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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姐道:她要生個姐兒,許還能母女均安。若生個哥兒,那位娘娘可是個有成人之美、樂得為人作嫁的人?九哥皺眉,玉姐道:但愿是我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罷。這事,卻又管不得。九哥亦嘆,兩個卻想不出法子來護持這宮才人了。 也沒有時候兒叫他兩個想這宮才人了,東宮也遇著事了。重陽后不幾日,有報山崩。雨下得大了,河水漲了,山上落幾塊兒石頭下來,并非罕見之事。這山的位置不大巧,離京有些兒近,便成了件大事兒。諸如山崩、地震、日蝕、月蝕,按說法兒,都是上天示警來。便有傳言。道是應在東宮。 官家于朝上發問,欽天監搶先回道:是上天示警,卻不是應在東宮,乃是將有不利于國本者。 第86章 變故 國本,東宮也??粗?、說的是同一件事兒、同一個人,用的詞兒不一般,聽起來的意思總會有些許不同。 國本,聽起來總要嚴重些兒。未出口的意思乃是認定了九哥,是將九哥與國運連作一處了。若單說東宮,便是只說九哥有這一身份,縱九哥現在叫山崩給埋了,也不過是再死一太子而已。東宮,冊立即可。國本二字一出口,便不好輕言廢立。 休要小看了這欽天監,此處雖是個冷衙門,內里也是朝廷命官主持。他們,也是讀書人出身,也是心高氣傲,凡讀書人有人的念頭,他們也都有。入了個冷衙門,不如旁人風光也便罷了,在這不甚風光的行當里還不能混個魁首來做做,簡直讓人忍無可忍! 想當年欽天監雖不熱鬧,但凡有個甚事或卜個日子、或占個風水寶地也都要用著他們,人見欽天監也都客氣。自打不知何處來了個雜毛老道真一,因依附宮中婦人而得勢,鎮日里舌燦蓮花,專一揀好聽的、人愛聽的說,又好唬人,漸漸京中人有事,都要往道冠里去了,欽天監愈發地冷了,看真一也更不順眼。 內有怨氣,某一日忽聽著道家的清靜道長咬牙切齒道:老子懶待低聲下氣哄個蠢婆娘!便內心開朗,著啊!并非我等才學不如真一,不過是因著我等有骨氣,不好攀附婦人裙帶罷了。心中又有些個洋洋得意。 蒼天有眼,真一完了,欽天監心中出了半口惡氣,另半口還憋著,蓋因真一并非叫他們拿真材實學證其偽而問罪,清靜這個好運的道人反在其中推了一大把,得了極好名聲。自是,欽天監里自上而下,都巴不得有一事來,需用著他們,他們好一展才學。 是以一旦出了山崩之事,欽天監上下都如飲了陳年佳釀一般,自臉紅到了脖頸兒,身上便熱,恨不得立時挽袖上陣。 欽天監咬字極準,用詞恰到好處,令人一聽便明。許多人目中便劃過了然,只礙著官家在上頭坐著,不好說得露骨,卻也一個接一個上來,皆作忠臣之狀,言語里憂心忡忡。個個順著欽天監的話往下說,梁宿說東宮之重要,丁瑋便論東宮須穩固,蘇正又言請陛下父子同心同德。 官家天生不會吵架,書也讀得不甚好,有些個意思,他心里明白、口上卻不說不出合意的詞兒來,好似茶壺里煮餃子肚里有貨、倒不出來。且他心里,委實有些個隱諱難言的小心思,自家也覺這等心思不好說出來,確是對九哥不起。直將臉都憋紅了,也只說出一句:我與太子,qíng同父子,有甚不好? 九哥于他下手立著,聽著qíng同父子四字,咬緊了后槽牙,朝官家一揖禮。官家擦一把汗,只道此事已結,豈料蘇正出列道:陛下慎言!這先生當廷教訓起天子來了,甚東宮過繼,便是官家兒子,何謂qíng同父子?同字做何解?蘇先生又給這學生上起課來。 官家面紅耳赤,辯這些個,他更辯不過蘇先生了。且天生膽小,蘇先生又占著個禮字,他駁無可駁。只得張開兩手,連連擺著,道:是我失言、是我失言。朝臣中還有要上前的遇著這樣一個好xing兒官家,諫他又可得名、又不須擔心日后挨整,就算官家想整他,也沒甚yīn毒手段,大好的機會,如何不諫?卻叫梁宿使眼色壓下去了。眼下還真個不到bī問官家的時候兒,大陣仗總要留到萬不得已時用才有效。否則將官家膽子養大了,下回再一齊出言,官家扛住了,那便不好了。 官家朝蘇先生認了錯兒,又溫言撫慰九哥:是我一時qíng急,東宮極好、極好!九哥從來面色不易變,縱經此事,心中難免酸澀,臉兒略白了些兒倒也還算沉穩,又深一揖禮。他平素并不多言,此刻倒省了話了。 官家轉問欽天監:如此,當如何?欽天監便請官家祭一祭太廟、祭一祭天,朝天帝進上表章,寫明尊崇親近東宮之意。眾臣一齊上道,齊斬斬道:臣附議。 官家無可奈何,道:準。 散了朝來,也不見宰相、也不見太子,只往寢宮里一坐,發起呆來。他又不曾真個蠢,諸臣之意,他雖不致明察秋毫,也能覺出一、二來。不由有些兒懊悔:不該過繼這般早的!當時為防陳氏,早知是今日局面,他早該剛qiáng起來,約束陳氏,免教大臣白生事來。 正想間,皇后到了,她是來與官家說話來,又說宮才人之事?;屎髮m才人養得油光水滑,官家也是放心,見著皇后,又將約束陳氏的念頭拋到一旁,關心起宮才人來?;屎蠖抢锓核?,臉上帶笑:她可結實哩,小哥兒已能動了,鎮日拳打腳踢,是個結實孩子。官家也跟著笑了起來。 皇后道:我看官家像是有甚煩心事?官家道:還不是山崩!寥寥數語,便將朝上事糙糙說了幾句,皇后道:東宮儲貳,原該重視的,大臣們說的也不算錯。我看東宮倒也厚道,想來也不會因今日之事記恨,也能善待官家親子罷?說得官家心中更煩悶。 皇后見好人便收,又說起宮才人的肚子來。 官家不開心,九哥也不曾開心到哪里去。見天兒也沉著一張臉,往見玉姐時,還硬將嘴角兒掛出一絲笑影兒來。哪料玉姐見他這樣兒便覺不對,當下不動聲色,看著他換了衣裳洗了臉,使個眼色,將宮人等都支了出去,自家上前來輕聲慢語,問九哥遇著甚樣煩心事。 九哥不yù玉姐隨他一起心煩,只將頭一搖。玉姐看他臉色是真個不好,便也不qiáng問,叫安放了桌兒擺飯來吃。心里悄算著他的飯量,便知九哥遇上鬧心的事兒了。東宮飯食頗簡,九哥夫婦來自宮外,兩家又都非豪奢,二人縱在東宮,每餐ròu不過兩味、羹不過兩盞、蔬果亦止食當季,九哥午飯時連酒都不飲的。一張桌兒,統共五、六只盤子,一人面前一碗飯,每餐九哥吃了多少,全在玉姐眼里。 飯后九哥沒興致,玉姐便打發他去胡亂看些個閑書,卻將九哥身旁宦官喚了來。九哥宦官皆是新配,玉姐為收伏他們,也頗費了些個心力不外恩威并施四字而已。今將九哥身邊一個宦官頭兒名兒喚做個胡向安,名兒是后來起的,因本名粗鄙不雅,分派到東宮前叫胡亂改了個名兒。 胡向安約摸著二十來歲,生得相貌端正,雖無須,倒也不顯女氣。既做了九哥貼身服待人,便知此后自己榮rǔ皆系于東宮了。聽玉姐發問,便一長一短將朝上事說了,又說:小人也無緣得入殿內聽個真切,只是在外頭,聽著里面傳出旨來,又有些個官人出來時說話,也叫小的聽著了些兒。 玉姐一笑,道:我道是為甚?原來是為了這個,你也不用一驚一乍的了,安心做你該做的便是了。這天,總是塌不下來的。 胡向安略安心。宮里人與朝臣的想法兒還不一樣,朝臣想的是禮儀、是制衡、是國家,宮里頭人想的更多的是官家、是慈宮、是大大小小的主人、是各式各樣的人qíng。休說宮才人還未生產,便生出個皇子來,朝臣到了此時也只好嘆一口氣,而后該如何頂撞官家還是如何頂撞他。宮里人,一見宮才人這肚子,便要嘀咕,便覺要生出事來。 胡向安自五、六歲上叫賣入宮中去勢做了宦官,于今近二十年,也算老實可靠,實是長了一副宮里人的心xing。玉姐雖是女子,想法兒卻與朝臣不謀而合,她看得分明官家不頂用,真個朝臣說甚便是甚。 你道為何?便是官家,要下旨,也須過了三省,臣下不答應,做官家的縱寫了旨意,也能封駁回來。若是小事,官家寫個條子,繞過門下省,底下有心思活的人,許就給辦了。易儲這等大事,卻不是一個官家、一個小官兒,悄悄就能辦得了的。除非這官家有底氣又有一gān心腹,能把握了幾個要道,官家才能乾綱獨斷得起來。否則便只好自家生悶氣了。 這些個事qíng,深宮、后宅里過活的人少有門兒清的,尤其是底下宮女宦官等,識字原就少,曉得這些個典章制度的就更少,官家身側的首領宦官等或許明白些個,旁人卻難免想錯。胡向安這些時日便有些個不安。 現玉姐發了話,胡向安想她素日威儀,便也安心。 玉姐卻不放心九哥,問了九哥現在何處,回說:在書房,不叫奴婢們伺候。玉姐便往書房尋九哥去,臨行前又往菱花鏡里照上一照,攏一攏頭發。 書房里,九哥眼兒紅紅,面頰上濕了一片。玉姐推門進時,九哥聽了聲音,忙將臉一抹,咳嗽一聲,嘶聲道:誰? 玉姐一聽便知這聲音不對,九哥哭了?玉姐呆了,立住了腳,道:還有誰?自然是我?你晌午吃得少,我與你拿些糕來吃。九哥道:不用,不餓。玉姐接過碟子,擺手叫朵兒退了,自己卻輕輕巧巧邁進了門檻兒來。 你這是趕我來?你遇著難過的事兒,我卻不在你眼前分擔著,我又成什么人了?朝廷大事我不懂,我只管你心里舒坦不舒坦的事兒。你這樣兒,便是心里難過了,我就必要陪你。你這是害羞來?說話間放重了步子往里頭走,九哥卻再也不曾出口阻攔。 他心里,委實難過。雖有眾臣支援,今日官家的言行,也弄得他心里不快。這般不快,還能與誰個說來?他身份原就尷尬,皇子委屈了,好與母親說,他連母親都不能叫一聲娘了。若與旁人說時,又須不損寵rǔ不驚的口碑。 也便是玉姐了。想與玉姐說,又恐妻子擔心,便忍著了??蓱z一個太子,連個說話的人兒都沒有。玉姐qiáng進了來,他心里實也是盼著的。玉姐走過來,見九哥坐張椅子上,便將碟子往桌上一放,走上前去握著他的手兒。 九哥哽咽:我從未想過要做官家,也不想過繼來。怎地弄做今日這般模樣了?玉姐知他說的是實,只得勉力安慰他:事已至此,多說無益。大臣為國,并非為著與官家作對。都是為了國家,你受委屈了。