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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哥淚珠兒流得越發兇了。玉姐撫著他鬢邊發,輕聲道:有難過的事兒,甭積在心里,還是說出來、哭出來的好。都說男兒有淚不輕彈,我卻說只緣未到動qíng處。你是好人,若不是對官家有孺慕之qíng,便不會失望痛哭,若不是對親生父母有思念之意,更不會難過。人說女人一輩子要投兩回胎,生是一回,嫁是一回,我這兩胎都是投得極好極好的。天憐我,叫我遇著個你,你是個有qíng有意,有心有愛的人。 九哥將臉埋進玉姐懷里,玉姐拍著他的背,哄著他,如撫嬰兒。九哥哭聲漸消,移時抬起頭來,頰上猶紅,待見玉姐雙眼含笑,也釋懷笑了出來。玉姐逗他道:眼都腫了,好可憐的模樣兒。九哥居然皺一皺鼻子,做一個怪相出來,惹玉姐也笑。 又叫擺茶,九哥就著茶將一碟糕點吃盡。深出一口氣,覺胸中塊壘頓消。玉姐歪著臉兒,伸出食指來往臉上劃兩下,羞一羞他,他也不惱。反手將玉姐抱起,足沾不上地,玉姐嚇了一跳,不由伸雙手抱著他頭頸,再看他眼中一片促狹,恨恨嗔他一眼。 兩個四目相對,也不說話,九哥只管抱她,玉姐只管嗔他,又齊無聲笑了。 自此九哥愈持重,事官家愈謹,待諸臣愈敬,理政更用心,上下皆贊。那頭官家終是為山崩事祭一回太廟,又應了諸般祭祀之事,諸事畢,人卻有些兒悶悶不樂,連幾個宮人也不想幸了。慈宮與皇后名正言順來關懷,與官家母子、夫妻之間漸好了些兒。宮中人看到眼里,不免又有些兒意動,東宮只作不知,轉眼便到了冬天。 官家秋末便覺身上不快,冬至大祭,已是勉力支持。今冬極冷,將十月,已飄起了雪花兒來。待宮中又一才人有孕之事傳出時,官家卻病倒了,不得不令太子監國,這宮人有孕之事,便也減了歡喜,張宮人也未得晉封。 又逢著雪災,連京兆都有凍死人的事兒報上來,又有大雪壓塌了糙房之事。九哥初習政事,不得不兢兢業業。 縱許多人心里,已認了九哥,不想叫換了,九哥依舊不敢懈怠。他實是沾了陳氏與官家的光,非他們,朝臣也不致這般齊心。然九哥年未弱冠,政事上頭也只是初學。他縱肯用功,先時只是個宗室之子,既無人教,也不須學這許多。他父親酈玉堂更只是個花架子而已,申氏因酈玉堂不懂這些個,在江州時方千叮萬囑叫九哥多聽岳父的,多跟洪謙學著些兒實是學得有些兒遲了。 如今初來乍到,雖顯公正英明,終是時日尚淺,這些個老狐貍,哪個是叫你一做戲便拜伏的?史書固可這般寫,內心實不可考。你做戲哄他了,他這拜伏,必也是做戲。只好是前人灑土,迷一迷后人的眼睛罷了。 九哥監國,遇上的頭等難事還不是政務,而是勸諫。非是勸諫,是有人想勸官家。 都是男子,將心比心,大臣也知官家想有個親生兒子之意,便是蘇先生,如今也頗知些個世qíng。眾人都明白官家之心,終不是那等喪盡良心之輩,雖口上說,我為國。心里稍覺過意不去。眼下官家這般模樣,眾人也嘆氣,又想起他的好來。 官家真不是個好官家,xing又軟,又不聰敏,又不果決,最難得是運氣還差到了家。然他實是個沒有壞心的人,叫人恨不起來。這樣個人,與你處幾十年,臨老想要個親生兒子,大家也都可憐他。 千不該萬不該,他太用力了,將自個兒弄病了,又弄大了兩個宮人的肚子。便有御史要諫他為國保重,本章初時只上了一本,九哥等便覺出不好來。九哥先斥這御史:官家之病實因天寒,汝何得妄言?私下又又叫來鐘慎,叫他約束手下。 便是鐘慎也有些兒可憐官家,壓著手下御史,不令他們寫出彈章來,諫圣人休要耽于女色。已上表的便罷,未上表的,都收了這心罷。有那不服氣的御史還要歪纏,鐘慎便說:那些個宮人,你對著她們能說出一句好顏色來,我這御史大夫讓與你來做! 看這些個宮人的長相,真個說不出他好色來!小御史便將筆頭兒來轉,道:國家官職,豈可私相授受?!請慎言!如此不尊重,我要彈你! 鐘慎白挨一頓參,因有九哥諒解,又有梁宿等人護持,終還做他的御史大夫。那小御史因直言,得了些兒士林聲望,一時不好動他。他便左一本、右一本,左右開弓,先說官家不知保養,又責眾人不知勸諫,次后便將一把火燒到后宮,說皇后執掌宮闈,居然也不知道勸諫,真是失職。氣得皇后崇慶殿里每日咒他三百回,不咒他死,卻咒他有朝一日成個啞巴,好叫他甚話也說不出來! 許是得著其中趣味,這姓huáng名燦的御史,從此一日一本,無日不參,上至慈宮、官家,下至文武君臣,沒一個不挨他罵的。經冬至復到夏,無數人挨過他的罵。因他這桿筆,連帶他娘子也要受些個排擠,氣得他娘子回家便罵他。他挨了老婆罵,也不與婦人爭辯,更起勁兒往外頭參人。凡他參的人,總沒有一個叫定了罪的,實是天朝一朵大奇葩。 因官家病了,眼下又只得九哥一個兒子,九哥必得往侍疾,玉姐恐他凍著了,盡心為他備了各式冬衣。往他那袍子里塞著皮襖,膝蓋等處格外加厚,唯恐他路上受冷。 慈宮也有些兒慌了,官家在,她的臉面大些,官家一去,九哥還有親生父母在,雖已過繼了,心里的親近卻是旁人管不了的。如此一來,陳氏便要失勢,慈宮的日子怕也不會好過。深宮里過活了幾十年,慈宮深明其中生存之道,甚得寵失寵、甚名位,都不過是倚著官家而已。休要看慈宮二、三十年來掌控著官家,她實是靠著官家,沒有了官家,她也便如一葉浮萍,或可得份面子qíng,卻不能似現在這般恣意了。 慈宮每思及唐時懿安郭皇后的下場,便覺不寒而栗。幾乎要動起旁的心思來了。宮中于藥物、兇器管制甚嚴,然身為慈宮,真個想偷運些兒物事進來,卻也不難。譬如一包末藥。 長者賜,不敢辭,叫你吃下又如何?慈宮的手幾回伸到妝匣里,又恐一擊不中,憂九哥早有防范而縮了回來。 終在官家病倒了一個月后,慈宮聽著了一個好叫她將手收回來的好消息。 胡人犯邊了! 這幾年冬天都有些兒冷,今冬尤寒,凡這樣的時候兒,哪里的人都不好過。指望著種田的還好些兒,只是冷,秋天糧食早入庫了。指望著牲口過活的便要遭殃。因天太冷,地又靠北,嚴寒較南方更甚,胡人圈養的牛羊凍斃無數,非搶劫無以過冬。恰這南朝秋冬糧糙入庫,只須覷著糧糙庫去搶,倒好省事。 余事休問,且將邊患平息。朝廷正議對策之時,邊關倒傳來個捷報,道是原侯長子,早先入了軍中的那個,擊退了數回胡人進犯,守著了關隘,又援救鄰城,實是一員良將。 政事堂的臉好像京城上將要飄雪的天,連九哥,也不知是喜是憂了。 第87章 辣手 不拘哪個朝廷,遇著胡人犯邊都要頭疼上一回。自家地盤上,叫外人跑來搶一回,失了財產人口土地不說,面子上也過不去。縱容是萬萬不成的,否則便是今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不多久便要亡國了。 然而打也不是那般好打的。 打不打得贏姑且不論,三軍未動,糧糙先行,都要先擠出一注錢糧來,這是想省都省不下來的。打得贏了倒還罷了,總是臉上有光,不定還能有些個牛馬奴隸俘獲,輸了的,不但這些找補皆無,反要叫胡人入關來擄掠一回,不定還要再叫朝廷賠上一筆賞賜下來。 雖是頭疼,因經得多了,歷朝歷代就沒個不受邊患困擾的朝廷,應對起來也有些個經驗。然而今年卻與往常不同。 接著了胡人犯邊的急警,政事堂真個著急上火了。國家大,諸事千頭百緒,卻也分個輕重急緩,數名宰相一同處事,也有人分擔,并不在乎事qíng多一些,橫豎他們辦事辦得習慣了。但若來的都是大事,再多的宰相也要難受。 眼下國家正遇有幾件大事,頭一等還是官家病重、太子監國,這才是真正的國本。少了一個軟弱的官家來了一個有為的太子,本是一件好事,然這官家再軟弱也是幾十年皇帝做下來做得熟了的,這太子再可教,也是趕鴨子上架,現抓了來不到一年的。都說養在深宮之中的皇子不知民間疾苦,難做得好皇帝,卻不知這長在民間的,他也不知朝廷內qíng,要做個官家,也要從頭學起的。 諸臣一頭忙著朝政,一頭還要教這太子理政,從來教讀書易、教做人難,教做官家,就更難了,這官家,真個不是教能孝得出來的。一頭怕自家沒說明白,另一頭又怕說得太直白了,九哥便不動腦筋不去悟。自梁宿往下,整個兒朝廷都眼巴巴巴看著這個太子。 又有許多勛貴、大臣、宗室別有些個肚腸,起些兒小心思,后頭躺倒的那個官家,又與大家弄了兩個還未出生的孩子來,加上慈宮、中宮攪局,這些個人心,還是要安撫的。官家病倒,民間也有些不安,一來天氣比往年都要寒冷,已有人嘀咕,二來這官家雖然不qiáng硬,卻也不擾民,民間頗有些念著他的好的。一旦山陵崩,民心也要慌。 更兼天寒又生災民,國家實是亂不得。 這節骨眼兒上胡人又犯邊,縱以田晃之好休養,也忍不得要破口大罵這群胡人:不知禮義,誠畜牲輩!梁宿持重些,斥道:他便是畜牲,一來成千上萬頭,也要吃人!速命邊將堅守不出,今冬天寒,想他們也堅持不了太久。靳敏苦笑道:正因天寒,他們沒了吃的,才要寇邊。前也是死、后也是死,不如拼命往前一搏,搶著了反而能活。 說得眾相皆默。另一宰相關寧道:此猶在其次,若誠因無食,非止今冬,明年恐也安寧不下來,須擇良將往去御敵。梁宿又頭疼了起來,國家已十余年沒有良將了。承平之年,又有重文輕武的風氣。數十年前那位因字寫得不好覺著屈才了的能人投北,頗為患邊關了些時日。也因此倒磨練出一批將才來,待這位人才在北邊兒死了,將才漸成,胡人討著著好,兩下倒安生了。 說不得是不是卸磨殺驢,老一輩兒領兵之將都叫召回頤養天年了,年輕一輩兒的也沒個經過大事兒的,朝廷也不甚重視。朝廷如今,實缺良將。忙將兵部尚書喚了來,問他那處可知有何可用之人。兵部尚書也有些個傻眼:若說征兵,不拘哪里抓也抓些個來了,將卻不是順手便能抓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