命。這時見他出來,料定沒什么嚴重后果,趾高氣揚沖薛小姐道:“娘子,你可瞧清楚了,那是咱們嫂嫂。你有什么歪心思,從此都放下罷。” 景平十九年六月,獨孤銑一行歷經風霜,排除萬難,終于在穆家領路人的幫助下,找到了室韋族烏洛一部隱藏在依連山北麓的大本營。 室韋本是東北青丘白水外的大部族,曾經一度開國立朝。因與北方羅剎人作戰失敗,轉而向西撤退,跟回紇發生沖突。回紇一貫與咸錫朝廷交好,申請天朝出兵相助,最終將室韋徹底擊敗,并入回紇各部。烏洛一部乃室韋王族,為防止他們再起異心,回紇王將之驅逐到了最貧瘠的西域大漠深處,依連山北麓。 正是在這個背景下,二十多年前,烏洛部族將他們最美麗的公主烏奚獻給了回紇王。傳說這位公主美艷無匹,回紇王不敢享用,又千里迢迢將她送到天朝京城,獻給了當今圣上,賜封為紇奚昭儀。 獨孤銑本該早些到達,奈何路上遭遇了幾次小規模暗殺。事關皇家隱秘,不能打跑刺客了事,務必嚴加審訊,趕盡殺絕,故而每一次都相當兇險。甚至受了點傷,養了半個來月。 烏洛部族這些年與世隔絕,根本不知道烏奚公主早化作一縷香魂。公主離開之后,他們也確實從回紇王手中分到了稍微豐腴的一小片盆地。聽說公主思念家鄉,從天朝皇宮派了人來,惶恐又激動,對獨孤銑無所不言。 獨孤銑旁敲側擊,未能找出絲毫線索,不禁懷疑當年紇奚昭儀身邊的人根本沒有回來。他象征性地索要了幾樣東西,供公主解除思鄉之苦。順口問道:“部族中有公主的肖像沒有?” 宮中沒有留下紇奚昭儀畫像,是皇帝心中一件憾事。其人風采,但憑空口描述,畫出來終究不是那么回事。 年邁的老族長道:“神殿里的祈福圖,是從前的畫師照著公主模樣畫的。大人想看,便請跟我來。” 說是神殿,也不過三間寬敞些的磚木平房,平素部族聚會儀式都在此處。大堂里掛著一張陳舊的祈福圖,因為使用純天然礦植物染料的關系,顏色仍然十分鮮艷。 畫面當中一名少女,仰面朝天,合手跪拜。明明是無比端莊虔誠的神態,那挑起的眼尾和上揚的嘴角卻充滿了風情,一股掩不住的天真魅惑撲面而來。 獨孤銑心中詫異,這女子怎的如此面熟?越看越面熟,思緒流動間,他如遭雷擊,久久回不過神來。 ☆、第〇五七章:情絲欲斬織羅網,心刀忍斷鑄金籠 獨孤銑在烏洛部族的神殿里逗留了很長時間,先是聽老族長絮絮叨叨講古,后來借口替公主祈禱,又獨自坐了半夜。 室韋族并入回紇之后,廢去王室稱號,再沒有室韋王這個說法。現任族長乃先王堂弟,也是烏奚公主的堂叔父,而烏奚自然成為室韋族最后一位公主。歲月滄桑,英雄逝去。幾十年不懈打壓之下,昔日榮光早已被后人忘卻。如今的烏洛部族,人丁寥落,守著靠公主余蔭分得的小塊盆地,日子平靜安詳。 神殿重在氛圍莊嚴肅穆,里邊并無貴重物品,何況來人乃天朝貴客,代表公主回鄉探望,老族長沒說什么,任由獨孤銑獨自留在殿中。 獨孤銑把那幅畫前前后后仔細端詳許久。畫工談不上十分高超,然而繪畫者顯然對畫中人很是熟悉,也非常善于捕捉表情神態,眉眼間極為生動傳神。尤其隔得稍遠些,乍一看去,氣質風情之鮮明,尤勝面貌,與腦海中另一張深刻而明朗的臉,幾乎重疊。 或許……只不過是個巧合。 獨孤銑在心里麻木地想。一路從危機四伏險象環生中闖過,巧合這種東西,早已排除在經驗之外。然而此時此刻,他多么渴望,這只是一個小小的巧合。 離開烏洛部族的時候,獨孤銑知道,自己應該把那幅畫帶上。萬里之外皇宮中的那位,如果得到這幅畫,一定會感到許多安慰。他回頭望了一眼,最終還是沒有開口。 回程少了搗亂的蒼蠅老鼠,速度比來時快得多。獨孤銑路過西京,連府門都沒進,只留下牟平主持大局,安排人手,開始暗中調查宋曼姬身世來歷。他自己則直接回京,面見皇帝。 皇帝陛下身體幾近痊愈,要給寶應真人封爵。對方辭而不受,但答應久逗留一陣,暫且住在西郊青霞觀內,由玄青上人負責招待。玄青身為公主,并非當今圣上嫡女,而是他早逝的親弟弟的女兒,自幼養在先皇太后跟前,御賜公主身份。她身在方外,很得皇帝信任。 皇帝聽了憲侯匯報,內心雖然失望,面上并沒有表現出多少情緒。時間過去這么久,西域部落又隔得那么遠,這個結果也不是預料不到。內侍官將憲侯呈上的柔然族物品送上去,皇帝一樣樣拿起來看看,才道:“先前不知道,便罷了,如今朕知道了,斷沒有皇家嫡親血脈流落在外的道理。只要人在這世上,總該有跡可尋。小澤,辛苦你了。” 盡管獨孤銑已然正式繼承爵位,沒有外人的時候,皇帝待他還是如同自家子侄般親近。 獨孤銑明白,皇帝的意思是務必繼續找下去,直到找著為止。 皇帝輕咳兩聲,立刻有伺候的宮女送了茶盞過來。他沒有接,嘆了口氣,繼續道:“朕老了。若是上天垂憐,能在有生之年,見一見那個未曾謀面的孩子,也算……少了一樁憾事。” 這意思就是,不但要找,動作還要快。 獨孤銑看著皇帝,身體雖然好了,經過這一番折騰,明顯更加蒼老。在他外出的幾個月里,施貴妃被賜死,隸王奪爵圈禁,太子雖然還是太子,過年之后卻再沒有于朝堂上露過面。作為帝王,不管其他方面如何成功,教育下一代失敗了,便是最大的失敗。所受打擊之嚴重,不言而喻。 眼前鬢發蒼蒼的老者,不過是個傷心失意的父親罷了。更別提還尋不著丟了二十余年的親生幺兒。 獨孤銑跪伏下拜:“臣自當盡心竭力,為皇上分憂。” 他先見的皇帝,然后才回家見父親。皇帝病危這些日子,獨孤琛作為肱股老臣之一,身上的壓力可想而知。原先是三分病七分裝,如今倒成了七分病三分撐了。局面漸漸平息,也就待在家中休養。 獨孤銑跟父親商量出京繼續尋找六皇子的事,獨孤琛道:“這會兒皇上心里為難,你走開些也好。對于隸王和施貴妃,皇上雖然憤怒難過,依我看,最令他傷心的,還是太子。” 獨孤銑詫異。跟自己老爹說話不用繞彎子,直接道:“太子不是并沒有……” 下毒的是施貴妃,隸王也脫不了干系。盡管他們很巧妙地嫁禍到太子身上,但最終還是查明了真相。 獨孤琛看著自己兒子,覺得他還是太嫩了。繼而又覺得嫩一點未嘗不好,知子莫若父,在大局觀和原則性方面,自家孩兒絕對是難得地沉得住氣。那些個詭譎陰謀,終究落了下乘,少琢磨些也好。 當然,有些事講明白還是必要的。 “太子確實沒有做什么。不過銑兒,沒有做什么,不代表不知道什么。兵法里有以退為進,謀略中有將計就計。有時候,不做什么,比做了什么,效果好得多。” 被父親點醒,獨孤銑當即想通。太子只怕是察覺了施貴妃和隸王的動作,卻順水推舟當了受害者。若非自己歪打正著橫插一杠,很可能演變成皇帝瀕危之際,太子洗刷冤情,處置兄弟,登基即位。其中深遠處,細思之下,心底不覺冒出一縷寒意。 “話說回來,太子也可能確實什么都不知道。”獨孤銑無奈笑笑,“若是如此,我猜著,皇上定然又覺得太子過于……過于軟弱無能了。” 皇帝的兒子,又是太子,當然格外難做些。 獨孤銑遲疑道:“那究竟……” 獨孤琛嘆氣:“究竟如何,恐怕只有皇上跟太子知曉了。幾次質詢,都是皇上與太子密談。拖到今日也沒個處置,可見為難之處。” 獨孤琛不再多說,總結道:“帝王正道,本該是信,而不是疑。皇上對臣屬,一貫取信不取疑,故上下同心,內外咸服,實乃明君圣主。可惜到了家事上頭,就沒這么痛快了。無論最終結果如何,失望總是免不了的。你且先避一避,用心幫皇上找找六皇子。當年紇奚昭儀極得圣心,可惜……若真能找回六皇子,至少能讓皇上高興高興,龍體康健,于國于家都是好事。” 獨孤銑說起西域之行遭到暗算,獨孤琛細詢一番,慰問兒子幾句,冷笑道:“一個在民間養到二十余歲的皇子,就算真找回來,也不過是給皇上一點安慰,能礙著他們什么?不成器!你放心,我去跟皇上說。他不忍心動兒子,底下那些爪牙嘍羅還動不得?” 心想果然兒子在精不在多,單憑這點,自己就比皇帝強。 獨孤琛還病著,說完話就歇下了。獨孤銑回到正院——自從承爵之后,他就搬到這邊,父親則住進了南面朝陽的院子專心養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