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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武君運兵如神,出奇無窮,平六雄、定天下,然性烈,不能輔周建德,文王鴆之。 大周昭武將軍常歌,澎湃一生,落于青史之上,不過寥寥三十字。 澤蘭念的這一段,正是《周史·昭武君列傳第三》,昭武君的位置,按照功勞序列,僅次于定安公常川、洛侯朱九變之后。 昭武君,便是常歌封號。 澤蘭當即站起,撫開下擺,行大禮:“在下三生有幸,見過昭武君。” 常歌輕嘆:“蘭公子何須如此。大周都沒了,我也早不是什么昭武將軍。說句話拜三拜的,咱們今天到天黑,這話都說不完。隨意些罷。” 澤蘭這才起身。 “既然話已經挑明說了,蘭公子此行究竟何意?” “——佞讒在側,忠良被禍,世間大道不存,是謂無正。” 澤蘭拿起一側錦書,姿勢虔誠而敬重,雙手舉過頭頂,恭敬交予常歌。 常歌接過錦書,只聽澤蘭輕緩念道:“吾輩愿為良藥,治塵寰百疾,時政弊病。” 聽聞此言,常歌神色略有一動——吾輩愿為良藥,所以他無名無姓,只稱自己為澤蘭么?[1] 方才臂上萬般針刺,他都談笑自如,但這錦書剛展開一個邊沿,常歌心中驀然一緊,竟立即合上,不愿看了。 “無正閣所起,皆因將軍。” 澤蘭自左手卸下一枚白玉扳指,置于矮小茶桌之上,扳指精致,鏤刻無數古怪經文,放下時,戒身潤白,柔澤如脂。 “此乃無正閣不惑戒,見此物如見我面,無正閣所有醫館、密探、學堂、商鋪、當行等,皆可聽從將軍號令——不說三萬擔糧食,傾其全力,撼動當今天家,也非難事。” 常歌沉默半晌。 澤蘭只以為此舉過于突然,讓常歌一時難以接受,忙補充道:“將軍不必多有負擔,方才我所言有誤。見此不惑戒,僅能號令半個無正閣,還有一物在我閣另一位掌事公子,白公子處——并非將整個無正閣拱手相送。” 常歌苦笑。 送一半和全部送,這有區別么。 澤蘭明面上的意思他大致明白了,想讓他領無正閣,但他為何如此慷慨,常歌實在捉摸不透。 “將軍若要顛覆朝廷,兵、士、錢、糧,樣樣關緊,還請將軍三思。”澤蘭將卸下的白玉扳指朝他推了推。 常歌拿起了那枚扳指,扳指溫潤,鏤刻精細,確非世間凡品。 他把玩一圈,抬眸道:“蘭公子,你這是——要我反。” “或,匡扶正道。”澤蘭換了個措辭,“無正閣,多為景仰將軍品德之人。所謂佞讒當道,世間無正,惟將軍高義,光耀千古。將軍振臂一呼,身被仁德澤世之大道,又有平定八方之余威,天下誰敢不從?” 常歌冷笑道:“如此,你我便更是不同道了。” 他回想起那副錦書上的畫面,他惟恐避之不及的經歷,居然有人繪制成圖,還稱之為“高義”。 更可笑的是,他生性自由無束,權謀之事更避之不及,眼下居然想有人扶他上位——也不怕這天下給他砸手里。 常歌低聲道:“兵者,兇也。圣人所以討強|暴、平亂世、夷險阻、救危殆,實乃不得已而用之,此等有損國祚禍及平民之事,實無需頂禮膜拜,歌之詠之。”[2] 澤蘭不語。 常歌聲音飄得很輕:“我一紅塵俗人,一兇惡利器,不是什么天命之人,更不需要什么香火續命。蘭公子美意,常歌心領,但無正閣受之有愧。此物貴重,還請蘭公子好好保管。” 常歌將那枚玉扳指原樣放回。 澤蘭面色似有不快,但依舊維持面上禮節問道:“襄陽百姓圍困許久,斷糧至今易子而食,溝壑暗巷之間皆為人骨,青宵白日婦孺不敢露面,惟恐被他人擄去分食——將軍定要婉拒美意,眼看此煉獄延續?” 常歌看他許久。 “——‘吾輩愿為良藥,治塵寰百疾,時政弊病。’” 常歌引用澤蘭剛才介紹無正閣時說的話:“試問蘭公子,若無正閣真如你所言,心懷天下萬民,愿以己身澤被世人,這三萬擔糧食分不分給襄陽民眾——與我態度如何,接不接這無正閣,有關么?” 澤蘭無言以對。 “既然蘭公子非要把話說開來——” 常歌隨手轉著盞茶杯,冷冷笑道:“時值深冬,此時多為儲糧。說來不巧,今年益州時令不好,漢嘉郡水澇又逢汶山郡國難,益州賑災用糧之時,斷無余糧。再說吳國,吳國此時與豫州酣戰,兩相軍糧吃緊。交州,那更是不掙個數倍不會給糧的地方,何況嶺南之地實在偏遠,這三萬擔糧食想來并非從交州翻山越嶺而來。楚國嘛不用說了,多處被占,即使有糧也過不來——蘭公子的糧食,多半是北邊來的吧。” “三萬擔糧食,怕是尋常民用小道都走不了,必走官道——” 澤蘭面上平靜,雙手卻在桌下漸漸攥緊。 “澤蘭,你好大的膽子!” 常歌驀然將茶杯一篤,茶水四濺。 “你走著大魏的官道,運著大魏的官糧,卻將其送至楚國,轉而用來對抗大魏,這算不算無正!你張口塵寰百疾,閉口襄陽百姓,卻以軍民救命之口糧要挾他人,這算不算無正!你口口聲聲仰我高義,匡扶正道,卻妄圖借我之名,將這天下攪個天翻地覆,這算不算無正!無正閣……無正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