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節
西都舊京東郊,有一片屬于翁中司翁老大人家的私家林地。 中司是官職,在朝中不高不低,正四品上。翁老大人退位后,回西都養老,翁家兒孫大多有出息,科考入仕,為官一方,職位高的任三品郡守,最低也是個七品縣丞,實打實的書香門第、官宦世家。只余一個十八歲的幺孫翁寰,自幼貪玩不愛讀書,至今還在府學里混日子。家里有心把他送去京都太學,翁老大人卻深知,以自家寶貝孫兒習性,到了京都那深海里,只怕怎么淹死的都不知道。不如留在身邊,任他如何翻騰,掀起的風浪也有限。 翁寰公子酷愛擊鞠,叫人在東郊這片林子當中辟出一大塊空地,專用做擊鞠訓練場。 李曠親自陪同宋微,往東郊見翁公子。李老板騎了匹溫馴的良駒,宋小郎騎著他的毛驢嗯昂。李曠的意思,臨時借他一匹馬代步。 宋微笑:“就你那速度,我這驢兒還追不上?騎馬也是浪費。” 李曠一想翁府必定早已備足馬匹,便不再堅持。 到得翁家林地,通報見禮過,李曠對翁寰道:“翁公子,這就是我前日提及的宋微宋妙之兄弟。” 翁寰看見宋微騎的毛驢,先就忍不住嗤笑一聲。再把他上下掃一眼,斜乜著李曠:“就這白斬雞模樣,騎馬擊鞠?他騎馬還是馬騎他,啊?哈哈哈……”他身邊一眾隨從也陪著哈哈大笑起來。 宋微等他們笑夠了,才對李曠道:“明達兄,翁公子沒看上我,抱歉白耽誤你工夫。”說完,騎著驢掉頭就走。 一干人都愣住了。翁寰嚷道:“哎!你這人,宋那個什么來著,怎的這般沒禮數?” 宋微回頭:“禮尚往來。適才翁公子眼里沒我,我不知要如何講禮數。”話是這么說,人卻在驢背上欠身鞠了一躬,“這會兒公子看見我了,宋微向公子告辭,抱歉資質愚鈍,沒能入得了公子慧眼。” 翁寰呆了一下,笑道:“你這人挺有意思。你這么跑過來,都不試一下就要走?” 宋微臉上現出喜色:“公子愿意讓我一試?” 翁寰反應過來,樂了,笑罵道:“娘的!你兜了這大一個圈子,不就是想我松口讓你試一試?” 宋微跳下驢背,拱手行禮:“多謝翁公子。” 翁寰指指另一邊的馬廄:“自己去挑匹馬,轡頭鞍鐙也都自己找,弄好了過來。” 宋微在馬廄里待了足有大半個時辰,最后牽了一匹灰不溜丟的馬兒出來。 外邊也沒人特地等他,都繼續各自的練習。翁寰身形矮胖,運動神經也不發達,沒法自己上場,但理論知識卻極其豐富,只要沒別的事,便泡在訓練場親自當場外指導。 眾人看清宋微牽出來的馬,皆是一臉詭異。翁公子失笑:“哈!你竟然選了這家伙!這家伙就是個大懶蛋。相馬的都說它資質好,我才買下來。誰知但凡上場,沒有不出幺蛾子的,拉屎撒尿,犯擰發瘋,挨了鞭子就狂跑,一到喂食的時候,它又回來了!扔在廄里不管,別提多安分老實,想讓它出力,那叫一個難……” 宋微笑道:“它其實就是心情不太好,哄哄就好了。翁公子不介意的話,我需要一點時間與它熟悉熟悉,午后再試,不知可否?” 翁寰這時已經徹底被他吊起了胃口,當即表示同意。 宋微拿刷子仔仔細細給那灰馬刷了一遍毛,一邊刷,一邊撫拍低語。嗯昂原本自己在一旁吃草,發現主人另有新寵,邁著碎步就跑過來,挨住宋微不停地蹭。宋微只得一只手摸馬,一只手摸驢,頗有些應付不來。 翁寰等人看見這副情景,又是一場哄笑。 宋微到廊下找了負責馬匹飼料的仆人,指揮他如何配食。那仆人被他使喚得團團轉,終于配出了他要的飼料。宋微把馬牽到槽邊,親自動手喂。嗯昂過來搶吃的,被那灰馬撞得彈開三尺。不敢再靠近,“嗯昂嗯昂”委屈叫喚。 宋微看馬兒自己吃得高興,轉頭安慰毛驢,貼著耳朵道:“好了好了,你是哥哥,它是弟弟,再說一會兒還指望它出力,你先讓著點兒。晚上回去保證給你加餐,沒它的份兒。” 旁人瞧見這一幕,又是一場大笑。翁寰是個最喜玩鬧的,對李曠道:“李老板,你這兄弟可真好玩,哪怕他騎術不行我也留下了。叫什么來著?” 李曠趕忙恭敬道:“姓宋名微字妙之,蕃坊人氏,家中只有一個寡母。先頭他在西市蕃舶街波斯酒肆做活,我看他騎術精妙,埋沒了實在可惜,這才斗膽向翁公子推薦。” 午后,擊鞠隊頭領主持對宋微的考核。宋微過去沒有擊鞠的經驗,這并不重要,只要馬術夠好,反應夠快,短期內就可以上手。擊鞠和賽馬最大的不同,就是對馬兒靈活敏捷性的要求更甚于速度和耐力,相當考驗騎手的的cao控能力。當然,同樣也相當考驗騎手本人的應變速度和敏捷性。因此,考核內容主要有兩部分,一部分是障礙跑,一部分是躲避跑。所謂障礙跑,類似于后世馬術障礙賽,要求騎手cao控馬兒縱橫跳躍、左右回繞,以不破壞障礙物為前提,在規定時間內,從起點到達終點。而所謂躲避跑,則是騎手騎著馬手執球杖在平地中央,四周有人向其投擲沙包,騎手要盡量避免沙包打在自己或馬匹身上。沙包上沾了墨粉,打中一下一個黑團。 一個時辰后,宋微以提前半刻鐘的成績滿分通過第一部分,以一百二十記中十三的成績完成第二部分。這也是翁府擊鞠隊新人考核以來的最好成績。 宋微喘著氣檢視馬匹身上的墨團,道:“如果跟它再熟些,我肯定都可以躲過。” 因為他躲得太快太靈巧,扔的人也越扔越刁鉆。他雖然是第一次參加,也能斷定到后來那幾個大漢全跟自己較上了勁兒。這是好事。果然,考核結束,再沒有人用先前的鄙夷嬉笑神色看他。 翁寰喜上眉梢:“太好了!又添一員大將!宋妙之是吧?果真妙極!”說著伸手去拍那灰馬,“這畜生多少人都驅使不動,到你這居然如此聽話。”他手還沒伸過去,那馬已經一扭屁股抬起蹄子,跑到另一邊了。 翁寰愣了愣,繼而哈哈大笑:“從今日起,這畜生就歸你了!” 宋微道:“敢問翁公子所言‘歸我了’,是什么意思?” “歸你了就是歸你了,你隨時可以把它牽走,不過平日練習、上場擊鞠必須得用它。” 宋微露出為難神色:“我恐怕養不起……” “無妨無妨,平素盡可以寄放在這里。你放心,等我們贏了下月那場賽事,你就養得起了。” 宋微立刻笑著道謝。這翁家小公子果如李曠形容的那般,直來直去,若是對了脾氣,什么都好說。據說此人還有一個對于追隨者而言十分有利的毛病,那就是護短。因為翁老大人時常管教,翁寰手里拿來玩樂的錢遠不如薛長史家兄妹,故而發給擊鞠隊員的月俸獎金,照薛家差了不少,但仍被他網羅到許多好手,由此可見其籠絡人心的本事。 宋微問翁寰:“這馬兒有名字沒有?” “都沒人樂意騎它,哪來的名字?要不是你來得巧,等我得空就該轉手賣了。既然歸了你,你便給它起個名字。” “那就叫‘得噠’吧,跟我的毛驢‘嗯昂’正好搭配。” 翁寰張著嘴看他,繼而捧腹大笑:“宋、宋妙之,妙哉妙哉,你果真是個妙人,哈哈……” 接下來,宋微左倚嗯昂,右靠得噠,在場邊看翁府的擊鞠隊員們打了一場練習賽,幾乎是立刻就愛上了這項奔放的運動。 與翁寰談好條件,定好時間,宋微和李曠一路笑談著返回。 晚上跟宋曼姬講起,不料竟遭到母親強烈反對。他知道宋曼姬必然會反對,早備好幾套說辭,萬沒想到口水都講干,母親完全不聽,只斬釘截鐵兩個字:不行,連原因都沒有。女人蠻不講理起來,是非常叫人頭痛的。然而宋微一向覺得,自己母親潑辣歸潑辣,從來都不是蠻不講理的女人,陡然變成這樣,尤其叫人頭痛。 思前想后,最有可能的理由,無非是覺得危險。打馬球確實是一項相當危險的運動,哪怕多年老手,發生意外時折胳膊斷腿,甚至被馬踢殘踩死,都不是沒有可能。不過這種概率性危險在宋微看來根本不算什么,人倒霉時喝涼水都能嗆死,怕什么才會來什么,不如光棍一點。 軟磨硬泡半天,宋微也煩了,對宋曼姬道:“娘,如果不是知道你不樂意,我早就跟穆七爺約定,明年還隨商隊跑貨去。” 宋曼姬尖叫:“你敢!” 宋微苦笑:“我不敢。不敢不也去過一趟了?不也全須全尾回來了?” 宋曼姬抄起桌上的銅鏡,作勢要打他。最終又拍回桌面上,氣得直哆嗦,眼淚都下來了:“你個不省心的討債鬼!玩兒擊鞠的哪個不是高門大戶王孫公子,你是什么人?他們是什么人?能一起玩么?玩出事來,你是想要娘的命?上回惹上什么獨孤府,那教訓還不夠你吃的?還有膽子去惹這些人,你個、你個……” 宋微抱住母親:“好,好,娘說不去就不去。我聽娘的話還不成么?” 宋曼姬漸漸平息下來,過了一會兒,恨恨道:“我還不知道你個混小子,定要背著我玩花樣!你大了,翅膀硬了,還學會了當面一套背后一套騙你娘……” 宋微訕訕低頭,裝乖不作聲。 宋曼姬無奈得很,哪個做娘的能把二十歲的兒子綁在身邊?何況,除了貪玩一點淘氣一點懶惰一點,宋微實在是個好兒子。 拭干眼淚,問:“你剛剛說,是哪一家?” 宋微一聽有戲,立刻乖乖答道:“是翁中司翁老大人家,很正派的人家。翁小公子我也見過了,人非常豪爽。娘,這個事情,其實跟我替麥叔酒肆送貨是一樣的,他給我發工錢,我替他干活,沒有你想的那些個復雜關系。”窺視一下宋曼姬的臉色,接著道,“最大的不同,大概就是,替麥叔酒肆送貨,我覺得沒多大意思,只好苦中作樂。擊鞠這事兒,我覺得很有意思,是真的快活。” 次日起,宋微正式辭了波斯酒肆的工作,加入翁寰的擊鞠隊,每天去東郊林子訓練。凡屬玩樂之道,他總能表現出超人的悟性。他本身騎術一流,和得噠混熟后,簡直到了人馬合一,水rujiao融的地步,這一點在賽場上極占優勢。 得噠這家伙不愧是大懶蛋,即便有宋微悉心呵護,每日無論如何也只肯動半天。兩個時辰一過,怎么哄都不抬腿。宋微便借機歇息,看別人練。翁寰每次看見他橫躺在草地上,左邊一頭驢,右邊一匹馬,咬著草根給人鼓掌加油,就覺得是他命令那匹馬故意罷工,卻毫無辦法。 一個月后,翁府與薛府擊鞠賽如約舉行。宋微很清楚自己的弱勢,體力耐力不夠,故而先發制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連中幾球,為己方奠定了良好開端,士氣大振。雙方實力相當,比分咬得很緊,接近尾聲時,旁人都是一手執繩,一手揮杖,就見宋微松開韁繩,直立而起,雙手揮杖,硬生生將球從半空里截住,準確無誤擊入門洞,贏得決勝一分。 被他從面前把勢在必得一球截走的,恰是薛家球隊的首領,也是薛府三公子薛三郎。宋微玩得投入,眼里只有球的影子,根本沒在意人家火辣辣的眼神。 當夜,翁寰在長樂坊最大的妓館麗情樓設宴慶功。喝至酒酣耳熱,眾人紛紛尋找中意的美嬌娘過夜,東家買單,夜資從獎金里扣。其中有兩個是翁公子府學好友,也是貴族子弟,幫的是人情,自然不用他出錢。狎妓乃高雅奢侈消費,普通一點的女支女,睡一晚一千兩千,至于花魁行首之流,至少上萬。 翁寰見宋微坐著不動,笑道:“怎么,沒有妙之看得上的?” 宋微笑笑:“公子明察秋毫。” 翁寰拍手叫來老鴇:“哪位娘子尚在候客?” 普通女支女,沒有特地問名字的,艷名在外,自是姿容出眾。 老鴇以為是翁寰自己要,便道:“窈娘在呢。薛三公子原本要來,后又捎信不來了。別個未必有心情招待,若是翁公子,自然……” 翁寰一拍桌子:“成!”轉向宋微,笑道,“我再給你添一萬,不過,能否做得了佳人入幕之賓,還得看你本事,可別叫她趕出來。” 宋微擊鞠賽記了首功,獎金銅錢十貫,也就是一萬。由此可見,這窈娘的度夜資起價兩萬。 宋微側頭想了想,也笑了:“如此多謝十九公子。” 翁寰族內排行十九,身邊人都這么稱呼他。 作者有話要說: 大家不要再糾結配角了,主頁上配角名是因為開坑一定要填而我當時恰好只想到這兩個名字…… 另外也不要糾結換攻的問題,好賴都是他,不會換的……小侯爺下章出場,宋小隱桃花朵朵開哈哈! 隆重感謝搖滾多多洛親的長評《由擊鞠想到滴》,太及時太科普了! ☆、第〇四一章:不料精誠如戲謔,未妨惆悵是輕狂 花樓里過夜,沒有誰能早起,因此妓館都會為客人備下粥飯點心。宋微陪窈娘吃了早餐,打情罵俏一番,才款款告辭。走廊里碰見翁寰跟他的兩個朋友,遂結伴出來。普通女支女宿處在另一個院子,昨夜只有這三人跟宋微住在同一幢樓里。按說他們都是正兒八經貴族子弟,宋微一個平民小子混在其中,難得般配。然而宋小郎不但容貌勝出多多,就是氣派風度,亦毫不遜色。 翁寰笑得猥瑣,拿胳膊肘撞他一下:“春宵何如?” 宋微眉毛輕挑,笑得矜持而得意:“悉賴十九公子成全。” 翁寰湊近些:“你知道窈娘這個窈字,什么意思?” 宋微道:“不是窈窕淑女之意?” 另一邊翁寰的酒rou好友之一慢條斯理道:“窈者,從xue從幼,深遠也。你想啊,幼xue深遠,真是道盡了此女的好處,哈哈……” 幾個人一邊眉飛色舞低聲說著葷話,一邊跨過門檻,出了大門。早有各人的仆從牽著馬在門前等候,麗情樓的仆夫也十分盡責地幫宋微把得噠牽了過來。得噠是匹懶馬,并非烈馬,只要不叫它出力,比嗯昂的炸毛脾氣好得多。 宋微接過韁繩,正要上馬,忽然感應到什么,抬頭往側前方看去。 長樂坊乃西都娛樂場所集中地,而麗情樓所在的灑金街,更是高檔奢華之處,滿街通宵不歇的妓館酒樓。此刻晌午,反是最冷清寂寥時分。除了偶有宋微等人一般滿臉酒色縱欲之態的客人打著哈欠離開,就是仆婢們在自家門前清掃收拾。街道兩側的槐樹有年頭了,濃蔭如云,成串的淡色小花落得滿地皆是,槐花的清芬也替代了夜間濃郁的脂粉香氣。 就在宋微側前方,兩家酒樓之間空隙處的大槐樹下,靜靜立著一人一馬。 宋微看見獨孤銑,腦子里一片空白。吃驚意外尷尬難堪得意痛快慌亂恐懼……種種情緒走馬燈似的從心頭掠過,表現在臉上,就是不動聲色。 翁寰騎在馬上,問:“妙之,你是跟我們一道還是回家……”見宋微沒反應,順著他目光瞧過去。不過隔著一條大道,自然看得清清楚楚。翁公子世家子弟,一眼就看出對面那人非同尋常。尤其那匹馬,更是萬中無一。流著口水將馬打量片刻,轉過去看人。二三十歲年紀,身材魁梧挺拔,五官深邃銳利,獨自站在那兒,像是憑空多出一座山峰來。一雙眼睛又黑又沉,直勾勾盯著身旁的宋微。 “妙之,那人是誰?你認識?” 宋微回過神來,咽了口唾沫:“一個遠道而來的朋友。十九公子,你們先行一步吧,抱歉無法作陪了。” 翁寰走出老遠,還忍不住回頭。暗忖:這個宋微居然識得如此人物,那什么交趾奇遇,莫非也不全是吹噓? 宋微牽著馬慢慢走到獨孤銑面前,心里十分沒底。他能感覺出對方身上如風暴前夕般壓抑的低沉情緒,試探著道:“小侯爺,別來無恙?” 獨孤銑沉默著看了他一陣,忽然笑了:“你說過要請我喝酒。我來找你喝酒。” 宋微覺得他那一笑簡直毛骨悚然,叫人汗毛直豎,下意識就顧左右而言他:“我,那個……” 獨孤銑輕聲道:“我昨日回的西都,白日里有事,一直忙到夜間,才去蕃坊找你。你娘不肯告訴我你的去處,好在不難打聽。知道你跟翁家公子贏了擊鞠,來這麗情樓慶功,便上這兒等你了。小隱,看在我等了許久的份上,你也該請我喝一杯。” 宋微大感震驚:“你、你在這等了一夜?” “也沒有一夜,找到這地方時已經挺晚了,正好腹中饑餓,就上旁邊這家‘得月樓’吃了個飯,坐到天亮,才下來等你。” 宋微往遠處看看,果然望見幾個侍衛在隱蔽處暗中保護小侯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