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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里人議著大事,宮外人未必便不議大事。官家與宰相議的是災(zāi)qíng、賦稅,民間議的卻是:天命。 這京里不知自何時,忽地有了一股流言,道是自這官家入京,天下從此多事。先是先帝死了三個兒子,登基后又有兵禍,次又是旱災(zāi),現(xiàn)又有了蝗災(zāi),北方數(shù)十萬人流離失所。 縱是那一等覺著這官家是好人的,也要嘆一句:真是邪了門兒了!明明是既不奢侈也不好色,更不曾昏聵枉殺忠良,怎地偏叫他遇著這等事了?也有初時說這官家好,如今又轉(zhuǎn)了心思的說:許是真?zhèn)€不合適哩。 內(nèi)里又有一等渾水摸魚的,別有用心悄與人說:你們難道沒發(fā)覺?自這官家來了,這天下便換了個模樣兒。往日北人多富貴,南人多粗鄙。如今呢?南方風調(diào)雨順,北方卻多災(zāi)多難!別是吸了北方氣運補了南方了罷?這官家生母是南人,如今中宮娘娘也是南人哩 此話一出,聽的都驚駭已極,慌將手一搖,道:可不敢胡說八道哩!心里卻不由記著了這個說法兒。 這樣的說法兒,北方受災(zāi)之地亦有。縱有著不悟與清靜等先前為官家造勢,聽的人終是半信半疑。 這一日,京郊一戶莊院里,朱瑜接著了朱清。朱瑜雖離了朱震府上,卻有朱震與他安排了田宅,雖不如京中府邸,卻是安閑適意,也不與京中朱氏有甚jiāo際,只閉門度日。前年娶一鄉(xiāng)紳之女為妻,京中曉得了倒與他些賀禮。如今兒子都生了,朱瑜憶及往事,恍如一夢。 見著朱清,張口喚一聲:二叔。又閉了嘴。朱清笑道:叫了十幾年,如今再叫一聲兒,又怎的? 第145章 暗室 卻說北方因旱qíng而生蝗災(zāi),弄得朝廷焦頭爛額、上下人心不穩(wěn),以致京中亦有流言傳出,道是這官家來頭委實不好,弄得北方大地一片凄涼。更因朝廷又興遷北人實屯墾西南之地,雖有各種免稅之策,卻好似坐實了奪北方氣運以補南方之說。 原是因著災(zāi)異而出了些許不滿以致有些個謠言,這謠言又反過來更促人心生不滿。小民無知,只曉得人云亦云,只消天下不亂,他們不過是過過嘴癮罷了。若是一朝有變故,恐是良民變bào民。然起事卻不在他們,從來治亂里小民不過隨波逐流而已。生事之人是火,小民不過是風,火借風勢、風借火勢而已。 外間流言漸多,洪謙、酈玉堂等與帝后親近之人,并御史里那些個不yù動亂之人,皆言與九哥:須防有人生亂。弄得九哥也是心煩意亂。他的心里,是子不語的,卻架不住這許多壞事接二連三尋他而來。經(jīng)歷許多災(zāi)異,再叫他聽著這話兒,口上說著不信,心里也信了五分了。 政事堂里李長澤等人亦說九哥:不可不慎。九哥興致卻并不高,低聲道:天下確是多事。 朱震見九哥如此,未索xing說得直白些兒,上前一步道:天下多事,不過天災(zāi),臣請官家小心人禍!話兒里既帶出南北之分,便不是尋常人能作得出來的夭!若真?zhèn)€是小民心頭生出來的,必是穿鑿附會,說甚個星宿轉(zhuǎn)世等語,絕不致說到南北之分上來。自先帝朝起,南方漸富,倉廩實而知禮節(jié),衣食足而知榮rǔ,家有余財者例讀書考試,得中進士入朝為官者漸多。北人以朝廷原多北人,今南人驟入,是奪其富貴,常有鄙薄之語。 九哥漸聽住了,細細一想,確是如此。 田晃道:咳咳,天下人皆是官家之臣,奈何分甚南北?是人便好有個私心,想著兒孫原本能做個官兒的,卻叫旁人做了,難過是有的。想來這些個人也不致如此不顧國事,只為私利。卻是想將此事輕輕掩了過去。蓋南北之爭,由來已久,朝上也有過爭吵,卻不好于此時拿來再說事。災(zāi)qíng還未過,何必再挑事兒? 朱震道:他們還有臉難過?公不曾讀《顏氏家訓》么?士大夫皆尚褒衣博帶,大冠高履,出則乘輿,入則扶持,城郭之內(nèi),無乘馬者至于侯景之亂,則膚脆骨柔,不堪行走,體羸氣弱,不耐寒暑,坐死倉猝者,往往而然。如今北人,正是如此!不思督促子弟上進,卻好想叫旁人不上進,免得顯著他無能! 九哥聽著朱震人雖老,卻字字清晰,一字一句敲在他心上,便漸振奮jīng神。暗道:果是如此,是他們無能而不滿,并非我不祥。 李長澤諸人見九哥回了jīng神,卻才又說:本朝家法,乃是不禁人言,不使人因言獲罪。雖不禁人言,卻并非縱容誹謗官家、誹謗朝廷!請暗訪,誅其首惡。九哥乃允,道:諸公慎之。李長澤等應(yīng)喏。 九哥來了jīng神,復(fù)問起李長澤:如今北方可好? 李長澤口角掛上絲笑影兒,答道:他們快將蝗蟲吃盡了哩。先是捕蝗換糧,此事老幼皆做得。次后是聞?wù)f蝗蟲能食,有實撐不住餓的,便燒了蝗蟲來食。遍地饑民,一個學著一個,不消幾日,便都知曉了。這個眼睛都餓綠了的時候兒,便是蝗神親來,也要叫這些個人給生吃了。 九哥笑至一半又斂容,問李長澤:如何說是撐得餓不住了?可是朝廷賑濟不周?可是有人從中貪污?此事當明察,斷不容有人奪了饑民救命糧,若因而生出民變來,便是千古罪人了! 李長澤道:官家派這許多御史與太學生過去,御史里許有一二不好的,太學生卻是一群書呆子,眼睛里只看得見圣人教訓,如何揉得進沙子?真?zhèn)€有這等人,也早具本參了來。上月從重判,流放兩千五百里的那個,便是如此。 九哥道:如此,還是糧不夠了?倒是蝗蟲救此一急? 丁瑋上前一步道:官家,此中有內(nèi)qíng,請容臣細稟。 九哥道:卿但說無妨。 丁瑋道:朝廷發(fā)糧,乃是照著籍簿比著人口,肯遷移的,另與口糧盤纏,使往西南。留原地的,只發(fā)有戶籍的。官家明鑒,北方多兼并,既兼并土地,這許多土地難道要荒置不成?自然是有佃戶投充的。這些個人卻有許多是不入國家編戶的。既不在冊,自然無糧。口糧多時,與些兒無妨,少了,哪還顧得上他們哩?豪qiáng之族畢竟不同朝廷官府,免租已是良善,哪來余糧日日布施供應(yīng)? 這道理也是明白的,收了租子也要變賣,與豪qiáng之家買南方刺繡、海外珍奇、西域香料,建華屋jīng舍、尋美味珍饈。余糧自是有的,卻不足供養(yǎng)這許多人。所謂人多好gān活,人少好吃飯。 官府眼里,繳稅的良民若餓死了,減了人口、無人耕種,稅賦便要少,明年考績便要降低。縱不為國民,也要為自家仕途著想不是?佃戶之生死,復(fù)與官府何gān?每眼睜睜看著這些個人逃了賦稅,損公而肥私,凡有為官員無不切齒,卻又拿豪qiáng無法。北方豪qiáng,許多人與京中高官顯貴皆有勾連。便有些個佃戶與貧民一道,照著舊年的做法兒,逃荒討飯去了。留戀故土的,編戶之民還能領(lǐng)些口糧,佃戶只得日日挨餓,老幼餓死不少。 九哥聽了,恨聲道:可否趁此度田?發(fā)糧,凡領(lǐng)國家賑濟米糧的,皆編戶為民,前塵不論。南方盡有地方安置他們,也與先往的人一往待遇,總不好眼睜睜看著他們餓死!北方地氣寒冷,如今好有六月了,再補種也種不出甚糧食來了。這許多人,總要到明年秋天才有衣食,這一年多,要如何熬來?又要經(jīng)一嚴冬,不知又要凍斃多少人。縱他們負了我,我卻不能負了他們,許他們南遷覓食。 李長澤與諸相皆稱頌。 田晃道:請命自愿。此時不宜多生事端。也是教休觸怒豪qiáng之意。南人讀書做官的多,北人原視朝廷為囊中之物,如今如何不惱?心已有惱意,朝廷不可火上澆油。若因此失了士紳之心,官家也要難做。 九哥默然。 田晃一意力勸九哥毋觸怒豪qiáng,雪上加霜,卻不想豪qiáng與京城好些個勛貴、官員心里已生不滿。 朱震所言南北之爭只是一其,另一原因卻是自九哥登基以來,凡有新政,多是起自南方。無論開商埠、抑或修商路,乃至于廣種新稻種,各種得益之事,利歸南方,而北方并不曾嘗著甚甜頭兒。止有北地邊城,因九哥登基以來與胡人戰(zhàn)和,逐胡人往北,得了些許安寧,才說這官家比先帝圣明。 凡主事之事,休問人品高下,只消能叫諸人得益,縱有一二失德之處,下頭人也是睜一眼閉一眼,若只能叫旁人辛苦又沒個收益,縱人品再好,也難持久。千話萬話,肚皮說話。 雖是北人因多讀書為官,心頗自傲,雖也命仆役門客等打著自家旗號經(jīng)商,口上卻鄙薄言利。朝廷議修商路之事,便有些人遮遮掩掩,暗中使心腹好爭修路、爭收過路費的差使,口上卻請官家重農(nóng),毋以商人為本。 九哥便于南方試行,一因商埠多在南方,南方多山少田、商人頗多,二也是因朝廷有人持異議,更有南方確是稱頌帝后者眾,以帝后為榮,凡有政令,反是jīng細的南人更肯遵行。 此時豪qiáng貴人卻忘了心頭曾有那一等略等等,且看官家如何,要使官家不可輕我等大臣的想法,只顧看不曾比往年獲利更多。這謠言之傳播,這些個人也是功不可沒。 連年災(zāi)異,人心浮動,南方猶可,北方便有些不可說之事謀于暗室。 這皇太后因心中煩悶,便召娘家人來說話,彼此皆吃了帝后許多暗虧,慈明殿內(nèi)罵聲一片,漸生異心。那陳奇心更狠,因說皇太后:前者我與欽天監(jiān)監(jiān)正吃酒,他說一遞一遞將話兒說了,這才是街知巷聞的流言的源頭。 倒敘 此時之讀書人,固識忠義,心氣更高,膽兒也大。監(jiān)正又是個心有怨氣的,因而生事。暗道,以我之能。固非天下第一,也是一流之人,而官家與政事堂不識,可見是有眼無珠的了。命我測算吉日求雨,我雖不曾十分用心,若以我之算,左右差不過幾日,也當有雨的,卻無。可見不是我學藝不jīng,實是上天不眷顧與他。可恨李長澤老匹夫卻將我責罵! 原本只牢sao幾句,不合叫陳奇聽著了,兩個不得意之人遇作一處,只有更煩悶。監(jiān)正眼睛一轉(zhuǎn),計上心來。假意說陳奇:是皇太后之弟,官家之舅,卻被冷落至些,官家涼薄。又比出洪謙之高官顯爵,陳熙之漸得圣心,激得陳奇拍案大罵。監(jiān)正才于此時說與陳奇道:我卻有一計,可令君家顯赫,只是富貴險中求,不知閣下敢與不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