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節
獨孤銑又道:“你要是不愿遠走,還上這‘得月樓’也無妨。” 宋微這時候冷靜了不少,感動之余,覺得小侯爺沒沖進妓館,把自己從女支女床上揪出來打屁股,實在是給足了面子。這一杯,無法推脫,非請不可。 點頭:“行,就去得月樓。” 走出兩步,忽然停下。 獨孤銑看著他:“怎的不走了?” 宋微瞬間紅了臉:“我,那個,突然想起來,沒帶多少錢……”擊鞠賽贏得的獎金讓他一夜風流,盡數送給了妓館,兜里就剩幾個零錢。得月樓既然能跟麗情樓打對門,價位自然也在一個水平線上,這會兒他是無論如何也請不起的。 饒是獨孤銑滿肚子陰霾,瞅著他這副樣子,也不由得好笑:“那就我請你,有什么關系?” “那怎么行?說了我請你!”宋微陡然間惱羞成怒,一跺腳上了馬,“我娘床底下藏了不少好酒,上我家喝去!” 獨孤銑吐出一口氣,滿腹陰霾略微散去,騎馬跟上他。 因為昨夜獨孤銑上門打聽宋微,宋曼姬嚇得不輕。盡管他百般解釋,做母親的卻不肯輕易相信。一早沒出門,忐忑不安在家等著兒子。聽見門響,趕忙沖出來:“小隱,那個獨孤家的什么小侯爺……”看見緊隨其后的獨孤銑,下文咽了回去。 宋微大咧咧道:“娘,這位獨孤小侯爺,你認識的。來找我喝酒,我拿你房里的高昌酒招待他了啊。” 宋曼姬明顯不明白狀況:“小隱,你怎么,他……” 獨孤銑道:“宋家娘子,我早說了,我與小隱不打不成交,早跟他做了朋友。” 獨孤府的侍衛只進來兩個,自己找地方杵著,跟木樁子一般。宋微揮揮手:“娘,你上酒肆去吧,不用在這待著。” 宋曼姬提著裙子走到門口,好似才恍然大悟,慌慌張張回頭:“小侯爺駕臨,實在太失禮了!請屋里坐,屋里坐!”拿出酥酪點心,捧出酒瓶酒碗,在堂屋小心翼翼擺好,又將凳子仔細擦一遍。自從跟麥老板關系穩定下來,宋家母子雖然沒搬家,室內裝潢陳設卻比過去好了一個檔次,倒不至于太寒酸。 宋微跟獨孤銑對面坐下,攔住宋曼姬斟酒的動作:“娘,我們自己來。” 獨孤銑接過宋曼姬手中酒瓶,先給宋微倒一杯:“我跟小隱敘敘話,宋家娘子請隨意,不必客氣。”又給自己倒一杯,開口問道,“小隱,不知穆七爺近況如何?” 宋曼姬聽他跟兒子拉著家常,一面覺得放心,一面又起了疑心。在宋微向母親講述的經歷中,完全沒有涉及與這位小侯爺建立私交的部分。故而明知兒子早已洗去嫌疑,昨夜對方問起,也只敷衍一番,生怕他還要找麻煩。這時看了兩人相處模式,分明熟稔如多年老友,宋曼姬暗暗吃驚,又沒法插嘴,站在一旁不肯走。宋微和獨孤銑連番地勸,終于把她勸出了門。 宋微生怕母親在場,聽出什么別的,然而母親走了,屋里沒了第三個人,又擔心接下來該如何面對,宋曼姬一消失,就端著酒杯沉吟不語。 他是確確實實沒想到,獨孤銑竟然還會找上門來。竟然會找到妓館門口去。竟然肯在妓館門外等他等半夜。雖然直到此刻,對方都表現得相當正常,正常得就像一個真正平易近人的貴族,與布衣平等論交,就像真的只是來看個老朋友,喝酒敘舊。但是宋微知道,事情正在向自己無法預料的方向發展。 一切未知的對象,都具有雙面性,既叫人恐懼,又引人期待。關于應對未知,宋微有豐富的事后經驗,卻永不可能備好事前預案。他在心底分析盤算,想來想去,也不知道是該恐懼,還是該期待。活到如今,他已經明白,天下間沒有所謂順其自然。別的事或者會遇上身不由己,唯獨感情,都是自己選擇和放任的結果。 獨孤銑好似渾然不覺他的糾結,也似乎完全忘了妓館門口的尷尬重逢,將自己此次回西都的任務詳細道來。原來小侯爺四月回京,因圓滿完成汛期巡方,又平定交趾叛亂,連番立下大功,得到皇帝許多嘉獎,隨即舉行了隆重的承襲爵位儀式。從現在起,憲侯這個稱呼,正式落到了獨孤銑頭上。 宋微聽到這,舉杯示意:“恭喜侯爺。” 從今往后,小侯爺的“小”字,就必須去掉了。獨孤銑承了憲侯爵位,回西都老宅祭祖,順便把皇帝賜給蕃坊穆家的圣旨和獎賞帶過來。 宋微聽他說承爵典禮,想起一事,問:“府上失竊的那個什么金印玉冊,找到了吧?” “找到了,在西都往東兩百里的小鎮子上,一個金銀鋪子里找到的。據那金銀匠說,是個老頭暗地托他割開金印,帶著印文的那邊沒要,跟他換了銅錢,玉冊隨便換了點首飾。次日他找了識字的秀才問印文意思,人家勸他送到古董鋪子去,他認為很值錢,四處找人打聽,正好侯府侍衛查到那邊,就拿回來了。幸虧印文沒毀壞,秉過皇上,尋了塊玉鑲嵌上去,好歹算是保住了。” 宋微聽他語氣,試著問道:“這么說,崔貞還沒抓到?” 獨孤銑喝了口酒,才道:“沒有。侯府的人追到江邊,斷定她走水路東逃。一路追蹤,始終沒線索。后來得知那幾天湊巧有暴雨風浪,翻了好些船只。既然一直沒找到,也沒準早就葬身魚腹了。” 時過境遷,此時此刻談起這些,兩人都不免有點感慨,又有點尷尬,一時無話。 喝了一陣悶酒,獨孤銑抬起頭,直視著宋微:“小隱,女人的滋味好么?” 宋微沒提防他這一下,一口酒嗆在嗓子眼,咳得驚天動地。獨孤銑坐在對面,就這么看著他的狼狽相,一動不動。 宋微好不容易平復喘息,袖子在臉上抹一把,擦凈眼淚鼻涕,啞著嗓子道:“女人什么滋味,侯爺又不是沒嘗過,何必問我。” 獨孤銑一本正經:“這種事,每個人都不一樣。我從來沒覺得女人有多好,你呢?你現在也嘗過了,覺得好么?” 宋微只覺得,三個月不見,這廝的臉皮厚度正以rou眼可見的速度增長。 硬起頭皮道:“挺好。” “比我好?” 隨著這三個字入耳,宋微看見眼前一道天雷滾過。 “說實話。你知道你騙不過我。” 對上他幽深粘稠的眼神,宋微“比你好”三個字噎在嗓子眼,半天出不來。 獨孤銑看了他許久:“以后還去么?” 宋微沒反應過來:“去哪兒?” “妓館。” 宋微考慮一下:“不知道。太貴了,一晚上兩萬錢,都趕上二十頭嗯昂了。” “噗!”獨孤銑萬沒料到等來這樣的回答,滿腹心酸難過,也壓不下啼笑皆非。 拉起他的手:“小隱,別再去了,好不好?你看,我比女人好。我不要錢,還可以倒貼錢給你。你去找女支女,不如找我。” 宋微好像不認識眼前這人似的,呆看著他。 獨孤銑繼續道:“知道你去妓館,一開始我很難受。后來想想,也沒什么好難受的。因為這讓我知道,你還沒有找到真心喜歡之人,也還沒有人用你喜歡的方式喜歡你。” 作者有話要說: 未妨惆悵是輕狂:見李商隱《無題》 ☆、第〇四二章:歡場誰人不愜意,世間何物換真心 宋微不喝酒了,垂下眼眸不知在琢磨什么。 獨孤銑也放下酒杯,等著他的回答。 過了一會兒,宋微抬起頭:“侯爺,你這太不厚道。你說咱們是朋友,既是朋友,又何必幸災樂禍。” 獨孤銑笑了:“幸災樂禍?不可否認,想通了之后,我是很高興。”神色一斂,變得嚴肅正經,“小隱,分別之后,我時常想起你,也想起你說的話。我仔細思量了許久,你我之間,固然是我過于冒昧,唐突了你。但你所形容的境界,亦未免太過極端。我沒見過——不光沒見過,也沒聽說過,那般純粹的感情和關系。一時一刻或者有,一生一世太難得。我倒想看看,如此地步,誰能為你做到,你又能為誰做到。” 目光直視著他:“你這樣流連歡場,莫非是想在那煙花之地,在那倚樓賣笑的女子中尋找真心之人?你與那些公子少爺結交,莫非是想從官宦貴族之家,從那些風流浪蕩的男子中尋找真心之人?” 搖搖頭:“我不認為你不明白,那希望有多渺茫。你會如此耗費光陰,也不過是貪圖一時享樂罷了。” 伸出手指抬起宋微的下巴,直望到他眼睛里:“小隱,即便在你自己心里,對你說過的話,又相信幾分?” 宋微被他看得定住了,猛然回過神來,一把打掉他的手,心頭慍怒,語氣也頗為不善:“侯爺,我要找什么人,過什么日子,都是我自己的事,與你無關,不勞閣下cao心。”盯著他,面上一片嘲諷,“你找我說這些,難道就不是耗費光陰,貪圖享樂?你敢不承認?” 獨孤銑笑笑:“我承認我貪圖享樂,不過我不覺得是耗費光陰。小隱,跟你在一起的每個日子,如今回想起來都很快活。且不論你如何解釋真心喜歡,至少從我這面而言,我的確是真心喜歡你。我想,能不能請你和我做一個約定?” 不論眼神表情還是聲音,都無比誠懇。 宋微抬了抬眼皮,卻沒有開口問。 “在你沒有遇到真心之人時,你且勉強接納我這份喜歡。什么時候你遇到了,我什么時候放手走人,絕不強求。你以為如何,嗯?”見宋微不說話,獨孤銑用充滿了引誘哄騙意味的語調繼續道,“你既要尋歡作樂,我哪一點不如旁人?你看,這事你絲毫不吃虧……” 宋微突然冷冷打斷他:“你隔太遠,哪有女支女好,招之即來,揮之即去。” 獨孤銑被他噎得一頓,旋即道:“隔得遠,不是正好如了你的意?我不在的時候,你玩什么鬧什么,我既看不見,也管不著。我在的時候,管保讓你開心快活就是了。” 宋微終于頭痛起來:“你有病。” 獨孤銑點頭:“是有病。相思病。” 宋微無奈:“你何必……” 獨孤銑深情款款看著他:“我說過了,我喜歡你。” 宋微煩躁得很,抄起瓶子直接往嘴里倒。 獨孤銑緩緩說了一句:“我聽見他們叫你妙之。”說完,就這么瞧著他,眼里飽含的深情濃得簡直能流出來。 宋微要解釋,嘴唇動了動,又放棄了。以對方偏執的勁頭,不讓他如愿,只怕反而更麻煩。他愿意怎么想,就怎么想好了。 說來說去,不過是保持一個間歇性火包友關系,又有何難。 酒瓶子往桌上一立:“蒙侯爺青眼錯愛,我宋微也不是不知好歹的人。就如侯爺所言,求個你情我愿。往后你來了,我不會躲,我要走,也請侯爺別攔著。彼此有什么話,咱們敞開了說。互相留一分情面,各自都好過日子。” 獨孤銑將兩個杯子斟滿,與宋微碰了碰:“我怎么覺著,你在跟我談生意呢?” 宋微瞇眼反問:“難道不是?” 獨孤銑一臉縱容的笑:“你說是就是。” 兩人喝酒一貫默契,話說開了,便一心一意喝酒。先前宋曼姬只拿出來兩瓶,正常待客盡夠了。然而架不住這倆一杯接一杯往肚子里倒,很快便見了底。宋微晃晃瓶子,站起來:“我去找找,肯定還有。”拐進母親房間翻找。 宋家母子租住的居所可說狹窄逼仄,進門一個小院,一側搭了間儲藏物品的雜屋,另一側新近搭了個棚子,拴養牲口。兩間正房分別位于堂屋兩邊,母子各占一間。堂屋后則是廚房與凈房。 宋微進去找酒,獨孤銑也跟著起了身。照規矩,他不能進人家母親的屋子,但這并不妨礙他站在門口,從門簾縫隙往里窺看。 宋微撅著屁股趴在床下,伸長了胳膊把母親藏酒的木箱往外拖。作為波斯酒肆的預備老板娘,又時不常跟老板在家小酌一口,宋曼姬的私藏是蠻可觀的。箱子不輕,宋微兩只胳膊繃直了使勁,才拖出來。看了看,回身沖屋外喊道:“咱們喝一樣的還是換一種?” 獨孤銑嚇得連退兩步:“換一種罷。找個我沒喝過的。”那渾圓挺翹的屁股還在腦海里直晃。 宋微在屋里撇嘴:“你個當侯爺的,有什么沒喝過?便宜的劣酒才沒喝過吧?” 獨孤銑無聲笑笑,心道那也是喝過的。嘴里只說:“你想喝什么就喝什么。” 宋微果然換了一種,雙手合抱,一口氣捧出四瓶,彎腰擱在桌上:“別倒了,還不夠費勁的,直接對瓶碰吧。” 獨孤銑拎起一瓶,拔了塞子:“行。就這些吧,午后要去給穆家宣旨,再多的話,回頭倒拿圣旨就糟了。” 宋微哧哧地笑:“倒拿了就瞎說唄,反正穆家又不會去告你。”他喝得粉紅上臉,醉眼朦朧,話語間卻清醒得很。 “穆家定了在西市蕃舶街穆記總號擺香案接旨,小隱,你去么?” 宋微搖頭:“又沒我什么事。純看熱鬧,不如在家睡覺。” 獨孤銑看他那副滿不在乎的樣子,知道他是當真滿不在乎。曾經一度,他十分驚訝于宋微這種視金錢權勢如糞土的做派,因為實在不明白這個蕃坊出身的平民小子哪里來的底氣與眼界。由于宋微慣于裝孬服軟,這種做派是彼此相當熟悉之后,才無意間隱約流露出來,也由此讓獨孤銑感覺到,他與以往認識的那些故作清高的人完全不同。短暫的失落之后,獨孤銑就覺得舒適起來。只要跟宋微在一起,哪怕被他氣得嘔血,事后回想,都透著一股利落爽快的舒適。久別重逢,對面這人,怎么瞅怎么順眼。 想了想,換個話題:“我看你騎了匹灰馬,和擊鞠賽上是同一匹馬么?” 這個話題宋微十分樂意討論:“沒錯。它的名字叫做得噠,翁公子送的。” 獨孤銑大樂,哈哈笑了一陣,不禁泛起酸來:“我看那馬也就一般,回頭送你匹更好的。” “不用了。我很喜歡,就是它了。”宋微一邊喝酒,一邊大言不慚,“你也知道,我這人向來鐘情專一,不搞朝三暮四喜新厭舊那套。” 獨孤銑只好又笑。心說你鐘情專一個屁,你不是有一頭驢了嗎?他當然不敢講,只好訕訕道:“我送你什么也不要,你總是這樣拒絕我的好意。” 宋微聽了這句,把手中酒瓶一放:“我不知道是不是我記憶出了問題。敢問侯爺,你究竟送過我什么?” 獨孤銑仔細一想,還真是沒送過他什么。買過幾身衣裳,宋微離開時就拿了替換的兩套,多余的全都沒帶走。也試圖送過路費,當時就沒能送出去。動過心思在京都給他開鋪子,只不過那商鋪至今還只是腦子里一個虛影。元宵節過生辰,買了串南洋珠,因為料定他不會要,專拿來做了討價還價的籌碼,最后換得幾個春宵,更別提那串珠子回家后無意間被女兒看見要走了。——哪一條都說不出口。 堂堂憲侯,對自己中意上心的情人,什么時候小器到這種地步了?獨孤銑自己也驚詫了。他一直覺得自己對宋微很不錯。換了從前,只要上得了他的床,誰不能從他手里得到各種明里暗里的好處?到了宋微這,竟似潛意識里忘了個干凈,又或者認定了這些手段都沒有用,居然從來沒想過正式贈送對方一點什么。 宋微斜眼看他,臉上淡淡的笑:“侯爺,你還什么都沒送呢,怎么就知道我不要?還怪我拒絕你的好意,可不是太冤枉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